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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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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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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冲人家

作者/八百

许家庄,坐落在岗之下,冲之上,在半坡腰杵着。南面几块梯田,一条土路斜着往前,就上到岗顶上,地势才开阔起来。

扬州城地势最高的是蜀冈,呵护着东南一片老城。登临龙脊放眼望,古运河穿城过,南边是长江。蜀冈背后的那西北方向,满眼烟云迷茫,地形明显塌方。就是往天长去的这条线,许家庄就在不远地方。霜来露往,祖祖辈辈,土里刨食,泥中抠粮。不晓得骑鹤扬州十里欢场,没听见二十四桥箫声吹响,哪管他三分明月两分月亮。到近些时候,清兵来围城,大概经过许家庄时也疲马加鞭,赶快趁着日头,离身此荒土野外,快点儿上那城边上。

至许家庄李家的八百降生时,这一带农村还是灰白色系,盘泥垒屋,烧荆煮棘,艰难度日,许家庄尤其这样。其北方是大仪,往西北一大片,一直以来就是风云流荡的大通道,饥民离乡的集散场。许家庄坚忍地生存着。

它的四周,高低远近,正斜错落,有好几个庄子。其中东北低处是车巷,南边高处东西并排的是六巷、七巷。三个都叫巷,此字当地念“夯”字第四声。看不出这些名字的由来。这地方缺河少水,不像是古城遗址。又不像是矿坑里的通道,哪有什么矿和道呢。

都不是!那就试向孔圣人言语中去找。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里面有巷,完整翻译过来看。孔子说:“贤德啊,颜回吃的是一小筐饭,喝的是一瓢水,住在穷陋的小房中,别人都受不了这种贫苦,颜回却仍然不改变向道的乐趣。贤德啊,颜回!”孔圣人知道颜回不是城里人,他说到的那个巷是住宅,并且是穷陋的小房子。

可见,从前人走到这岗下冲上,心里发虚,看到有几处人家,尽管都是穷陋的小房子,毕竟能使安心下来。就叫开了,且有历史。然而六巷、七巷又编起数字来,并且显然不止于这些数,那又是什么情况呢?那只是说明这地方穷,一个穷庄子连着一个穷庄子,有七八九个十来个之多。

这是闲话,字面上是拉扯的,情感上是沉重的。

从六巷、七巷之间那条土路向北走,本来地势稍高略平整,接近许家庄称叫的岗顶上那儿时,前方那岗子下面有人家。不断走近走近,可看见从茅屋顶子渐渐往下。站到岗顶上时,半坡上的许家庄就呈现在天底下。

许家庄穷,从各家门外悬挂的万把钩可见。

这个万,数字很大,可惜不是与“贯家财”联系在一起,而只是组成一个词叫万把。万把也很好啊,物件多,但也不是,只一样。此处要将万把钩和有关物件破天荒地说一说,否则不定有人想起,也未必有人提起,将来更无人知晓曾经有过,而且是那么普遍地有,普遍地叫。八百奶奶说:“去万把钩上把东西收一下。”许家庄人说:“许篾匠家的万把钩不丑!”

许家庄的冲上岗下盛长竹林和杂树,一丛一丛,高低起伏,密密疏疏,绿绿灰灰。好多人家茅屋后有竹林,各处塘埂上生出一路路歪倒横斜的老树。此庄又出篾匠和木匠,以小庄上和西庄上为多。东庄上姓许的弟兄四个,后来有三个也学做起木匠。

上大塘的上沿埂上有一溜李家的树,许多人不认识,那是檀树,不能长出很大的料。但找到就手的一截,可做成木工的刨子,是难得的最佳材料。中间凿穿一个方洞,横进一根铁梁,装上几块买的刨片,外口两侧安上木把手,一把木工刨子就成了。

许家庄篾匠和木匠们抽空得闲,便就地取材,做出些板扎的家什。一些半吊子的人省得求人,也备些简单工具,学个样子,做出些东西来。

八百的爸爸就有两三把请做的木工刨子,比较好用。木匠们在庄子上做活的时候,有时都来借。后来借啊还的,少了一两把,一直没问出下落。锯子也有,下雨时,就在家锉锯齿,咕嗞咕嗞,刮在心上。末了将另一侧绳子上上劲,一根棒子别紧在中间,挂去墙上,随时可用。钻子也有,底下安个方木锥子,横杆带绳来回拉,跟拉二胡一样,就将孔钻出来了。斧头当然也有,与多数人家一样,是装的右手。西庄上汀华的爸爸是左撇子,他那把就是左手的。

八百爸爸找到些棺材板和其他一些杂板,做些瓦托子卖给砖窑上,换几个钱。几根简单刨好的板条子,横七竖八,长方规整,钉子一钉,一个瓦托子就成了。摞起多高,摇摇晃晃挑起,或找板车拖去。给奶奶钉了一个木箱子,放她的老私房和吃的。每次拿吃的后,观察孙子在不在,觑着眼凑近了,悄悄把锁头给捏上。去她杨寿坝姑娘家几天,还要将锁头摸了又摸,检查一遍,把有锁的这面挪移向泥墙顶着。几块桃酥变得辣嘴,才拿出来分吃。一个包了菜的大汤圆,压扁了,烙成的饼,取出来时,掰开来,里面已经生毛,犹豫再三,忍心给扔了。

给八百也钉了一个木箱子,杂木的,死沉。八百将它搬去仪征搬去南通上学,舍不得扔,不敢丢。从南通搬回来,把宿舍里放弃的衣服撑子,全放在木箱子里也带家来了。在车站辗转换乘,挪上搬下,疝气只差挣出来。

家家做米升子。寻一节粗毛竹管子,留一头关节,另一头空着。空的那头从哪儿锯断,凑成正好一升,这个要费些事。短了就废。长了还行,就先别虚,小心慢慢修短。不断地拿人家标准升子来颠来倒去地过米,直至正好一升。

还做水舀子。每家有个大水缸,缸上放一块木板盖在半边,那板上放的就是一把水舀子。用木头掏空的少见,绝大多数是毛竹管子做的。将管口刨光磨薄,一根棒子从中腰穿孔斜插进去,抓住把子去缸里舀水,放到嘴边就喝。

从前人将塘里的水挑回来倒到缸里,特别是塘里才放进的电灌水或者是雨后浑水,更要加些明矾到水缸里去。小孩子看着一缸水在变化,很快碧清!舀到下面小虫子翻翻的,有人家还养着一只乌龟在里面搅,那就要清缸换水。先将乌龟腾出来洗缸进水,然后再投到满缸的水中去,像把它放归大海。那乌龟多数人家还是养在泔水小缸子里,粘稠恶熏不堪,始终见那东西还活着,把头探出来,身子露出来,又见长大了。有人家伪爱惜假干净,硬要放进水缸里养。

