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五朵(小说)
作者/八百
五朵芬芳之于一本,只一支在其枝头灿放。
——题记
一
扯心抻肝的恋事发生在这里。
扬州城外西北方的丘陵地带,斜斜地通向天长的跨省公路,在半中腰上有一条土大路分离出去,像发射似地向西头乡野延伸好远,与南边几十里外的扬子江平行。这么直而长的乡里道路在这一方不多见,添给当地人一些信心。然而依着地势高低起伏,一会儿上岗一会儿下冲,教人明显觉着费力而修远。
在中间段一片不大不小的岗子上,路北边由东而西并列着小绪庄、大队部、许三房,外侧紧靠着的是后胥洼。再往外一点顺卧着一道阔长的沟坎,将这里与稍远处的集子隔开,要寻踩出的路走下去再走上去,才能到那方赶集。路南边近处座落着大队学校,学校紧南侧由东而西依次是东徐巷、续家墩、大李庄。再往南就是外乡。
我生长于大李庄,高中毕业后,在大队做了一年半民兵营长,任务属阶段性,不算繁重。因而平常主要协助治安主任胥允姑做事,给她风风火火做着的那一摊事更增添了保障。允姑大我三岁,热情使我受不了。就在她要转岗做妇女主任,由我兼管她将丢下的那块工作时,我见她压力减小,放下心来,决定离开大队。准确说,离开她。
其实也没离去多远。那一阵子,乡上同意大队学校进两三个教师。那年年初,在跨入二十岁时,我在大队纷纷挽留、允姑不语没见情况下,还是到一箭之远的双塘学校代课。能武之外,又将展示能文。大队表示:“门为你一直敞开,等你随时回来!”
学校从幼儿班到初三,此时办得红火。一帮主要来自本乡本土的教师能拿铁锹能捏粉笔,一些主要指标尤其中考升学率等可跟乡上比,在全县竟然有地位。这是一个前后两排、中间断开的没围墙敞开式学校。小学和初中分居西半边和东半边,平常各自管理。开大会时中学校长才对坐在泥地的零星来自两县六乡十三冲的大大小小学生统一训话,显示像是紧密的一个学校。
教室坐得满满的,似乎有意控制在一轨。我教初一语文,到下半年升初二时,教室实在坐不下。空前绝后地分出一个快班在前排一间荒废要倒的泥屋里挤着,一块刷漆的木制简易黑板戗在前面架子上。我与另两个同时进校的代课教师等几人,被选优配强教着这屋里。也只容纳二十来个学生,坐得紧紧卡卡,周转困难,像燕子叽喳待哺时的样子,张嘴伸颈朝前热望着。
好在这部分学生出类拔萃,都冲着求学来,并不计较艰苦。还平添一种自豪,令另一班学生羡慕。这一批学生将来考中师、中技和县中,就在他们当中出。
这时恰逢首个教师节,校长续幽香当然重视,让我给她写个讲话稿,效果好得风传。我写讲话稿是出手好、起点高,与我弄武一样。弄武还兼着后天兴趣,不断加强。从前稍闲的时候,在大队部把从家里带来的一把二十五公斤石锁,像玩花式篮球似地左右手分别抡一刻钟,还能抛转一圈。有时兴致上来,或兼些调皮,还玩一两个架肘甚至上拳。
允姑在窗内张着嘴提心吊胆地盯着,像是生愁目光一离开,我就要出事。惊得胸脯起伏,不断轻拍:“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每练一番浑身舒泰,她每次旁观直如受罪。一盆洗脸水早替我放好在架子上。这个女强人,同时又显示小女人。我就舍不得:“你害怕就别看。”岂知,我鼓荡的男性荷尔蒙气息已快熏晕了她。小绪庄的瓜大夯站在旁边瞧,要拜师跟学,掂了两下没再吱声。从此在全大队只服气我一人,调皮滑蛋的个性明显收敛。
至于写讲话稿,在到大队之后我才对这一做派有具体感知,颇为腹诽。讲话就讲话,还要什么稿。但我帮允姑列过两三次讲话提纲,其实就是完整讲话稿。知道她性子快,尽可能着意拿捏,给她写柔性和一分为二些。所以在几次大队干部开会发言中,允姑像换了一个人,那么得体上水平。
新来的支书朝坐在一边的我望,再低头瞧自己在小本子上预先画的几点,一边听一边默默调整。他后来终于在全乡一次大会上的交流发言,请我来弄,跟允姑说的。我其实很忙,要跟允姑不断下到庄子上调解矛盾,但我答应了允姑。仅此一次,让支书在全乡很是露了一回大脸。然而接着我就去拿起粉笔教书了。
我指导学生作文以及几次公开课和会议发言,让越来越多师生很快感到如坐秋风,竟然在这穷乡僻壤还有这么懂文的人。所以幽香校长把我叫到她办公室,跟我讲新设教师节她要发表讲话事情。幽香校长是少校长。她的父亲是有着深厚私塾底子,上过小学三年级的德高望重的本校中学老校长,五年前功德圆满退休在他续家墩的家中,每天吟诗写字。幽香十六岁到学校教课,相继教了幼儿园、小学和初中。此时二十五岁,还是老姑娘。靠成绩出色和稳健勤勉于前年底担任校长。师生们都敬她,也就怕她。她在学校走到哪儿,哪儿就安静。
然而我知道她内里的柔弱,在她办公室,她跟我多次交谈。从一开始谈工作渐渐说到家常事,后来索性家常事占多数。我看得出,她许多话情愿同我说。大概因为我总能在肯綮上插入一些真诚妥贴、承上启下的话,让她得到点醒、启发和抚慰。
我感佩她的坚忍和毅力,也愿意并能够热忱地倾听和回应她的诉说,尽管她的信任有时让我不安,特别是她有一次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水。我起身从桌前给她递过毛巾时,她沉浸在情绪里,竟然抓住毛巾伏在我的手上伤感耸动。她擦拭后攥着毛巾愣神。我从她手里抽出毛巾,不觉拍拍她的肩。她回过神来侧避了一下,默默看我一眼。接着就左右搜寻,想向什么倚靠。
然而她一旦走出办公室,就立马正衣撩发,显出端严气象。我渐渐发现,在学校她愿意并能够与之深谈的人,除了我没有第二个。我们私下里已经成为好友,她称我“一本兄弟”,我竟叫她“幽香姐”。是从哪一次进入这种状态的,我说不清。大概从第一次入职谈话起,她可能惊喜地发现我的人品直正纯粹和语言自然可信等与众不同之处,就像相互自来熟似地亲近起来。
我们究竟交谈过多少次,每次谈的什么,哪先哪后,我已分不出。那些内容交结重叠在一起,无论哪些在先哪些在后,都像是符合逻辑的。我对她的事情越发清楚起来。我俩共同知道的有关事情不断积累。
她从前与代物理课的小焦老师处对象,当然是小焦主动追的她。那人虽然长得小巧些,但人很精明上进。在他的绵绵不绝地贴近下,两人终于确立了恋爱关系,出双入对,形影一起,到了谈婚论嫁地步。续家对贫寒的小焦无微不至,支持并供他考取师范大专班,及早跳出农门,两家皆大欢喜。就在等其回来完婚期间,没有人注意到情况变化,只幽香默默承受,不与人说起。她觉出小焦态度明显淡了,知道形势急转直下,无从和不值得挽留。
毕业时那人真的在一位女同学爸爸安排下,随她去了县里城关镇为人师表,从此断了一切。老校长喟叹人心不古,觉着很没面子。幽香当然郁积,愤怒盖过难受。幸好及时发现了一个人的品行,然而那人占的便宜和作的伤害也够多够深了。与其让这样的人占有和假情一辈子,及早断了也好。恋爱婚姻中的事,真的像是修天之福、无理可讲,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时,她迎来校长重担,振作精神撑起笑颜投入工作。她的坚强和敬业赢得普遍尊重。我没想到幽香校长在一次同我的诉说中会说:“他明明生了心,不打算负责。那次竟还粗莽无礼,对我那样。”我惊得要跳,怕承受不起她的信任。同时十分愤慨,设想那人如果在我跟前,我肯定会不管不顾击废他。我不因幽香校长告诉我这些而看轻她,反而更加敬重她的真实和血性。她交办小兄弟的任何事,我都一直积极为姐姐去做,并不联系工作上的上下级关系。
她那次接着说:“一本兄弟,你以后处对象可不能对不起哪个。”她瞅一眼我,要从我的眼里继续看到一直有的正直,而眼前小兄弟脸上的正气的确教她放心,显然是不一样的人。其实,在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颤了下,就在脑中前后检索起来,生怕无意中已做下或错显什么。我关心她的将来,想从她口中听出释然和笃定,就对她说:“打算怎么办呢?”她像是叹口气,迎着我的目光笑了笑:“不知可还有人能看上我。我的那人在哪呢,会站出来吗?”
