我曾像个士兵一样握紧网兜站在他的面前等待他的命令。
他的脊背像一张大弓,沉沉地搁在墙角的小床上,薄薄的被子勾勒出了他鲜明的棱角。他一动也不动。只有阳光从阁楼的窗户透进来。灰尘无所遁形。
我的心情明朗,胸潮澎湃。
七十年了,还有人偷摸着问起他的名字。谁能想到七十年前他还是个默默无名的野夫呢?那场末日似的山洪冲垮了我们的家园,却让他的腰背挺立了。于是在这方草木葱郁的土地上,我们重又开辟出了新的故乡,再没了悲凄的哭声,我们跟在他的脚后拾起了生活的力量与希望。
他是个能做英雄的人,可他却说:名字有什么用呢?自此我们便讳莫如深。他又说:不必在人前招摇。因而他退居小阁楼顶,守着一张小床,一张小桌和一盏小灯,度过了他那些清贫的春秋。
我不曾闻他开口,只觉一声勉励似从天边降临耳畔,我的身驱刹时狂风大作,随即转身冲下阁搂,向东边的山林奔去。
辉成已经在那等我了,见我来,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问:你去见了楼上那位?
我说:老样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辉成点点头,叹息道:七十年了。
我们并肩往林子里走去。
春的讯息显然早早地就在这片林子里散开了。野草吞噬了我的鞋子,而我的鼻子里满是泥土潮湿的味道。有匍匐的藤蔓交织在山壁上,在绿色的蕨叶上我看见了一只悠闲慢爬的瓢虫。
捕鸟曾是我们这的一样传统。据说当年祖辈们就是靠捕鸟、养鸟,卖鸟发家的,经年历时,如今捕鸟成了少年们的一项乐趣,谁捕到的鸟越好看,谁就能得到更多的好运气。
在春天这样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选择捕鸟,不失为一种智慧。辉成陶醉地吸着鼻子:这儿的空气真是好。
我们一路向上爬,不久,地势开始变得平坦。橡木参天却不忘漏下一些光来照顾那些无名的灌丛。鸟儿的歌声在此叫也欲加婉转起来了,仔细聆听会发现每种鸟的叫声都是独特的,相唱相和却不显的杂乱,反而相得益彰。
“会有画眉吗?”辉成问。
“我见到了麻雀。”我答。
记忆里,我从未捕到过鸟,即便再没人比我更热衷于这项活动了。那些机灵的鸟儿呀,不屑地看着我蹑手蹑脚靠近,在我猛地挥下网兜时,轻拍翅腾飞走了。它们飞得又高又远,而我的脚却被钉在了土地上,只能自送它们的离去。
我分外忧伤,垂着头去找奶奶安慰。她拍着我的背说“肯定会捕到的”,然后拉起我的手说:“我带你去见一位英雄吧。”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盖在被里,一动也不动。我站在奶奶的背后,而奶奶走到了他的床前替他掩好被角,自言自语道:一定会醒过来的。
我问:他是谁?
自此,一个充满了无畏的,克服着痛苦的,怀满了希望的故事便钉在了我的脑海里。我走下阁楼,自那一天起,每一缕风,每一片云都显得轻柔和美丽。
现在,我和辉成已经爬得很高了。我向下望,枝干交错间隐约可见红色的房顶。
“你捕到过吗?”我问他。
“那还用说?”他转过头来向我比划“莫说麻雀,那样大的杜鹃也捉到过呢!”
“该怎么去捉呢?”
“你得弯腰,要出手快,要判断时机,要用力气下去。”
这么说着,我们的心就紧张起来了,目光也锐利起来了,扫瞄着树叶间隐匿的身影,斟酌着挪出每一步。
一瞬间,我好像意识到了我在做什么。奶奶曾与我讲过,从那山洪冲毁农田后,咱们那些农民便没了生计。再度开垦定然不易,是那位楼上的人打听到了市场上对鸟的需求,这才开了另一条生路来。即便我从未捕到过鸟,可我热爱不减,并非捕到鸟真的的可以得到什么,而是我总期诗那所谓的,关于“好运”的美好说辞。就像我聆听那具沉默而僵硬的躯体里跃动的喧嚣一样。
我不由抓紧了木柄……
我与辉成走散了。恍然间抬头,除了枝叶的沙响身旁已无人语。茫茫大山,也许我们都太认真,太沉迷了。
忽然,一只白头鸟飞落眼前。
它低下头似乎在啄食着什么。我屏息凝神,像猫一样无声的靠近。“啪”的一下,我使出全身劲,一把扣下网兜。
意料外,我得手了!
我向它跑去,蹲下。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鸟,头顶一片白,脚上是黑色儿的,尾巴又有点儿灰。它受了惊吓,不断地冲击着网兜,嘴里发出口哨似地的乱响。
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刻!它打破了我自小以来的沮丧,我的心情为之一振。我想欢呼,但听众不在跟前。于是我站起,大叫辉成的名字。没人应我。可我还是开心,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强大起来了。我伸开手臂舒展四肢,任由花草的清香在我的肺里游来游去。极目远眺,白云结伴向太阳飘去。
隐约,我听见镇子炸出一声尖叫,继而是更多叫声,黑黑的人影向一个地方奔去。是那座阁楼。
辉成也忽然从远处一棵树后钻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地向我说:“听到了,我听到了……”
“什么?”
“那位醒了!”
“醒了?”
“还站起来了!”
“站起来了?”我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向那搭尖望去,但太远了,看不请。
我们无声良久。
"会有人哭的吧。"我说,我想到了奶奶的泪眼。
"你瞧,我都想哭。”辉成说。
鸟儿最后我放了。它心有余悸地飞远了。
我从开满白色小花的草丛中捡起网兜,跟上辉成的步伐。
我们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