八百钓回一两条鱼的时候,等下次还有,也扔进大水缸中养。扒在水缸边就着光线看,在呢,活呢,蹿上钻下,游来游去的。有时去关心,没有,结果在才煮的一锅猪食里找见,熟了。有次妈妈将一条小鱼先在家门口菜园子南边龙沟里洗,想回来再放水缸。手一滑,跑的了,懊悔不得了:“可怜伢子腿弯站朝前,才钓了这么一条。”深感舍不得,对不住。

那时小孩子们到一家去,不晓得怎么那么渴的,印象中就是喝水。大概也因为得不到什么吃的。锅台里边汤罐里的水烫,就是要喝水缸里的。竹舀子舀上来,站着就喝。本来有的舀子做得就不好,头难伸,鼻尖阻着,还磨嘴皮。侧面的孔又有点漏水,小孩子原就不注意,一边用劲喝着,一边就朝人家水缸里滴,还把水缸边底下的土汪成一片。大人喊:“伢子啊,离远些喳!”离远些,就沿着肚皮淌,顺着那玩意滴。眼见随着咕咚换气,肚子大起来,不晓得怎么能喝的。嘴一抹,水真甜!

有时这家水缸里水不多,攀在水缸边脚翘起多高,手伸下去够,只差要钻进去,口水是一定流进去一些的。小伢子够不着,大伢子来。舀上来,这个喝喝,没喝完。那个等着,接过手继续喝。有细心的忽然被鬼提醒,凑到光线下看,冲家,全是小虫!伸头朝水缸里看看,是不多了,怪自己,不怨人。也不见一天下来有啥事。

因为小孩子等着去玩,喝水就耽误事。有时没喝完,连舀子呼噜扔回水缸,豪放得一塌。这家大人就跺脚:“你这伢子哦!”伢子没听见,已跑到屋山头。

可见,做舀子,家家都经历,只是有好丑之分。八百家那把竹舀子就很不错,后来光荣退休,不知落在哪儿。

做东西,基本不靠什么工具,粗放一点做的也有。做木叉家家都自己来,在门口、后院或场上的地下挖个坑,将寻见选好的丫字形粗柳枝三岔子前部分搁上去,上面推上石磙子横压着。一开始下面生起火来熏,渐渐地磙子压低下去,低下去。过些天,磙子就能将两个岔子压到坑底,形成一个弯势,这是将来叉柴草的木叉所必需的。

这当中,小孩子们也有功劳,那个磙子他们是要常上去玩的。一开始不让,后来尽着他们来。端个三横子碗,就蹲上去喝汤。

有一年八百在这时节闹,得了妈妈寻给的一个蜜枣,大呢,甜呢。撕开来细细吃,一绺一绺的,里面黄亮铮铮。末了一个尖尖的囫,在嘴里含半天,直至要融化。有了这次美味印象,每年一到做木叉,八百就在等蜜枣,以为木叉能结出蜜枣来。哪有呢?看着后院中坑里的灰渐渐冷下去,三岔子的柳枝生出枝叶来,都没再出现一个蜜枣。

说到万把钩!那时的许家庄,哪家都没有多少东西要放在外面晾晒。门口的树间不拖绳子,大概绳子也不多,本身就不适宜放在外面。连菜园笆子上,离眼头稍远些的,都不去晾晒衣服。衣服仅一两件,自然也很重要。有些零碎的,就挂在万把钩上,万把钩固定挂在门口或后院的屋檐下。

做万把钩一般不用什么工具和技术。竹子、树干伸出粗枝,适宜的,砍扯下来,将各枝折去大部分,留下靠着主干的一小截在上头,倒过来,就是一个万把钩。干枝原始条件好的,有人家比如像许篾匠家考究,就做出得很好,上头居然有十多个钩,且做工光滑。其他的,就这么简单,带六七个钩,顶上穿个孔,系一截洋丝,扎挂去屋檐下。

原来是这么个东西!但这个东西实用,那时家家都用得着,有人家还不止一个。从岗顶上一路下来,在许家庄各庄子上看看,门口檐下都有。

万把钩上通常挂草鞋、套鞋,雨天后晾晾,那时的雨特多。后来是千层底鞋,前哪年冬天一针一线纳做,洗了无数遍。挂一两支瘦筋筋的毛线,编了拆,拆了洗,灰黑发暗,准备添些线给小二子打线衣的,送去街上染一下就能上身,到底暖和些。还挂一两顶草帽,一两截丝瓜瓤,一两个乌龟壳,一两块鸡肫皮,半蛇皮兜鸡鹅鸭毛,基本这些。拖把,没有。哪家用拖把,屋内泥地拖你个鬼。洗锅帚倒是有人家挂,洗刷彻底的一锅浑水去喂猪。

当中值些钱的,就站挂到最上头钩子上。到晚时将万把钩上东西收回去,那挂在后院的有些东西估计放一晚也不得事。

八百家后院的万把钩就挂过乌龟壳、鸡肫皮、鸡鹅鸭毛。乌龟不活了,或在外面寻见一个壳,就将壳晾起来。哪个姨娘来的,杀过一只鸡,鸡肫皮翻过来洗洗,就担到钩子上去。乌龟壳、鸡肫皮可入药,能换糖,或在换糖的担子上换些其他东西。八百当然是盼着换糖的来,指望听到那锣响:“嘡嘡嘡!”不愿听得有人叫:“鹅毛鸭毛卖钱!”有时犹豫,说没有。来人眼睛尖:“那万把钩上不是?”可见,那些生意人也识得万把钩,注意朝上头瞄。

万把钩长些的,加之屋子又矮,就拖得很低。夜里听见滴里搭拉晃响,就知道起风了,恐怕要下雨。起来收东西,关窗户,摸摸鸡窝门,将什么要倒的东西用棍子顶顶,家前屋后察看一圈,担心着山墙要倒。同时将万把钩在旁边用绳子带好,或横过来别进窗棂或墙洞里去。

小孩子惦记着万把钩,白天要攀在上面玩,脚甚至还蹬上去,像荡秋千,大人就喊当心啊!木头的还好,特别担心那竹枝戳着眼睛。所以一般都将尖竹枝弄短磨秃,挂高些,但多数还是那么粗疏地悬挂着,支出着,也没见出事。

那挂在各家檐下的叮哩哐当的万把钩,成了许家庄一道风景。不是挂的红辣椒、黄玉米,这地方不盛产。

许家庄的特点还体现在牛屎粑粑上。别的地方,也许没有许家庄牛屎粑粑贴在墙上壮观。从小庄上,经西庄上,到东庄上,从最下方许思谷家到最上方郭介鳌家,一路往大路口来,家家的泥墙上掼得密密麻麻。