我从来不怀疑好人占绝大多数,觉着优秀小伙子多着呢,何况又是端庄高雅、年轻有为的校长。就兴冲冲而又热情地,带着安慰并让自己信了地说:“多的是,随时都会出现。”我说这话时,真的像是已然见到许多人正争先恐后地排队。她低头说:“借弟弟吉言。”我的言吉不吉不重要。我愿意相信,事实肯定于适当的时候就在那儿,幽香校长一定很快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恋爱新人生。
我对幽香校长的事特别上心,而在涉及自己的事上,完全出于截然相反的两种原因,向来因慎重或无所谓而不多说。但我不多说不代表不与人交心,不多说就是体现对与聊者和话题所涉有关人事的尊重,有限说出的都是包涵的。幽香校长与我曾有这样的对话,大概早些时候她问:“大队那么看好你,有意作为将来的支书培养,为什么离开呢?”我揣测她对情况的知晓程度,回答:“换个环境。”她盯着我:“允姑多么好,那么在意你,是吧。你竟走了!”我诧异了。
允姑的确长得秀颀丰美,二刀毛子的乌密头发映衬着红润明亮的秀美脸,一六五的匀称形体与我一七八的挺拔身材站一起,看起来像是差不多高。干起工作无比决断利落、投入卖力,好像注定为工作而生,就是要在工作中战斗成长。我认定允姑是好样的,并且我预判,凭着能力和公信力,她将来至少能做到支书,把事业心和能量充分展示和释放出来。
真实说,我与允姑合作共事是愉快的。那是一段当时肯定觉着美好,未来也许不忍回顾的记忆。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她也从我身上采纳不少。甚至我部分改造了她的粗疏,使她出言行事更圆满。我们没有细谈过,只是配合着做事,可能她佩服我更多。但那次她滑落的那一刻,我瞬间作出抉择,我要走出这屋。同时给她预先腾出一条宽路,消除旁顾之忧,因为我太清楚她的要强和大队人员格局了。至于我与允姑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二
那是一次玩过石锁进屋后,才在边上放好。一抬头见允姑站在洗脸架子旁,伸出一只手向着我笑:“我捏捏你膀子看。”我还未决定,她随后惊叫了:“真硬真扎实!”我想我还没有让你感受我的胸肌和腹肌呢,简直像钢板,当然我怎会让她触碰。她依然兴奋着,竟说:“你举举我看。”我一时被激发,就看向她的腰间。三百斤的大石我提举过,百多斤的活人真没实行过,何况对女人更感到无从着手。我把她拨转身,手伸向她的两腰。她怕痒了,咯咯咯地回过身,要有心理准备地面对着,幸福地让我举。
在她的笑声中,我把她稳稳地就抓举上去了。她的饱满的肚腹经过我的眼前时,我就似乎有点后悔。当我向上看去的那一刻,更是猛惊了。此时她忽然气喘破声,骇惊抖颤,腰肢开始扭转避让。半凑上去的衣服敞露出足够幅面,两大坨白肉挣脱在空气里任性摆晃,红晕在画着圈似地活泼弹跳。我就卸了力,一股热香掠过我的脸面,一片白花花的影子擦过眼前。她杵立在地下了,衣服分开着。我的目光立即滞涩地上移,与她惊魂似的眼神对上那一瞬,迅速扭转向旁边。
我感受到气流瞬间停滞了,有一阵子,我不知道她脸上接下来的表情如何变幻。然而我接着切切实实地觉出她的头脸靠在了我的肩上,鬓发拂着我的面颊。她伸出的两手试图拨回我的脸面,一股如兰馨气吹着我的耳畔,幽远飘荡出一句:“我就那么不经看么?”我像戏里演的那个强项令一样,脖颈始终顽固地朝着一边。我的心中无可如何,但我愧悔而失落地知道,事情已然发生,秩序已被打破,我们显然不适宜再在一起共事。
接下来的年前三个月,我就默默地超前铺垫地做着整个收尾接续工作,心中思量着年后去向。这个陡然发生的意外,只两当事人知道。然而允姑也许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不知道我的内心起了巨大变化,我是必须要离开的了。而她像是还处在羞涩中,以为我也是这样。她大概在等待着,而我忽然就离开了。我离开允姑的确像逃跑似的,但是我遵从着内心和事理,没有别样选择。
在幽香校长问起时,我当然不会跟她说这些,只说:“允姑很优秀。她有广阔的空间可施展,一定会很好。好运属于她。”幽香校长沉默一会儿:“嫌她大么?”“不考虑年龄。”幽香校长低声:“是么?”接着说:“大队说你如果将来离开学校,让我建议你一定回去。别把你放远了!”我说:“学校挺好的。”幽香校长看着我的眼睛,像要看进内心,加强地说:“是的,学校不错。在学校发展真的很好。”
她还聊起初二快班,说到了许不嫁老师:“我先前不知道你们是亲戚。舅舅家的?”“老亲。”不嫁从小孱弱文静,家在许三房。爸爸是我可怜的一个远堂大舅舅,生三个漂亮女儿,不嫁最小。姐姐们恋爱婚姻中相继遭弃离,她从小发狠,上到初一时就自行把名字改了。我们小时在一起玩,她跟在一帮孩子后面跑得面红气喘。我注意并同情她,经常站下来等她,一起看着别的孩子发疯。后来各自上学,成绩都好。家长总拿对方小孩的成绩相互激励,所以默默记着。
没想到她从另一所高中毕业,在家休养了一阵子,与我一同进了学校代课。她一眼看到我这个大着五个月的表哥,竟犹豫着要不要叫,其实从前也并没叫过。她终于笑着称我:“李干部。”我亲热地说:“许老师,叫我李老师。”只差高兴地要去拉她的手。她的脸依然缺血似地潮红,显出亲切和局促,欢喜地避过去。不曾想,从前的瘦净小丫头竟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头秀发柔顺地覆盖在光洁的面庞上。
她的爸爸听她回去说起后,带信给我妈妈,让我多多关照不嫁。然而她的课上得好,代数几乎教得飞起来。学校后来考虑到她看起来并不强健的身体,征求她意见要不要教快班。她问了其它几门都由谁来教之后,还是选择了教快班。其中教几何的代课男教师小吴,长得黑瘦,教课还机灵,从此一半心思忙着接近不嫁,然而不嫁很回避。我看在眼里,以我对不嫁的了解,估猜这道几何题无解要黄。
不嫁与我天然亲近,有时同我交换着教课,或因有事互相帮代着。在普通话和音色上,她显然更吸引学生,然而没有我的丰富有趣。而我在代数课上没有她的细致周密,但在指导解题的稳准狠上自有一套。我教她的代数课时,学生们朝着我笑。不知她代我的语文课时,学生们是副什么德性。到这学期时,不嫁还同时教起初二慢班和初一的体育,是我建议并帮争取的。与其还教植物等副科,不如选择在操场上适当运动,这样对她身体有好处。因我一进学校就兼教体育,此时还带着另两个班体育,她心里就有底,让我带着她。事实上,她的体育课很受欢迎,尤其占多半的女生爱随着她舞蹈健身。男生也感到赏心悦目,伴着女生开心,更多时候乐得拿几个球去架子下拍玩。