如果说长得像麻子,即便说是满脸麻子,那也不足以表达。可以这样形容:一爿爿墙就是一个个坑洼不平的战场,且是适宜大兵团回旋的冲锋陷阵之地。沙场争战,排山倒海,或沙场点兵,布兵摆阵。漫山遍野,横竖整齐,势动天地,气吞山河。这一面、那一面,迎面、侧面,层出不尽、预有埋伏,形成呼应、互为犄角,列队展示、待命出征的都是训练有素的粑粑兵团。

定些神看,哪一爿墙上是新的,哪一爿墙上是已干可揭下的,有明显区别。就一爿墙上而言,从哪一排起是不同批次,也能够看出。有几排已经揭去了,露出印迹。中间还有一两块牛屎粑粑脱离部队,有自行离开的,有被小孩子扒落的。没有就空着。主人下次做时,有强迫症的或一时开心起来,瞄准了,掼一块补上去。

从高处回头看,牛屎粑粑在许家庄各家墙上高低起伏,疏密有致,泥墙黑疤,星星点点。有几家最集中,特别浓重气派。东庄上郭介鳌家可作为代表。

那时,生产队只有一两台拖拉机,耕作主要靠牛。一开始牛粪作为绿肥下到集体田里。扣在队里的牛产生的牛粪可集中,而在大路上、田埂头甚至在地里产生的牛粪,就没人能管到。发现的人走家来大锹一拿,就去铲起端回来,撂在屋旁一边,那么积聚着,等闲时盘粑粑朝墙上拍。八百爸爸经常一回来就拿大锹,妈妈问做什么,往往这样答:“一泡牛屎。”就谁都懂,渐渐不问。

那年头,不仅没做到路不拾遗,连狗屎、鸡屎、薄膜片、纸片、棍棒叉枝,只要有用的没主人的都捡回来。有人拿一把弯勺,背一个粪络,专门在庄前野外刮狗屎捡鸡粪,还跑到人家地盘上。大人教育小孩:“长大了没用,就给做个狗屎络子去刮狗屎。”见到薄膜片在土里露出一角,死拖硬拽磕干净取回来可换糖。捡回纸片放去茅缸上,代替用稻草擦屁股。拾到棍棒叉枝可烧火,扦菜园笆子,用处更多。这些,八百都干过,包括捡过鸡粪。有次跑远到大队小学附近去连玩带捡纸,铁签上戳一串不干净的纸片回来。

分田到户,生产队改为组时,就分派资产。拖拉机就归了开拖拉机的人。跟他们要钱,凶得不得了:“还跟我要钱啊,我修机器贴进去了多少钱。”为了不倒找钱,的确别人看来又不怎么会开拖拉机,队里决定就给他们吧。许家庄两台拖拉机连带一些修理工具、辅助设备、打水机具,送给了小七子和许一人。

许一人那台新些,后来给人家代耕田。天天捧着茶杯,考究脸面,穿得光鲜,有滋有味。吃着主家的捞干饭炖鸡蛋,吸着主家买的香烟,还听他高兴。这块田好了,下块到哪家就是哪家,任他安排。用拖拉机打水,将水管子先对着哪家田就哪家田。有时明摆的理,他来牛气公断,硬要扳回来。说一些捏软柿子的夯话,头轴在肩膀上。不给他往田里机头送饭吃,跟他不客气不讲礼数的,他也就作罢,捏鼻子反过来更是计较软人家。他回到家里,一样的泥墙破屋。作为单身汉跟老母亲在一起过,后来越过越糟。

几头牛分出去了,几家一组合,由原先用牛的老把式牵头代问。八百等几家与郭介鳌家共用一头牛。郭介鳌一旦耕到八百家那块大八斗时,就磨嘴费牙捱工夫,因为确实太大了。八百爸妈一口一个:“三爷三爷,架啊势,架啊势!”给他捞一碗干饭堆到鼻尖,下面炖两个鸡蛋,油濡濡的,一筷子下去就见洇到上面来。有时实在没蛋,在捞的干饭上浇些香油,一筷子挖下去确定没有,也没法管他高兴不高兴。

郭介鳌还经常喊这几家开牛会。有次朝八百家屋山头一站,对八百爸发火:“喊你开会不来是的啊?”桩似的立着,小腿肚鼓起,中气像音箱。八百正躺在搁在门口场的门板上,陪大孃孃家表哥乘凉聊天,被惊着了。表哥问:“做的干部啊?”“用牛的。”就这么牛。八百爸急忙打招呼:“没听到没听到。”

这位郭介鳌是八百家东邻,后来他其中一个儿子小老六在外做工,带回了一个小侉子老婆,没受到应有尊重。小侉子脑筋差些,但精力旺盛,骂人精准。天天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庄头上来回转,嘴里叽哩噜咕,骂上头老两口:“老不死的,咋不早死早好的。”东庄上人就入神听她骂,感叹她怎么来的许多厥词,翻新出彩,无所不用其极。说:“小侉子又骂了。”郭介鳌与老六过,后来生病在床时,听小侉子摆啊甩,拿她没办法,力已不从心。最后骨瘦如柴,在床上哼。小侉子烦他,经常抱起他朝草堆头前一撂,任他继续喊,没人去听。直到停了呼吸。

郭介鳌管着牛,他家的牛屎粑粑绵延贴下去,从迎面墙贴到屋山头,贴到后院矮墙,贴到左前方的许思婷家西山墙,贴到左后方的郭遇大家几面墙。因为郭遇大的茅屋常年空着。一堆待贴的牛粪就堆在许思婷家西山墙跟脚下,摊得大些时,就用锹往上归归。八百与几个孩子经常在附近玩,寻一块大泥巴就朝那儿扔,砸进去老大一个坑,溅起多高。那时没有石头砖块可扔,因为都有正用了,寻不见。

泥巴扔进去,算是作了贡献,但硬疙瘩显然不行。因为做牛屎粑粑要掺些碎泥土,还加些从稻草、麦秸上抹下的碎草屑,或扬稻谷或麦粒后产生的稳子。好稻草和麦秸都捋得整整齐齐,用作搓草包绳子和修缮屋面了。然后拉牛来在一堆牛粪上转圈踩,老牛有点施展不开,不能像赶场那样洒快。就裤腿一卷,人上去来回踩,将泥巴、草屑在牛粪里弄均匀,有了黏性和张劲就行,开始盘牛屎粑粑。掺多少碎泥、草屑有讲究,特别是泥巴多了,将来不好用。

像球一样,做一个捧去往墙上掼一个。或大师专管做,二师专管掼,哪样技术含量高,真的说不准。流水作业,倒也节省时间。霸气一点的,分两段做,先专心盘球,后专力掼墙。一个个像屎壳郎盘起的球摆在一地,但显然要大得多,有足球大吧,的确显着气派和富足。

掼墙前,要把墙上要脱落的泥巴先铲净,否则不牢,一起下掉。有时也不管它了,反正有劲,一下子就将露头的泥巴也给掼进墙缝里去了。

堆了好多天的牛粪,刚才还在的,一会儿就全部贴在了墙上。地下墙跟脚留着印迹在那儿,空落落的,等待再有。

新鲜的牛屎粑粑在墙上散发清香,那时的八百们一点不嫌弃,几乎能判断出有几天了,干了几成。小孩子玩时,总爱靠着个东西,经常就倚在墙上,头顶着牛屎粑粑,像个菩萨,甚至还与其耳鬓厮磨。大人就喊注意:“伢子啊,牛屎粑粑。”还没喊完,牛屎粑粑应声掉落一块,滚出多远。肇事的伢子负责把它捡到墙角边戗着。有时见落下的牛屎粑粑背后有一块带下的突出泥块,然后跟挂钟一样,朝墙缝原位一插,恢复原样。又歪头端详,精心扶正。

牛屎粑粑的墙跟脚下,通常是谈家长里短、诉苦谩骂的地方。一堆人蹲在那儿,听主角演讲。郭介鳌的堂侄子,也就是下庄拖鱼摸虾的那位人称老喵,头昂昂地才来宣扬其在家庭的地位:“许秀英啊,不是我吹牛,马上家去我老婆不敢吱一声。”才走,刚与其造反的老婆来了,蹲在牛屎粑粑下诉说老喵的种种不是。唾沫星子飞飞的,口角沫子潮潮的,白花花的胸脯从单衣里露出半边,也顾不上去扭扣子,引一帮人在倾听捧哏。

那背后的牛屎粑粑就类似今天讲坛的背景板,很上镜头,给人深刻印象。她才走,老喵低眉垂眼地踅摸来了。挨到郭介鳌身边,立在牛屎粑粑下说:“三爷,送我回去吧,怕呢。”八百的不少记忆,都与这一墙墙牛屎粑粑联系在一起。

后来老牛淘汰,几家重新组合,买一头新牛按月轮流养着,家家有人会用。八百家的牛养到许思敢家时,都要瘦下去许多,因为他家人都没养好,何谈养牛。不出去放牛,在屋内也喂得差,喂得少,完全不当心。把一个月捱下来,到日子的中午,就送去下家了,扣在树上就走。不像八百家牵出去放,给它洗刷,熏烟驱虻,收拾环境,拔青草丢给它,用稻草裹起米和黄豆来喂,屁股养得滚圆,肚子鼓得要爆,毛发乌亮,眼睛漆黑。

所以大家心中有数,哪家养得好养得不好,先将就着合作下去,直到再次重新组合买拖拉机。因此,八百家,各家的墙上都贴过牛屎粑粑。

牛屎粑粑从墙上揭下来,还要人字形架在地上晾晒至干透。所以,家家门口场上也有若干牛屎粑粑,与墙上的遥相招呼,先行一步。有时,某家的牛屎粑粑滚到邻居家门口,或滚到路上去,或直接滚到别家粑粑兵团当中,就换了主人,也不计较。只是觉得最终过数时比开始少了两三块,有点不除疑,看隔壁家的其中两块像是自家的。

做牛屎粑粑作什么用,煮粥好吃呢。说有一个没做过事的新娘子,也许从外地嫁进来,听说这地方用牛屎粑粑煮粥。首次显示贤惠孝道,就研究了半天,掰了些放粥锅里去煮了。这个故事依然说明牛屎粑粑煮粥好吃,但不是放进锅里去,是放在锅膛下生火烧。

用火钳搛进锅膛里去,左右支起,底下引火,不一会儿就着了。火苗蓝幽幽,贴着锅底舔,煮出的粥特别香。烧得差不多了,再加进一块去续上。最后烧得通红透明,架子仍在,一碰就成一堆细腻的白灰,空气中都散发草谷香。小孩子身上碰出伤,用干净的牛屎灰去敷,就好了。谁家有坐月子的,都优先用牛屎粑粑烧火,炖鸡汤,煨馒头,煮烧饼,都赞。

有时哪家没有了,先去邻家借几块:“过两天还你家哦!”过了二十天还过来了,大小差不多,就是可能泥掺多了,没有从家里借出去的好烧。可见,各家的牛屎粑粑掺多少泥和草屑也凭学问,也有质量好差,稳定不稳定之区别。

那时候人穷,可烧火的都珍惜,都利用了。特别是到了大雪压下,外面的草搬不回来,柴枝不方便取,就从猪圈的阁子上拔些棍棒,或取些牛屎粑粑来烧,度过匮乏时光。

许家庄这地方坑坑洼洼,到处泥土,人们习惯于与泥土打交道。割了水稻,拉了瓜藤后,家家就开始垛菜园笆子了。屋前院后,东头西边,一岭岭,一圈圈,长方形,正方形,直线,斜线,像长城,像图案,依岗贴冲,因势制宜,垛成后的菜园笆子显示这是一个吃苦耐劳、谨慎周密的村寨,同时像是各个寨口到处有人把守,严阵以待。

人们经过时,都要隔着菜园笆子朝另一边看,边走边与那侧熟人相互搭些话。有时因为菜园笆子又高又密,还不知谁在与说话,转过来,才看清。庄邻到另一家去,往往要绕过这家菜园笆子,才能走到他家门口。一边走一边朝园子里看:“菜长得不丑,茄子结那么大,韭菜已经二刀了,那个瓜秧子挖两棵给我!你家那个番瓜是什么品种?那个菜打药水的啊,咋长得起来的?我家没弄到。”或经常捧个饭碗,站在人家或自家菜园笆子边,朝里面静静研究。

菜园笆子下半部垛成土岭。从稻田里取方整的土,带湿汽连稻桩,一大块一大块,挑到菜园边。原先的菜园笆子经过一年,完成使命,被扯落一地。木棍竹枝丢成一堆堆待用,有的上头已伸枝出叶。风化的绳头落在近前。菜园子里以及菜园笆子上的藤蔓也扯成一摊,上面带几个僵子拉藤瓜。大的已经搬回去放在屋子角落,吃到来年。有一两株还能长的继续留其长几天。将原土岭铲去,或基础好的,留些基座。有几根木棍竹枝已经成活,长得有劲,拔不下来就不拔它,垛到那儿时著意对上,再次利用。

将一块块湿土从顶头垛起,一块斜挤住一块,依次沿线垛过来。有时就近取土,附近沟坎里不算太淤的湿泥取来也可垛。或在跟前取一堆碎土,加水搅和,拌成湿泥也能用。整个成型后,再次用锹或脚一路夯实,把几个面弄得规整。

特别是有些要垛得高的,一层上面再加一层,加到好几层,有半人高。小孩子只能够伸头看见菜园子里有什么,要攀爬上去才能充分看,满足好奇。这高的就要像筑墙似的用扁平的棒子拍打,棒子上绑满草绳,拍打出一道一道绳印子来。