她的体育课是柔性的,而我的体育课是武性的。她能下腰屈体,静静地摆出些高难度优美姿态。而我当然不能,只会手撑倒立,暴发式地在空中陡然腾翻,却也引得女生惊叫连连,男生兴奋注目。学生们在外传说我武功高强,赛过少林寺,附近两三个半大小痞子因而就不怎么敢来。学校对两位体育老师的课很满意,然而我觉着不足,推动学校在调整两人的体育课时,渐渐地朝起重叠或截然错开,我们分教着或互换着男女生。体育课面貌从此焕然一新,更加有实效和影响力,被学生热切期待。
幽香校长提起不嫁老师的这次,接着说:“她的身体越发好了。”“是的!课也上得好,很热爱。天生好教师,很适合她。”幽香校长又说:“小吴老师看样子在追她。”“怕不会成。”幽香校长问:“为什么呢?”“我晓得她个性。”我觉得三言两语也说不妥,就冲幽香校长笑而不语。她直要看穿我眼底的意思:“你们两家有来往吗?”“没,到学校才见着。”“哦。”
幽香校长交办的教师节讲话事宜,我是完全以好友的身份默默帮做的。若是归为工作性的,我倒可能会推拒。因为这个学校能做得来的语文老师肯定远不止我一个,我没有必要承担。事实上,只要幽香校长跟我说,我连推拒的任何想法和理由都不会有。我写讲话稿主要把准背景、哪个讲、让谁听三点,在导语上显自然,在分寸上重掂量,在结尾上善收口,在时间上精掌握。归根结底在好懂好记好落实上用功夫,拎得起来说得下去。结果在师生们静静听进去深深涵咏中正要想出来时,忽然就以恰到好处的结束赢得炸鞭似的热切掌声,余音继续,回味仍在。
台上台下的人目示点头,振奋不已。老师回办公室研究要点,学生回家说给家长听。我那时坐在下面就很佩服幽香校长,她把效果发挥到了极致。同样的稿子如果由我来讲,未必如此出彩。老校长向姑娘要了讲话稿在家捻着胡须把赏,以他的新旧文化涵养揣摩吟哦,拍着藤椅说:“此子有大气象!”就要姑娘哪天安排见我真人一面,像是遍访人才不遇而忽然重磅出现似的,要礼贤下士茅庐对话。
幽香校长在她办公室学给我听,姐弟俩笑得很开心。她的眼里忽然就生出晶亮的水汽,低头看起手中书来。
幽香校长跟我讲老校长要与我建立忘年交这次,是教师节后的那个周末,星期六下午。那天阳光正好,我开学以来的因忙于工作而蛰伏的精神状态忽然想释放,就要请半天假。先经小绪庄走一趟,看望一家人,瞧有什么需代买的。然后去集子上观看那场据说脚一跺就能上墙,举手踢足劈劈啪啪作响的令人好勇斗狠的武打电影,早已听讲,甚嚣尘上,此时才下到这偏僻闭塞的集子上放映。我想也许能从李连杰动作中找见自己感兴趣适用的东西。晚上打算在集子东头武术练家子朱老人家住一宿,明天返集子上采买些东西家来。
朱老人家靠着车站,还是上高中那会儿等车时结交的。听得那边院子里有人玩技击术,我那次循声过去在那木人上试了两下,坏其一只爪子,木裂屑飞。朱老人没让我赔,兴奋地拉过我,让我迅速走位两步,在我膀臂身腰上捏了又捏:“可造之材,可造之材!好料好料,奇才奇才啊!”就要拜我为徒。从此成了编外徒弟,只学得其两招,但深得个中精髓。每回到集子上我都去拜望师父。
我去跟幽香校长请这个假前,中午先与不嫁说了,让她帮代下午第二节语文。不嫁当然答应,但她随后送出一句:“电影不是晚上才有么?”我告诉她还要从后头庄子上走一下,她看我一眼没啃声。然后说:“还跟幽香校长说么?”“嗯。”
当下午确定幽香校长进到她办公室时,我就赶紧往那儿去,此时第一节课已开始。走出屋子的时候,不嫁正在校长室门外一块光洁泥地上着体育课,我从这边过去时多远就瞧见了。她此刻教踢腿,刚把腿撩向头顶抱举,见不安分的学生带动哄笑,掸眼看到迎面走过来的我,正把目光朝旁边闪避。她立即红了脸,落下腿来,吹哨子肃纪。我经过旁边进校长室门时,余光里见她向我瞥了一眼。
接着在校长室里,我在与幽香校长笑过老校长的读稿爱才行状后,就向她请假。她从才拿起看的书里抬起头来,朝屋外不嫁那儿望了望。她像是愿意听见先前传进来的一阵学生欢笑声,但担心刚才屋内难得发出的笑声影响到外边。她把目光从不嫁保持了好一阵子的背影收回来,转向我:“你大概还要经后面庄子看一下么?”“嗯,那家真不容易。”幽香校长以她的继续看书表示准假。我出门时见她把书静静合上,脸朝向另一边。我走到外面就径直往北边去,见到不嫁回身看了一眼。
小绪庄与大队部之间隔着一条机耕路。机耕路往北不远经过后胥洼东侧,前面止于那道横亘着的大沟坎。再往前要左右寻其它不明显的小路,才能往集子上去。徐韵梅家在小绪庄的最后面。我快速地走在大队部这截路上。自从离开大队后,我通常不从这儿走,但到过小绪庄几次。走经这里总有些担心,最好不要遇着哪个。好在并没有听见那院场内有什么人叫我,就已经过去了。此时路的右侧就见一大片竹林,竹林东边一径之隔就是韵梅家。
我到屋前来,推了推见门从里插着,就走上小径看是否锁了侧院门出去了。院门关着,有人在家。我就要开口叫,忽然觉着不必,因时间宽裕、心情放松,就在北头临近转角处的埋在土中的半截石磙子上坐下来。面前是茂密竹子,身后是补着土墙坍塌缺口的半截篱笆,北侧土墙边戗着一些树棍杂木,一条小路那侧是大面积金黄待割的水稻。我歇着近观远望,最远处能越过后胥洼看到大沟坎那边的花家庄。
韵梅是我高中同学。预考失利后,回来就从着父兄之命,不由自主地从东徐巷嫁过来。那时之所以那么急,韵梅后来告诉我,是为了给结娃娃亲的这位冲喜。同时兼着报恩固谊,因为自家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得着这家屈己扶持熬过来的,以告慰这家先前相继离世的父母。婚后两人倒也融洽,然而那位还是命薄,留下遗腹子今年两岁。小姑子绪五朵在堂姐妹中列老五,是这家唯一姑娘,同情嫂子和小侄子,想帮衬几年,守着未嫁。三人情深。
我到大队以后,得知韵梅状况那会儿,她才生养不久。我就内心牵挂,经常来询问帮助。韵梅得知我做大队干部时很高兴,对我的连续上门既明显欢喜,又担心有不便,说:“不要生误会影响你。”五朵每次见我,都一口一个“一本哥”地叫着,走来走去利索地做事。接着立在旁边安静地扬着脸笑,但插答起话来没有哪个有她快。韵梅大我一岁,这个我是知道的。有次闲说起来,五朵竟比我还大三天。“三天也还是妹妹!”五朵说,捏着发梢的手把编扎的两挂长辫子朝后甩去。又低声认定说:“允姑、幽香、不嫁她们都这样叫。”韵梅看我一眼,笑拉她辫子,却见随腰身晃荡出门外去了。
允姑那时对特殊户像是比我热心,但对韵梅家,她经常笑着说我:“你不能因为老同学就这样。你有本事把所有人家都能如此照顾了去!”有次接着说:“也是哦,嫂子好看小姑子美。”说着还把手中的工作日志在桌上拍下去。允姑索性告诉我:“大夯想韵梅呢,围着转。”随后建议:“但怕着你,你赶紧点!”她虚实对掺地说着,显示“不是我没告诉你”。
三
眼前韵梅家的这个竹园和脚下这条小径,还是我那时组织人员埋设大队部附近一处涵洞时,安排三五个小伙子顺带来此帮着整理出来的,成为路口一处风景。大夯那次也卖力地帮张罗,说:“师父要做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家就都笑。
大夯从前大祸不敢闯,小事连着出。但对本庄子上的人还好,甚至在与外界有矛盾时还罩护着,主要跟外庄人撩糗。然而从不针对女人。他因此被父兄分开单过,更成自由人,到处晃悠惹事。后来忌惮我,说要“替师父过嘴”,就不怎么胡来。但还是手速,冷不丁就听说拳头上了哪个身,其实就是胆子远远大过本领。我去调处时立马显得笔笔纯纯,被我领回,一连声地表态:“下次管住自己。”
他经常到大队点个卯,像是编外干部,在门口张一眼:“师父,有什么事要我去做?”我有时不就手,还真的安排他去做一两件,也能做好。他自作主张地称我“师父”,不是在经常见识“武功高强”的我玩石锁的哪回以后,而是在后来有次着实被我武力教训,领教了我的敏捷身手过后,越发地服服贴贴,在外处处标榜我。尽管我也没教他什么,助长他的破坏性本领。在他眼中,可能实际上把我视作什么“大哥”,其实在年岁上他还比我大一点。
那次我的技击术让他惊骇了!
就类似允姑说的,我其实早亲见了大夯何止“想韵梅、围着转”,简直是纠缠。那回与允姑在她后胥洼调处矛盾后,她留着继续说会儿话,我到后头大沟坎处,察看水有没有生出,可有还能到集子上去的路。穿过坎这边一片杂树林,我往底下去,迎面见一个甩着大辫子的女子,抱着婴孩急急从身边经过,走向我身后高处。我一掸眼一凝神间,见她随即站下回身,朝刚才来处迫切张望。我转眼见前方坎下没有水,坎那边半坡的林子下,有一男的背对着,像是拦着一女的。
我暴冲而出,拣脚腾跃,瞬间到了底下,大喝一声,就踏步而上。那男的回身一看:“李干部!”左躲右让,大概并没完全叫出。我认出他时,已身欺臂至,晃臂抖手,似虚实准,一下子卡握住了他的下巴,把他推举向其身后高处的一棵大树干上。由于来力迅猛,他的后背将一根斜伸的粗枝撞飞出去。去势依然不减,我把他又往上提送一截。他死命掰着我的手,两脚在底下乱舞,就差翻眼气绝。女的赶紧来拉我,我们目光对上那一刻,都惊喜地叫了对方名字。这边抱婴孩的女子随后过来。这就是我到大队后首次遇到的已经做了妈妈的韵梅和她的小姑子。
刚才在那节骨眼上,韵梅紧张地说:“别伤他,没什么!”我松开钳着的手。大夯跌坐在树下,好一阵子接上气之后,首次称叫:“师父!”接着而来的小姑子兴奋地看着与嫂子显然很熟识的我。大夯这一声把她俩吓一跳,就一起看向他。见他挤出笑容,痛苦地说:“师父,闹着玩的。”随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摆臂试腿,检视零件,一边眼睛朝身后那棵树看去,又来回目测从低处到高处我在干泥地上趟出的那道长长印迹,接着从我才蹬踏破了的布鞋直看到我的膀臂上,眼中满是骇异不明白。我从韵梅的眼里得到确认,刚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饶了他。他跟在我们后面回来,还一起进到韵梅家,搬板凳递笸箩,伺候韵梅为我补鞋子。
先前发生的情形是,大夯在那儿遇见抱着婴孩从集子上回来的姑嫂俩,先是凑近随跟着搭讪了几句闲话,没有什么毛病,后来陡然当面正式向韵梅表示思慕之意。只是因性子显得过急了点,直白得让人意外,而又容不得人拒绝,听得一句“别胡闹”,就手舞足蹈起来。大夯经了这次,才得知我与韵梅的关系。接下来对这家更加亲切,时时照应关顾着,像守护神似的。这一点他能够做,且做得很好。韵梅也说:“他其实并不坏。”
大夯后来如同说书似地对人说:“师父暴喝一声,像闪电般地蹬踏出十五米印迹。抖出掌花,左右三米都笼罩在他掌风下。明明以为能躲过,可就是怎么也避不开。”又补充一句:“那是上坡哎!”他解读的路数还真像是那么回事。他还告诉我他后来找了棵差不多大的树猛试了试,怎么也听不到那一咔嚓声。还对人哼:“少林寺,跟师父不能比!”五朵因那回在身后离得远,也多次要听嫂子形容那场景,问:“他当时究竟是怎么出手做到的?”韵梅说:“倒吓死了,哪个敢看!”韵梅讲给我听时,五朵红着脸去旁边。
这招就是我从朱老人得到传授的所谓“踏步技击法”,要点在于借势蓄力,瞬间形意合一,七成贯力,直指而出,稍作停顿,疑似放空,后手又秒增三成,暴发寸劲,一起奉送。朱老人说:“但容易坏人性命,高手在于过程中遇情况能往旁卸力。”我想想都后怕,幸好还没练到家,力量催送不够。又加之是上坡,且末了努力化拳作掌、转握为抓,毕竟有些打岔,让大夯临近鬼门关又转来,捡回一条命。如果他知道我并没做到趋避随意、收放自如,我想他的脸要刷色,再也不敢毫无妨碍地吹嘘“师父”的“无影身手”。
但事实上,大夯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里,很快发作受不了,在家躺了多少天。我去看望,确认无事。他呱呱地讲不停,捋起来让我看,只见屁股和肩膀明显红淤。人们很快从大夯口中得知此事,所有人却只理解:“瓜大夯想徐韵梅心思,被李一本遇上整了!”并一致认定他要使黑报复,普遍为我捏把汗。其实我知道,大夯的话是真诚的,心里对我唯有无比敬服。后来我再也没敢在哪个身上实践过这一招。
空气温热,风送泥香。我此时松开颈下一颗纽扣,内心倍感安静。两年多来,从大队干部做到教师,我觉着自己都是尽职的、成长的、充实的。做大队干部应该不错,然而做教师也很好。每个人一辈子干什么工作不确定,且似乎做不到一成不变,总带有偶然性,能够适应和喜欢就好。特别是当你涉及多样工作,你也无需比较孰优谁劣,不一样工作恐怕未必有多少可比性,认真做着正在做的事才是应当。对我而言,大队干部已然成为过去,不必存想。教师正在做着,怀着期待。
并且我想,我会一门心思地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做到将来退下来,能够问心无悔。我觉着自己是幸运的,尽管变化着,但干了都愿意的工作,做着自己所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提升和发挥着自己的能力,丰富和改变着自身。尤其是,我相继在不同岗位上,都与身边人和相关人友爱相处,见着所关心的人在逐渐向好地朝前进步。
眼下我的老同学韵梅就已从阴影中走出,看着小孩子茁壮成长,美好的未来一定在向她走近。
此时,低垂的稻穗像是仍在秸秆积极膨胀,飘坠的竹叶似要入土化为营养,我感受着充溢在空气中的和谐而美妙的飒飒声响。忽然,我听见身后有零落撩水声。在刚才就有的窸窣声里,我那会儿并未在意,这刻在连续响动之后伴着丰富声响明显觉察出了。我几乎没作停顿,径直地朝左侧扭转脸去,目光自然穿透一道缺出的篱笆缝隙。那一瞬,空气像是陡然静止,我的向来很快的反应竟然不足以支持我迅速作出身姿改变,生生地做成了我所不愿做的那类人。也许是五秒,也许只三秒,后来若干年我怎么也还原不起那一段的时间和身姿记忆,我把脖颈扽筋似地回拨正来。刚才是韵梅!