家里有石夯的,无论低的高的,通常还站上去用石夯砸几下子。当然,有人家简单些,垛土岭时,在原基础上略加些湿泥,勉强够扦就行。

接下来就是扦木棍竹枝了。拔下来的原木棍竹枝总是不够用,因为平常被小孩子抽去了一些,那些都是最好的,能当枪棒使。还因为这次可能扦得密一些,差了好些。最主要的是因为原木棍竹枝坏了不少,已不能再用。所以总要添些新木棍竹枝,掺起来用。

先在几处打桩。用斧头将几根粗木棍砍尖,再用斧头钉进土岭中去。菜园笆子主要靠这些桩支持。开始编扦菜园笆子了。从第一根桩起,木棍竹枝扦过来,扦一根用草绳编连一根。一路过去,直至编完。草绳自然要比打草包的绳子搓粗些,在水里稍微浸湿,编时不会轻易脆断。绳子不够,再接长。末了,将菜园出口要考究一番。首先左右土岭上两根桩是要最把壮的,如果有一边正好靠着树或墙,那也得弄个垛子出来,打上那根桩。

菜园门子得做好,比出口要大和高。朝出口一靠,外侧两边再各打上一根桩拦着。将菜园门子往上一提,拿出来戗在旁边,或向旁边一拎,露出空间,人就好进出了。菜园门子一般也是做成笆子,一排绵密的笆子纵列着,上下和腰间的两面横着木条,再对钉上,就成了。

这一块菜园子就是宣示主权的私家园地了。这一季的事情才算基本完成。庄子面貌焕然一新,空气中都浮动着新鲜泥土气息。

跟栽秧一样,家家垛菜园笆子还比快。看到人家已经弄好了,就觉得今年还是落了人后,心里就着急。在外面与人谈话谈得好好的,正在兴头上,忽然说:“我回去垛菜园笆子了。”可见是件多么正式和重要的事。

菜园笆子的意义,除了表明别人不得进去外,主要的还是防鸡子进去吃食破坏,人家的和自家的鸡子都要防。不能拿自家的菜园子养了人家的鸡子,因为人还不够吃。自家养鸡子是为了生蛋卖,来人偶尔杀一只款待,那是最高级的菜。

八百家的蛋一般卖给七巷的陈亦艮。走庄到户:“有蛋卖啊?”担子朝门口一歇,一三一六,左右手同时来,朝篓盖子里数。主家无异议后,再过到篓子里。末了递过一把小票,那累积起来就是八百和哥哥五百的上学钱。还不够,跟老师拖着,希望得些减免。几个常来收蛋的还有竞争,闹些意见。有时价格自然有点不同,相差厘把厘,没卖给陈亦艮,回答说没有。陈亦艮已走到旁边人家转角处,就把担子歇下来朝这边望,观察对下一个收蛋的说有没有。发现在数蛋,下次来收蛋时就说:“你家怎么不卖把我的?”有时的确没有。八百爸爸也做过一副蛋篓子,出去收卖过几次鸡蛋。那副篓子现在早已不见。

八百家只有一次杀了一只鸡款待自己。那时八百妈在仪征医院开刀,哥哥五百没在家。爸爸两地跑,弄饭给八百吃。这时与八百坐在家里小方桌边一声不响吃饭,爸爸心里烦,八百不自在。邻居的小狗子与八百家鸡子在桌肚下抢食,闹得急了,听见哇呜一口,一阵扑腾,掀起风来。八百爸说:“纰漏了!”随即朝下看,八百也低头。只见一只初长成的鸡躺在地下转着圈子,头被小剥狗子咬了一下。眼见活不成了,八百爸拿起察看,就去烫杀。

这是最阔绰一次,八百接下来那顿的确搛了几筷子。就两人在家吃鸡,妈妈在几十里外医院躺着。八百后来再也没吃出小时候偶尔吃鸡的美味。特别是妈妈做的鸡汤那么香,上面一层油,喝一口透鲜。烧的鸡子,连骨头都在嘴里含烂了,总吸到汁水,尝着滋味。红烧卤子带几粒黄豆浇在碗头上,滑滑地就下肚了。所以总盼家里来亲戚。

那时的人们一边在家吃着饭,一边都要不时地起身,捧个饭碗站到门口,朝自家菜园子里看看。看见有鸡:“糗糟!”丢下饭碗就去赶:“熬稀熬稀!”下田前关照伢子:“在家把菜园子看看好啊!小根子家鸡子犯嫌呢。”伢子很负责,一旦看见鸡子在自家菜园子里,立马跑到菜园笆子边,就去嘭,用泥巴砸,张口骂,声势吓人,不给喘息时间。鸡子晕头转向地飞,终于飞出去。有时也忘记,大人回来说:“指望你看鸡子呢啊,吃的一大片!几只鸡子我才赶的。”跑去一看,果然,瞎骂两句。

大人看见人家的鸡,总要顾忌些,挪开菜园门子进去赶。有时坐在家里,听见一声:“你家菜园子里有鸡。”就忙去赶,转身感谢。有时听得鸡子飞不上去,在高高的菜园笆子上扑棱,不擅长梯云纵功夫,就那么耗着精力,不能提起第二口气,发起第二波冲锋。赶上去就吆,但弄不好反助其力,竟把它吆进去了。

那时的人们在家,相当一部分时间就耗在了吆鸡子上头。不是干活,就是吆鸡子,或在去吆鸡子的几步路上。所以,家家又在菜园子里加些稻草人,像今天清宫戏,两块布片在手上飘啊飘的。或一根绳子扣些万国旗从这边拉到那边,或在菜园笆子上系些白薄膜片,使依冲傍岭的许家庄好像也跟着活动起来。

菜园笆子的另一个意义,是附带的,那就是要让瓜果在上面攀藤。瓠子、丝瓜、豇豆开出一片花墙,在上头结得挂挂的。八百家菜园笆子从门前,一直延续到郭介鳌家南边,与他家另一块小菜园拼靠着。八百家菜园子又从中间对直一棵香椿树隔成两块。

自家门前这块有个菜园门,左边一棵杏树,右边三棵楝树,落一地楝树果。里面主要种些韭菜、苋菜、青菜、大蒜,但不同时有,只有一两样。郭介鳌家南边那块菜园门,在那棵香椿树下,树干朝下淌油,黄亮透明的,斜对着八百家门口。里面主要种些瓜果、茄子。

整个菜园子南面上去就是高处,在高处边上扦一排菜园笆子,外侧是一条埂路。内侧坎下是一道龙沟,也算是八百家菜园子组成部分。龙沟这边垫起大半块磨子,可以蹲上去简单洗刷东西。