然而此时面前的竹林再也进不到视线里,眼影里留映着的是那一览无遗的晶莹如玉般身子,我竟痴了。那人立在一处碎砖地上融进暖阳里盥洗!我先前从脚地撩眼上去,经白腿掠美腹过秀峰,她正转过身去,露出秀挺的颈项,头上盘着毛巾。那凝结着的珍珠样的水滴沾在高低各处闪亮,接着跟随那大幅颤晃的身子,挥洒在空气里氤氲。到这一时,还在我的眼帘里摇动着,呈现着,浮出着。我见到了亘古存在的新生事物,像是一下子刺穿了我包裹严实的守正防线,硬生生地加进了从没有见识的多姿多彩内容。我已经不是刚才的自己,那个秋日的午后给我狠狠地来了个毫无征兆。
此刻,上高中那会儿韵梅那句“不许看”、曾经关联的场景立即进到我记忆里来。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从县城到集子的班车经过泗涧时,因只剩我们两人就野蛮地不再向前走。我俩沿着凤岭水库那道土坝往家的方向穿插过来,一路上说笑着,我首次见她走在我前面蹦跳。久在樊笼里,一旦走进空旷的大自然,一切都让我们兴奋。那一大片粼粼的水面吸引了我俩驻足,一阵阵热风掠过一望无际的水平线迎面拂来,让人既感到清爽,又觉着夏天真的来了。她朝远方喜盈盈地望着,忽然嗤地一笑扭脸向我:“你到坝那边坎下去!”说着从书包里摸出一条手绢,走下那水边。我正要往后去,她又喊我下去接书包,见她已蘸水来擦。我回到坝上时,竟见她松下衣服露出肩背来抹拭。听到一声:“不许看!”我赶紧跑到坝那边研究蚂蚁。
往事逝去不远,从前的高中生韵梅已成为了一个孩子的妈妈。这第二次见的深入无意,与那第一次见的清浅有趣,显然不一样。两次的记忆重叠融合,也许只在脑中忽闪而过,此时我就要起身离远走一边去。立起的瞬间,下意识地又转脸朝向身后。
这一刻陡然感到空气突变,肩背上的肌肉生出应激,自然反弹,耳中听得一记重击闷响和木棍崩断飞出声。去势中一掸眼间见到忽然从转角出现的大夯目光对上时的满脸惊骇,听其同时一声惊呼:“师父!”又伴着院内一阵跌落的盆响和似乎一声轻叫。后脑被木棍带到的我,扎实地扑跌在地。
我糊里糊涂地被韵梅家义务巡逻员大夯冒冒失失地给打了!醒来时已被包裹起后脑勺侧倚在了自己床上。守坐在跟前的大队妇女主任兼治安主任、民兵营长允姑见我睁眼,欢喜而又生气地说:“真的结实,就醒了!你跑去做什么的,送上门去挨打?”见我像是发怔,又陆续告诉我一些情况:“那刻大夯当然也晓得真怕,抱着你大呼鬼叫。路上一下子拢过去许多人,有人就来大队报告。我带赤脚医生赶过去时,见你不省人事那样,也吓着了。韵梅、五朵靠在跟前哭。这些你知道吗?”我只对回来的半途中有些模糊印象,但没有力气来摇头,说:“要上街经过。大夯呢?”
“真是同学情深啊!大夯把你背回后,被捞起来了,关在大队。他居然惦记着敢报复你!”我明白地说:“放了他。”允姑靠近我脸前:“大夯在大队做话说,说误以为哪个朝里偷看洗澡,偷看韵梅。肯定不会是这情况吧?”我不愿分辩,对眼前好友说:“实情。”允姑惊诧了:“真有啊!大夯都说你其实没看,他只是神乱手速了!”我懂大夯:“看了。”允姑气急:“看见了?”“嗯。”她的泪水在眶里打转,手就朝起扬:“都看见啥了?你不是君子从来不愿看,怕看的么!还真看了。”又急得不知所措地把手放下来:“你一定是无意的,是吧。”从我的眼中得到证实后,她又轻轻地说:“知道的人都说是瓜大夯报复,终于把李一本给袭击了。”
大队干部允姑了解情况后,扬声说:“你歇着,别七想八想!”临出门时,把门给带上,对守在外面的我的家人说:“醒了,又睡了。没事,让他好好休息!”允姑回去了。我知道她会不讲理由地放了大夯,要让事情平静地过去。
四
幽香校长随后闻讯赶来,推开门时,脸上很急切,直盯着我头上。靠近床前紧张地察看,以确定真的教她放心。总归不踏实,伸手就到我伤处来摸。见我醒着,她怨恨地说:“好武之人被武伤。大夯那人真个叫夯,咋敢下这样重手!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没听你说起过。你不躲嘛,你竟躲不开。”声音都变了。我避不开领导的关心,感受着她的热息照拂和暖手触碰,无以表达复杂心情,眼睛竟温热了,只说:“我歇一个礼拜,到时去销假。”她说:“养着!不要想着上班事。哪天好了哪天上都不迟。”
接着拉近凳子静静地坐着,以观察我的疼痛程度。见我此时显然已发作,在忍着,说:“你感觉感觉,真没事吧,不要误了。你看,好好地去的,竟这样回头。才两三小时,吃这么个大呆苦,趟着鬼了。我就不应该准你去。”当然不是趟着鬼,我知道她是聪明人,心里有疑惑。但她不会提及,因为她相信将来很快我一定会说给她听。她也知道我晓得她想什么,并信任着我并没生过错,然而这刻我心里有愧。她最后关照:“伤的是头,最要当心。”掖掖我的被角起身离开。
晚饭后,我终于听到韵梅来到堂屋那边说话的声音,就作势朝起坐,灯影里抬眼见她走来。她赶紧过来扶,帮倚好,说:“能坐么,要不还躺着。”随即离身打量我,以证实真的不危重。见我能坐,还算平常,接着说:“还好吧。把人吓死了!”眼里就泛起晶亮的泪光。我说:“想去集子顺带拢一下,在外面等了等。”“不说。大夯告诉我了,说他经过附近,陡见角落坐着人,以为是哪个不相干的人,是坏人。就从侧后靠近来,也没看清,顺手摸过棍子就砸。是么?”“大夯在哪?”“他从大队回来就见我。又说他对不起师父,让师父吃闷苦。幸亏师父身上有功,要是换个人可能就送了命。他想想都后怕。不敢来,要明天来问我。”
见我像是有话要说,却又止住,她又恨恨地说:“大夯真是莽撞人,尽办夯事!”“不怪他,他是好心。”她说:“他赌咒发誓,说我怎么可能如人们所说的记恨要报复师父呢,我最佩服师父了!”“他不是报复。”韵梅看着我,急了:“我看是!他还说一句担心误什么名声,不晓得他想说啥。”我犹豫着。她又说:“把我们家五朵吓哭了,一直问不晓得一本哥有事没。听我告诉不要紧,总等我来看了才行。这会儿在家守着。”最后说:“这期间安静歇着,过两天再来看你。快点好起来,生龙活虎的!”我看向高处,忍住眼里陡然要喷涌的一股水汽。