在郭介鳌家南边的那块菜园笆子,被他二儿媳秋芬与家里人打架弄坏过一次。八百就喜欢那一块菜园笆子上的瓠子、丝瓜开花,蜜蜂歇进去。一把将口捏上,偷偷摘下来,里面嗡嗡的。八百小时候夏天晚上在郭介鳌家门口场玩,吹牛乘凉。不时地跑去自家菜园笆子上找虫子,能摸到叶子后瓠子多大。掸到豇豆结得拖拖的,像帘子。有一种清澈透明的豇豆,生的都能吃,吃出嫩甜来。那种叫盘豇的豇豆,结成一盘盘,像蚊香一样。离了这一截菜园笆子,八百的记忆就不完整,很多空白。

各家菜园子里的瓜果蔬菜长得有区别。八百家菜园子里的番瓜结得像鼓,像灯笼,又大又规则。八百小时候似乎就没吃上嫩瓜,总要长大长老了才叫瓜,才可吃。表面都有一层粉,煮番瓜粥或烧番瓜,大人吃起来以为入口粉呢就是好瓜,其次才要求甜。八百只是感兴趣从中间一夹,断开来连着一层薄薄的皮衣子,就是好瓜。冬瓜大得像伢子,搬放到屋里阴暗处存着。茄子是白的,后来见不到了。

郭介鳌家茄子最日鬼,团团的,还大,叫牛卵茄。与他家牛身上的一样,只不过也是白的。许家庄大概就他一家长出这种茄子。秋芬她老婆婆坐在门口剁,炒两盘上来,一会儿就被她家人伸筷子绞完了。

孩子们在庄子上走,通常用手在人家菜园笆子上一路掸过去,跟转法轮一样。遇到一根好的就立马定住,要往外抽。逢到编得紧的,扎根深的,带动一片,吓得赶紧丢手。歪七八糟地放在那儿,随它主人发现后怎么骂。

有些高的菜园笆子,几个小麻木鬼不走寻常路。总要爬到土岭子上,跟走栈道一样攀着笆子朝前试探。到顶头不过瘾,回头再走一遍。然后确信没刮着衣服,朝下砰咚一蹦。有些竹子雨后易生黑锈,把手和衣服上弄得乌黑。有时出庄子去某处,总要抄近路,从人家菜园笆子上跨过,或干脆自行给其开个门。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许家庄坐落在这荒岗僻冲,是动不了的。粮食就那样,种田就图个果腹,多少辈就靠这地里出点东西繁衍下来。天旱雨注没能抹去许家庄,许家庄人顽强更新换代。每天三顿的炊烟照样升起。那地里产出的草也一点不浪费,也是活命之需。地里和场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家堆起大草堆。这也是作长远战备。

其他地方的草堆当然也有,放在许家庄这儿,就要气派震撼得多。高埂上,低洼处,屋山头,院旁边,杂树下,塘顶头,一堆堆,一丛丛,一座座,长方的,正方的,圆柱的,依着条件,就着空间,凭着本领,码得密密层层,稳稳当当,赫赫巍巍,显示着许家庄人的计划性、技术性和协调性。其实堆的时候很辛苦,堆好后看起来较悦目。

许家庄的草堆主要以长方的为多。堆起很高,能高则高,因为各家的草尽可能用一个草堆来堆掉,不费二交事。堆高到什么程度,拿当地人常讲的一句话来说:“竖到天边眼。”

天边眼没有到。反正有一次八百爬在一个草堆上玩——那时还是生产队时期,在上大塘西边公场上——从草堆上下来急了些,未控制好节奏,没注重屁股后摩擦,直接近似自由落体,轰哩咙咚阻到地。舌头只差咬掉,肠子几乎震断,卵蛋差点飞出,两条麻秸腿快要戳进肚子里去。你说高不高。立即走不了路,去看医生。打了一针青霉素什么的,走路时腿揸了有两个月,还隐隐作疼。居然没成瘸子,好了。

草堆有稻草堆与麦草堆之分。

稻子要养,麦子要抢。割稻子一般没有割麦子赶慌。只要不受人家影响,不与人家比快,稻子可以让其在田里多待几天不要紧,一块田一块田地按着自家节奏去割就行。但像有一年作对似地刮阴风、下淫雨,绵绵无绝期,何时是尽头,稻子大片大片地倒伏在水田里发霉出芽,那就不是要养了,简直是养了要送终了。农民直跺脚,无法下地收,脑子都急淌了。而麦穗一旦成熟,就很快噼哩啪啦,五地四散,很难收拾。如果不去抢割,那只能说明这家脑子出问题,或夫妻造反,窝在家里憋劲较量。

麦子割了,各家通常弄到场上,攻老虎机。全家人一起上。撑家的男人站在虎口,不断抱进麦把往里推送,就像喂给老虎吃食。在机器轰鸣中,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麦粒麦秸就分离了。这边进麦把,那边出麦秸,下面淌麦粒。其他的人先将麦把朝口头归拢,然后朝跟前抱送,往后直接送在他手上,一定要跟得上。那边有人不时地用木叉将麦秸朝旁边叉送,让出位置。这边男人过一阵子就用木掀将麦粒朝一侧扒扒,否则堵着。开了机就不好停,晚上挑灯连着忙,人影在灯光下乱晃。

攻老虎机最危险,也有手臂出状况的。关键在于那推送分寸的把握和脑筋精力的集中。老把式能够心手合一,从声音也能听出分寸来,自然而然地适可而止。就怕量大时长,劲猛心吼,稍有疏忽。

攻老虎机最脏,特别是站虎口的男人更要口鼻捂着,风帽戴着,天气又热,全身是汗,黑漆抹乌。空气中都是泥土热浪的腥气。过后去洗头脸,鼻子里擤出一团团黑泥。耳根后到处是,给他指出来。

攻老虎机时交流不方便,要伸着头,动喊,靠猜,主要看有没有默契,以及对这一农事流程在行不在行。听那攻老虎机的声音,紧跟着一阵一阵,在荒野空气中传响,跟上劲似的,最能听出农村的日夜辛劳。

当然也有少数人家摊开来,用牛拉磙子在场上赶的。那或者因为量小,或者因为老虎机繁忙,或者因为怕远费事而将就。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需要一些完整的麦秸,将来用以修缮茅屋顶面。如果需要得少的话,索性用手摸摸捏捏揉揉,捋捋抹抹擞擞,抖抖敲敲磕磕也能有更好的麦秸。

于是,收扬了麦粒,各家麦秸和麦稳子就有了。麦稳子弄到屋内,或直接堆到锅台后。麦秸屋里不便放,需要捆起来,在外堆草堆。

稻子多数是在场上铺开来碾。早些年用牛拉磙子来回转圈,人赶着牛一圈圈走,听见磙轴吱扭吱扭响,充分体现农村农家农事气息。老牛不时地扯起一嘴稻草在嚼,稻草还带着青,应当是甜的,加之上头有稻谷,当然是美味。老牛一边拉重一边吃,嘴角沫子漫漫的。怕耽误事,为节省粮,有的给牛嘴用罩子兜起来。赶牛的觉着不过劲,索性卷起裤腿,赤脚在稻草上走。

后来发展到用拖拉机。卸去车斗子,只留前头部分。尾部装上独轮底盘,上面加个座子,可调节高度。人坐在座子上开着拖拉机头,拖着磙子转圈碾。也有场子大,耍得开,怕费事的,直接连着车斗子在场上奔跑。随着拖拉机变换方向,声音忽大忽小,都能听出在打圈。高低处打圈子的拖拉机声音此起彼伏,跟竞赛似的,甚至是哪台拖拉机都听得出来。拖拉机打场,速度快,幅度大,容易将磙子脱落,甩出去,有不小危险。听着声音不转圈了,那应该是停下来在重装磙子。

场上的稻把碾好了一面,赶紧去翻场,换一面来碾。各种铁叉、木叉一起用上。铁叉好插进,木叉叉得多,各有擅长。因为铺得比较厚,压得比较实,稻把又较重,又图多叉些,就跟拖死狗似的,又跟挑滑车相仿,撑定两脚,一把死劲,经常将木叉折断。所以有不少木叉两个岔子是一长一短,舍不得扔,继续用。好用不好用的木叉差别很大。有的木叉虽然不坏,但弯势过大,长得好看,并不顶用。如果是柄子折断,那就很不舍,需将来重新做。当前先救急,去借一把用。

翻场较着忙,特别是开拖拉机的在等着,又要赶下家,必需迅速翻到位。有时翻出一半,请先碾起来。不一会儿,那一半也好了。碾好后,小孩子总喜欢抢在起场前,在压平的稻草上躺躺,闻着稻草甜香,觉得大地天空都是自己的。小孩子往稻场上躺,大人没注意,送了小命的也有。

起了稻场后,与麦秸不同,稻草需要在晒好稻谷后,也翻晒几个太阳。干了后,就用叉子朝腿前一归拢,捆成一个个大稻草,在外面堆起草堆来。

稻把也有上梳子梳的。梳子架在地上,有用脚踩动的,有用机头或电动机带的。将一把把稻把伸到转动的梳子上,变换方位地让它梳,一会儿就干净了,扔在一边,抓起下一把稻把来梳。脚踩的梳子,有人家抬到田间去梳,电动的也有搬到地里的,往附近电杆上去挂线。

这梳过的稻草,一般是要有其他用处的。因为整齐,可拧根绳,根绳粗粗的。可搓草包绳子,打草包,草包卖去窑上覆盖砖坯。那时,一到星期天或下雨,八百就经常在家搓草包绳子。爸爸说:“把这九支草搓的。”妈妈验收时说:“搓得不丑,比哥哥的有劲。”或者配合打草包,拿只小板凳坐在顶头,向爸爸一下接一下穿过来的钩子上头喂草,爸爸往回一拉,草就带过去了。妈妈坐正面将打草包的梳子一下接一下朝下压紧。

八百跟打草包联系在一起的记忆,就是下雨,就是手心搓出血,就是搓好后获准爬到房桌上,从梁上挂着的篮子里摸一只硬骨禄蠹的馒头来啃。歪着头像狗一样地闭着眼使劲咬,口水朝下滴,牙龈出着血。后来家里买回一只半导体收音机,干这些事时,也听到了一些戏曲、广播剧和评书,算是有些文化熏陶。也听了些岛国话,好像两国那时好得不得了,有个日语学习时间,听厌了:“里拉嫂,你滴我吱嘎!”

梳过的稻草,还可做草窝子。冬天放一盆热灰,坐上去取暖。几乎家家有,小孩子都坐过。动抢,小的大的都要挤到杠子上去坐。在热灰里还炸几颗蚕豆。

当然,梳过的稻草需要先晒。下面弄齐,头梢扎起,一把一把地支在地里或门口。不时地去变换朝向,重新支开。像许多稻草人在集合,在许家庄田间地头漫田遍野,直至晒干。干了后的一支支稻草,是要弄回去放在猪圈阁子上或后屋什么地方收着。

麦把、稻把也有在凿成的石磙子上掼的,尤其稻把。那是量少,不赶慌,将就着。

堆草堆了,各显本事。堆得好的标准,首先在于:这么多草,放多大基座,堆起多高,草正好堆完,看起来最匀称,这需要有一个总体把握。这就凭经验,凭眼力,凭过程中微调控制。宽座窄顶显然不应该,麻杆细片肯定终倒下,肚大腰圆如何从拔草。这些都不像会堆草堆,只能说堆起来了,做了这事。有的恐怕是因为忙得嫌苦了,傲着气,管他呢,或心不在焉。这种不当回事的情况在许家庄没有。这个标准,在堆好后就能评判,在堆的过程中旁人就已在察觉。

堆得好的标准,还在于:堆是堆起来了,不能从顶上往里漏雨。将来拔出的草是霉烂的,那堆的什么草堆。所有的辛苦白费,还资源浪费。这个标准不久的将来就能验证。

堆得好的标准,又在于:要堆得衔接错放合理,往外拔草用时不歪斜不危险。拔出一个大窟窿了,整体还不受影响,稳稳立着。堆得好的标准,又在于:要堆得重叠松紧适度,往外拔草用时不轻松也不费力。如果要一把老劲,屁股赖下来死拽,那是把苦给人吃。这两个标准要由拔草的人来衡量,在心里形成意见,口中给出表达。

对许家庄而言,其实堆好一个草堆的独特难度还在于:塘埂上,杂树下,就是那么大空间,你要把一个草堆堆得恰到好处,那才叫刮子。在东庄上来说,郭介鳌和八百爸爸汀贵能做到,汀三那些人只是勉强会堆不求人。

郭介鳌家人多田多,一般堆他家自己的。往往要堆出两三个草堆,算他家最牛,跟小山似的。汀贵在上大塘的上沿埂上那些檀树下堆出的草堆巍峨雄伟,有一部分甚至向塘中伸出。还给西庄上的哥哥李支书汀富家去堆草堆,到时不用来喊,心里惦记着,就去了。偶尔那边着急,李支书跑来这边在草堆下等着。甚至想让停下来给他家先堆,因为要下雨了。

麦草堆主要用于将来烧火,且不怎么淤含水,稻草堆除了将来烧火外,还要喂牛,齑成草糠喂猪,吸水又厉害,所以对堆稻草堆的质量要求要高得多。麦草堆在堆的时候,因为麦秸比较滑,所以需当心。西边高田大队有个姓陈的,就失滑倒栽下来不活了。对于高手而言,堆什么草堆出手都高,而对于其他多数人家来说,只是在堆稻草堆时尤其认真。