我被人忙手慌脚紧张迫促前呼后拥乱七八糟招摇过市背送回来的那会儿,我的家人见到模样突变包头闭眼形象不堪软成一滩死了一般的我的那一刻,一定惊骇了。嗡地一声站倚不稳失叫破声朝上跌扑,只差要把我吓醒又吓死,随即被人扯开并安抚。我知道,尽管他们一直以来生气不满意着我,但内心始终未变地深爱期待着我。明明每天来回四趟上下班,那会儿应该正在学校教着课的,那刻陡然这个死活不明的样子被送回来。
他们那时候,也许正在田头忙着活,听埂上脚步杂沓声过来,就立即生出恐惧的预感,眼直步乱地迎近人群一看,发现果然是我。或本来凑过去以为绝不相干,却毫无准备地认出竟然是我。他们那辰光,或者正蹲家里做着事,一感觉一回头,见骤然拥来一堆人,就猛地起身。麻腿晕头、抖眉觑眼地看出我像大癞猴子一样在后背伏着,瞬间天塌地崩、天旋地转,脚深步浅、跌跌撞撞地跟随由陌生人和不断聚拢增多的邻居组成的人群,把我直送达床前。
我的家人一定也很快听说,我是走在校外被在做大队干部时所得罪的夯人使黑算计了,刚才出力出汗随即被带离的那人就是打人者。他们一定也在一直询问听真并抚摸确认我确实没死却是重伤,经历难熬等待听到允姑主任出来告知醒了没事之后,才把越发紧张的快要绷断的神经稍微逐渐放缓。他们一定也在随后一边忙着手中必须做而又做不完的事,一边支起耳朵朝这边听着,心中混缠惦记着,觉得一切都乱了。舍不得我遭此大罪,担忧着我连老婆都没有,猜想着我究竟跟谁结了怎样的仇,还会不会再被报复。眼睛就模糊起来,伸手臂衣袖抹。
他们把陆续来看望的同事好友亲戚千恩万谢地引送到我屋子这边后,一定就在那边深深期盼来人少说两句好让我安静歇着。他们当然摸索出一点本作将来大用的碎钱,去拖鱼摸虾的那儿买些回来烧煮,服侍我吃下,动问两句,观察几眼。确认有好转无大碍后,就欣喜地赶紧把门给带上,祈愿着我睡一觉后就能下床。
我其实是能够下得床的,重伤并不能击垮我,床上岂是我待得住,然而下床见谁去,说啥话,做什么事呢。我心里明显发虚而隐隐存想,知道变化了的那一刻随时会到来。星期一的午后,不嫁的爸爸声音进来,见我眼睛闭着显然已睡,就伴着我的妈妈随后出去,说话的声音由抑制回归正常。我把因要避开亲戚刚闭上的眼又睁开了,听见他在外边讲:“不嫁中午回来饭都吃不下,催我来看。我听了吓一跳。她气急得不得了,说是什么人想起来瞎说,说李老师是因为偷看哪个女的洗澡才被打的!李老师是公认的人品好,肯定不是那样的人!”
我看向屋顶的芦秸,知道这一刻我的妈妈一定失惊,眼睛张大着,手往围裙上去擦或在大腿上揉搓。好一阵子没听她接话,终于声音渐小地一句:“有这事?”又一定紧张地朝我这边望一眼,把她远堂大兄弟拉远去说话,并研究分析。得出答案,造谣!拿出意见,不问!其实各自心中都多少存疑,也许哪个至多能够想到恐怕当中有着什么能够开脱罪过的隐情。
妹妹一禾在那个点上放晚学回来了,并没有把书包一丢,急着到我跟前来,像中午那样笑盈盈地热切出现。我听到她进到隔壁自己屋里,就随手关了门,然后没了动静。她终于也知道了!我等着。妹妹上初一,兄妹仨未来考学就剩了只靠她了,且有着很大希望。她差点也像两个哥哥从前那样去集子上上了,集子上来动员,考那么高怎么不去的呢。因为女孩子路远难跑。的确是这样,其实最主要的还是相信真正优异的她在哪儿都能出成绩。
她同大哥隔着,与我最亲,此前把她惊吓得哭了好久,不断伸手察看,“疼啊疼啊”一个劲地问。总归惦记着,星期天在家做作业都不安,要跑来身边好几趟,端水送吃递毛巾的,还要亲自往脸上来擦。今天两次去上学前都关照:“听话!我回来第一眼就要见到好起来的哥哥。”此时,她终于又出现在我面前,还撩头发冲我笑。她已长成漂亮懂事的大姑娘了。但我知道,她毕竟还小,这得要有多强的自控力啊。我想她一定刚擦去才在她那门后鼓涌而出的泪水,且先前在急切回来的一路上就好几次没让往外流。
她说:“哥,不嫁姐问我了。”我知道,不嫁不会询问和告诉她未经证实的自己也不信的东西。“她问我你好些了吗。”接着眼睛就湿了:“同学们悄悄在争吵,有说你偷看,是那样吗?”我看着她。我想她在猛然听进耳中的那一刻一定懵了,气急得直颤,哪能如此急转,竟然有人这样说自己一向钦佩着的英明神勇的哥哥,连任何一点怀疑都不要有!她也许接着就把在课间正认真看着的一本书使劲往桌上拍去,将同学们一下子震住了:这个聪明好看的学习委员生气了!
然而她心中一定在想,这话是无中生有从哪儿来的呢,就要等回来问哥哥。又怕哥哥陡然听到谣言受不了,途中一直犹豫着。但还是要问,以早些得到让自己放心的答案,也好让哥哥分析有准备。自己才可向同学们说清。现在,我怎么对她说呢。下午这段时间内,我的脑中其实什么也不去想。我抚着她的头发,不愿来否决,只说出一句:“哥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她转些笑容。我又说:“你把这话说给不嫁姐听。”“嗯。”她去了,要忙等着做的作业。我听见家里其他人在那边迎近她低声探问。
这夜,我仰看着瘦弯的五架屋梁和那背后芦竹缝隙间渗出的泥土,在闪动的灯影里一宿没睡。我首次被深深触发,满想着自己当前的处境和曾经的人生。我家住的是五间茅屋,正中是堂屋,两头是锁壳屋。在中间三屋的南檐下有着一道敞开的内走廊,靠当间的两根木柱支撑着,底下叠起一道略高的台阶。因从前基础差,在父兄等的努力下,屋子也还不错了,在当地算得是中游。我在西头锁壳屋住着,东头锁壳屋住着爸妈兼作厨房。妹妹住着下首房,哥嫂带两岁小侄女住着上首房。
然而因着我一直以来一再地让他们处在每每怀着希望接着又总是陷入失望的境地中,我在他们终于一气之下,已经只身被分出了。但其实还是分而未分地一起住着,得着家人一如既往的帮衬。对我仍然抱着不灭的信心,只是觉着我怎么老是走不上道,好在尽管陡然丢下大队干部,毕竟做了教师。快要迎来光明,结果又出了这事。我从小好武,怀着正气,出的事不少,然而不是被伤,总是伤人,最严重的一次是把隔壁庄子上的陈大甩子给打了。他一个到处撩骚的大汉,被我这个其时半大的孩子一拳击送向了几米外才立的水泥电杆,瘫蜷在地,居然存活。从此就像换了一个人,对谁都老实起来。多次见我面说:“小哥啊,你这么狠的啊!”
其实只是路上偶遇,记着履行义务,定要管教他,让他知敬畏。两人对峙下,他的轻敌中,我就鼓勇出手了。结果因为实在高明和长力,岂是他能闪避得掉和抵受得住的。这一出手,也让我家损失了一头才养的小猪。妈妈到时去猪圈边“儿怜怜”地呼唤喂食,才想起赔出去了。就站着抹泪,担心着下次还会赔出什么,还有什么可赔。其实几年后,我从朱老人指点中,明白我曾经使出的天生已有七成形的那招叫“威目技击法”,瞬间一凝眉一聚目,在成功吸引和转移对方注意力,给对方造成威慑和干扰,让对方错防方向严重误判下,底下就出手了。此技后来得到朱老人点拨后更加精进。
我的家人总是诧异我不知从哪儿陆续弄来的棍棒器具,逐渐堆积了满屋,又不敢悄悄扔掉最危险的其中一两件。其实连我都没数,究竟有哪些分类和多少样,只是在要练的时候,才去翻找记得是有的那件。大概他们经常一抬头,见我远远地又提溜着一把石锁什么的回来了,就又嗡地一下,脑袋齑疼,眼睛发黑,身子要倒。然而我终于上学越来越忙,成绩又出奇的好,让他们谢天谢地而又喜出望外,长长地松出一口气,也许还私下庆祝了。
五
我上学的成绩一路高歌猛进,进入县中后好得只等高考,有幸被我偶然认可难得恩准的中国人民大学像在虚位以待,仅是时间问题。高中时,比如总分一百分含四十分作文的语文试卷,我能考九十二分。就相当于满分,因为当时的那校老师对最好的考试作文至多只肯给八十分来折算。我的家人忧虑着我随时可能斗伤人或谈恋爱,三年间提心吊胆。好在一直未有斗伤哪个的陡然恶讯和谈恋爱的着实痕迹,就顺利地高分通过了预考。
在这节骨眼上他们更要祈福,然而怕着怕着,担心的东西接着就来了。如果是与隐约听说像是关系好的一群当中的哪个谈恋爱还好些,尚能解决后顾之忧,在学校毕竟学出一样成果,竟不是。而是我只出于义气关顾情面为兄弟们撑场子,去那双方约斗而又真的群殴的现场卯了下面,就被不断问话,今天找明天唤后天喊。我就在去他娘的心境下学过两个月,又在去他娘的情绪中走进考场,考试当中又不断生出去他娘的暴弃,结果一个多月后的确宣告我的学历大概就停留在高中。我是不肯复读的了!
我的爸爸一咬牙,怕我拖累我哥,也为弄疼我,就在我哥嫂等的阻拦下,还是硬做主把家给分了。摊我五亩地,然而他们为我代种着,积攒着,还在他们锅里吃。妹妹一点儿不知。许多人为我意外和惋惜,举荐我进了大队。接连发现我的确有大气场突出能干竟然志不在此,去做教师显出素质全面毕竟有他追求,优秀的人干什么都拿得起,在哪儿都出色。方圆一带的人不断汇聚着好评,我的家人着实地期待,妹妹以我为荣。
从工作起,直到现在,我知道自己加快转变和渐趋成熟。正在积累着人脉和信誉,李一本的令名越来越响。要不是眼下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我以为我能一直做下去教书育人的灵魂事业。然而,我已不适合了。我尤其不能面对学生那一张张纯洁的笑脸,应该自觉离开教师队伍,走出这个意见交换场,尽管抱憾和忍心。但我不怨哪个,也怨不得谁人。我还是决定了,我没想到接连的变化来得都这么快。
韵梅是在第二天早上再次来看望她同窗最久相处最深的老同学的,把两只咕咕叫着的鸽子送去厨房就过来了。“姑娘,让你费心哦。”我听见我妈又低声对她说,“对不起啊。”韵梅像是迟疑了一下:“大妈放心,没人们说的那回事。”然而她走到我的近前时,眼里都是疑问和纷杂,泪水快要止不住。她观察了一下我的眼,在略显诧异的神情下终于还是说:“大夯昨天傍晚急着找我了,又犹豫好久。说是外面在传话,有人也来直接问他,像是那些话对师父不利。然而绝不是他说出去的,他仅仅一开始在大队提了一下,但也只说是误以为,并立即纠正其实绝不是。他说他赶紧打听了,像是那个新来的赤脚医生后来说漏了嘴,允姑主任来不及拦。”
我们都沉默下来,她此时显出忧虑:“大夯急得不得了,说这怎么弄!说都怪他。我就心惊,追问他!他吞吞吐吐,说别问了,他看岔了,他也说不清。你,看了吗?”见我没说话,她的泪水扑簌簌下落:“一本,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正好撞进了你的眼里不是?”顿了顿:“一本,你可把我打懵了,给我出了难题。你晓得吗?”我的心中忍着汹涌而起的痛楚,目光祈求着韵梅的宽恕和接纳。我没想到我与韵梅之间竟然和将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推动,我以为她接着能给出补救方案或作些启发。然而终于没等来,竟没有!我就更觉得对不起韵梅,内心难当愧悔。
韵梅抹泪起身时,我坚持并加强着我的决定,艰难说出那句:“下星期我去丢了教师,将出远去。”她正走到门边,颤了一下,站住了:“李一本,你是想怎样就怎样啊。”她向那边门口场上朝着这里的我的妈妈望了一眼,迟疑着。终于一哽咽,从旁边离去了。
我觉得我的这方天空彻底塌了,是我一手摧垮的。接着下了两三天雨。星期六我在屋里收拾了简单一束包裹放去床下,下午拆去头上包布。妹妹回来欢喜得直跳,分开我的头发朝头皮看。星期天刮去胡须,试了试手臂腿脚。还把妹妹举了举,并无妨碍。
晚间等妹妹睡了,走到还在忙碌的爸妈面前,知会他们我将远去,一旁的哥嫂也围过来。一起震惊并陷入沉默,他们知道说服和阻止不了我。我醒着一夜,我知道他们也一直睁着眼。他们怨愤这些天的假象,但已无力抱恨,妈妈也许明天要给祖宗跪拜去庵里烧香。他们更疑惑究竟是怎样的真实隐情给我致命打击,唯愿着我真的能承受得住。
第二天早上,妹妹去上学,我随后拎着包裹动身。在哥嫂房门外朝里逗了一声正在穿衣的小侄女,听她呵呵笑着脆蹦地叫了一句“二爷”。二爷就往学校去,然而今天不是去上班,而是去回班。我知道,我走上东边大埂朝北转去的时候,我的家人一起拥到门边默默张望。
我是在第一节课上课铃声中直接走向校长室门前的,见不嫁抱着教本已从南边教室的屋山头转过去,又立即倒回来。她看见我了,眼睛一扬,又随着我的手看向放去地下的包裹,就愣在那儿。然而我几乎没停顿,就进了校长室。
幽香校长抬头见到我,欢喜地说:“好啦?”从桌后起身过来,径直伸手往我头发里查看。又把我臂膀捏了捏,嘴里说着:“一本兄弟恢复了,回来了!”手里引我歇下。我挺立着,没有要坐的意思。当她一抖手一仰脸,确认我的异样时,她诧然了,说:“什么情况啊?”就回身坐去她的凳子上,紧张注视着我,要聆听我开口。
她一下子震惊了,说:“不嫁老师前些天暴发情绪,发誓说独身,让小吴老师死心。小吴回去做了木匠。你,竟然又跟着来!”她眼里涌起热汽,转向一边,忽然颤声问:“一本,人们说的那是真的?”“讲不清。我无意的又不想辩。”她捏笔的手显出不稳,一阵静默后:“韵梅怎么说?你跟她怎么交代?”“没说。她大概觉着看错我。我对不起她。”她一怔,随即转向我,似乎判断并疑惑着一系列事情像是不应有地失控地显然走偏。她又朝着一边出神:“你是要回大队吗?”“去扬州。”她惊异了,立即盯向我,泪水瞬间出来了:“一本,学校就不值得你待下去吗?”
我走向门口弯身去拿包裹,见幽香校长忽然站起,看向门边地下,急切地说:“一本,我爸正说这两天要结交你这个小朋友呢!”随即忍眼朝向一边。然而在见她接着转脸走来时,我在那刻一停顿后,还是拎起包裹走出外面。我抬头望向天,然后看往北边,又转向南边。别了,我这短暂待了的而又必须悲情离开的学校。我不知此时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特别怕了学生的眼神。我忍心迈脚,要转身往集子方向去。见不嫁忽然从南边屋角冲出又立住,这边幽香校长已靠在了门边。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硬着头皮,不见不听地疾走,必须穿过大队部,尤其小绪庄,经过后胥洼、大沟坎,走到那边高处的,此处林子过去就是花家庄。我站下来,回望来处,泪水终于落下。刚才经过的一路上和旁边,的确是有人要向我说话或向我说了话的,我似乎并没有听见地就过去了。留着那些人朝我疑惑地或惊诧地望着,相互说着。我好像其间还惊回了一下头,因为像是明显觉出允姑冲到身后的路边在远远地叫我。我现在就要离开我这待了二十年的地了,将从集子上乘车远去。我抹去泪转身时,瞬间立住了。
韵梅牵着孩子的手,从树后转出,就在跟前,我们相视着。她看看这片熟悉的林子,转脸说:“我一早就等你了。你真的今天就急走。”又说:“你这是要去哪?”我见她陡然憔悴了许多,齐耳的短发在鬓边沾乱。“扬州那儿的农科所,说是缺工种很多。我去试试,看有什么能做得来。”孩子叫一声“叔叔”就要过来搀,但过不来,因为妈妈拉住了他。韵梅看一眼孩子,吸气说:“一本,回吧!五朵等着你。”
我猛然震颤,连日来心中隐隐怕想而又回避的情形被证实。我的确从一开始就对那满以为的其实被束上去的长辫子有了误判,同时我确实又像那些人一样犯了一个出于天然良善而情愿有选择的错。那其实是五朵在洗澡!
“一本,你可知道,你让我这些天为难死了。你把一切都弄乱了。”说着,她的眼睛就湿了,但明显忍着。还笑了笑:“五朵是好姑娘,昨晚我告诉她了。她没想到与她洗澡有着关联。”我看着她。“五朵显然一夜没睡,说嫂子你别伴着,放心没事。我早上又去她屋看了看,见她盯着屋梁。陡起无辜地朝我说了一句,我可怜的好嫂子啊,泪水就流出。我有些担心,离开前去东头叫大夯在周边盯着。回头时见她已起来洗漱。”韵梅说着就来拉我:“回吧。”
我们默默地往回走,然而不是青春烂漫地走在我们曾经从县学回来的那条路上。我们也早已不是深受学习洗礼的学生而是饱经生活磨砺的成人了。我把孩子单手抱到大沟坎这边路上放下,韵梅搀着他跟在身边。到了竹林这儿,见大夯站着,嚅动嘴:“师父!”韵梅急问:“五朵呢?”大夯看我一眼又转向她:“没事了。我在远处跟着,见她直接进了那屋,在说着话。怕你见不到人担心,就回来告诉。”说着就看向我。我们一起朝我家去。
大夯伸手要接孩子,被韵梅挥去了旁边,只得悻悻地扯过我的包裹拎着。我们很快走上那条大埂,安静前行。孩子一会儿跑,一会儿让妈妈抱。很快到了我家旁边。我接包裹时见着大夯含笑示意的眼神,就转脸要朝下面门口场上去。我们都立住了!
只见妈妈迎面坐在走廊上的小凳子上,拉着身前坐着的女子的手端详着说笑着,还像是不时地在揩抹抑制不住的欢喜的泪水,从没见她这么开心笑过。嫂子坐在旁边笑看听谈,身前倚着小侄女。爸爸在这头的廊上正倒控才洗的猪食椋子里一点水,一边扭脸朝那儿看着。哥哥一术在那头的场边上忙着收拾摊耙和拖耙,眼睛兼顾着廊上这儿。背对着的女子是五朵!两挂长辫子拖在今天穿的鲜亮的花衣服后面。
我看向身边就要迈脚,此时韵梅眼里泛着泪花盯我一眼,大夯不知什么时候已牵着了孩子的手。我在家人陡然放慢说笑做事,而惊喜注视的目光中走近。五朵觉出异样,一震一回头,随即起身,叫了一声“一本哥”,就伏在了我的肩上:“你还走吗?”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心中翻涌着热浪和疼痛。我不走了!我要陪着我的五朵,守着这两间半草房,莳弄着我的几亩地,好好尽我命中的本分。
妈妈流着泪直起身走去屋后。我在水汽中望向大埂那边,见韵梅一够手之下,已被大夯抱过去孩子,三人扭脸往北边离开。妹妹这刻冲锋一样地从他们身旁经过,还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顾不得地往家跑来,花布拼起的书包蹦跳起落,豁啰作响。当她发现哥哥还在,原来虚惊时,含着泪站住了,扬脸向我笑。随即看向倚着的五朵,冰雪伶俐的她开口了:“你是哪个啊,靠在我哥身上!”五朵噗嗤笑了,伸手摸她的脸。
多年后的今天,在扬州廿四桥畔片瓦山房我的寓所,当我敲完这些字的时候,五朵捏着随身带的小孙子孙女的照片,从花园那边的健身房,经长廊,香汗淋漓地过来。冲我一笑:“一哥!”我说:“五妹!又想儿子一家啦?”“嗯。”“南京不是才去的嘛!”“忽然就想。”“明天安排人送你去。”
见我竟没时间,她坐来我的身边:“这些天你在弄什么?”一边出手滚动鼠标:“好啊,你一直惦记着那几个!”翻看一遍后:“要死,要打,要扭,你竟看见了几个。从没听你说起,居然敢写!”然后转向我,盯视着,一字一蹦清楚地给出评语:“我看你是:想得美,写得丑。”“不是因为多年耽搁,没写东西了么。”
她又不放心,翻回到洗澡那处:“问你还始终不承认,原来看得这么仔细!”仰头想了一下:“本哥,这些能告诉人啊?”抖手就要删。我一把伸手抵住她:“朵妹,都删的就不合情了。”她不依:“捺!又想动武了不是。”我抚着她的头发,微微一笑,光标选取,敲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