场景和过程是这样:两个人准备作配合,一个递给草,一个堆草堆。一个个捆好待堆的草,杂乱地放在旁边。用于捆那一个个草的叫草葽子,庄户人将一把干稻草在手上跟做麻花一样,左右一绞就成了。许家庄一带形容一个人轴,不来理,说:“蛮得像草葽子。”郭家的老六为人厚道,但有时有点蛮草葽子。有次他家的猪不听话,活喊。他跟猪老兄较劲,跳进圈里去骑在猪身上打。人们说他:“轴得伤心,有劲没处使。”

开始堆了。先将基身扫清,略弄平整。抓住草葽子,拎起一个个稻草来码。沿着一个方向,将稻草稍微转一下放实,使这边上第一个稻草外口不毛。一个压一个的侧搭摆过去。到那侧边上,将稻草反转一下放妥,使外口也不毛。一排排摆过去,几排前后左右互搭,形成矩阵,这第一层的基础就好了。一层一层往上加,略成收势,跟砌城墙一样。

到中半腰以上时,根据待堆的草多少,开始确定收势大小。下面的人递草时,先是拎,后是扔,再是用叉子叉。铁叉不够长了,换用木叉,跟举麒麟一样。正过来叉,反过来丢。渐渐手累了,脚下起晃,身子不稳,急急朝上一坎。最后,下面的人只能递到极限,脚尖垫着。上面的人身子趴着,伸手来接,来够,来试探,朝上拉,朝上拖,朝上拽。也有上面的人手中拿一根短棒,棒头一个直钩,朝递近来的稻草里一凿,一提就上去了。下面的人从稻草里拔叉子,也要认方向,否则与上面的人赌拽,好像不愿给似的。

因为有人在上面,草堆在堆的当中,会有倾斜。下面的人不时地前后左右帮望着,作些提醒纠正。小孩子跑过来也不闲,将远处的草往草堆跟前挪送。场上的草越来越少,最后一个递上去时,大草堆基本成了。

顶上的两三层草最要码实码紧码好,码成坡度,码出角度,码得簸巧。有技术差些的,条件具备的,就覆上一大块薄膜,用木棍压着。多数人家没有,不这样弄,就是光的。最后将预先绞好的几根长草葽子扔上去,左右拖到地。码草堆的人探下地来,将草葽子打在桩上,或扣在草堆各处底部。

八百家堆在塘埂上的草堆,靠塘的那一侧,草葽子就扣在那边树腰根上。然后将草堆四处推推紧紧,确保周正没问题。再用木叉子或竹筢子,将草堆由上而下认一个方向地捋捋拍拍,便于雨水滑落。用铁锹将地下四周理出一条水槽,再将场上散落的碎草收拾干净,一个草堆才算真正完成。

各家的草堆就是未来的重要储备,要防火。小孩子总喜欢特小的和特大的东西,就爱跑靠到高大的草堆旁。大人常说:“伢子啊,离草堆远些啊!”一方面担心草堆,一把火就没了。一方面也是关心伢子,被火烧着或爬跌下来,都很危险。

西边公路庄的小红子烧了人家草堆,满天浓烟,一地黑灰。前后三庄的人都跑去看,视为惊心动魄的大事。汀三家门口的草堆,有一晚才出火苗,让东庄上的人都惊着了。纷纷捧水去救火,人声脚步声杂乱,被救了下来。在生产队那时候,在公场上和周边地里,堆成一座座山头,那简直就是打仗期间必须获取或破坏的补给站,更要重点防范。

草堆不是堆来看和放着的。先是辛辛苦苦堆,后是接连不断拔。光靠割捡外面的荒草枯枝回来烧火做饭显然不够,牛屎粑粑也比较珍惜,就要不断地到草堆上拔出一个个草回来烧。加之用稻草喂牛,齑草糠喂猪,看龙沟水去堵洞,给队里剪头的来要进贡烧水,上茅坑还要用,消耗可多了,很快还没到下季就要没了。

各家往锅膛里一送,变成了烟囱里一阵阵青烟。干麦秸经火快,一嘭就没了,能烧着眉毛。从屋顶烟囱口甚至能看见火苗,熊熊的。所以小孩子在锅膛门口烧火,大人一般不给烧麦秸,除非有时做饭急,需要烧麦秸加速。而稻草经火慢,特别是半吊子堆的草堆,淋了雨,更是在锅膛里熏,慢慢引。升起的烟呛人,眼泪都出来,站起来头伸到锅台上咳,像是夏天给老牛烧起一堆来驱牛虻,又熏得猛了些。所以,小孩子都喜欢烧麦秸,来得快,早完事,或至少给些麦秸先引火。

许家庄各家后来建新房,还纷纷在锅草墙上开出一个个矮窗子,门子从里面好打开,就是用于递草进去的。日常看见各家的人左右手提的,胳肢窝下夹的,就是从草堆上拔来的一个个稻草,朝窗子里塞,草屑还散落一路,细心捡回来丢进去,可见消耗多快。家里草的确不够,必须向邻居去借:“八个,下次还你家噢!”下季真记得还给债主家八个,当然不计算利息。

拔了草的不完整的草堆真是好去处,好玩场,好朋友。小孩子们钻进草堆洞里,弄成一个窝,坐着,躺着,讲故事,吹牛皮。大人寻小孩子,到草堆头前去找,一般是有把握的。跟鸟窝一样,几个人挤在里面,头伸着,惊觉地看着来找的大人。里面的人有时发现是小朋友来,手往屁股旁边拍拍:“来,进来!”因为的确有空间,还可以坐一两个人,或本来就是为好朋友预留的。

一般发现好的窝,小孩子不告诉更多人,只他们两三个知道,约着去玩。有时忘了约,去那一看,跟菩萨一样,在呢。所以,如果有战争,炮弹打其他目标倒有可能是失策,打一个个草堆,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杀伤力很大的,促狭的军事家战略家可能没研究出这一层。

小孩子钻草堆,头发上沾的全是草屑,像是要卖。特别是小女孩头发长的,还有从前的线衣,就是易沾东西。回来大人帮着在门口拈,掸,拍,末了在屁股上来一下。鸡子也爱去那儿,有的屁股松,索性就在那儿生蛋。从此就生下去,与小孩子争地盘。小孩子也常能寻见鸡蛋,有时还一窝一窝的,有的因为时间久已经坏的了。如果发现是自家的鸡在那儿生蛋,大人孩子更要悄悄地定时去取。若是思想有偏差,想取人家蛋的,熊人就在草堆头前捱时间,等待合适机会。

冬天的草堆头前是晒太阳的好地方,尤其太阳落山前,更是体弱的老人爱去的所在。在那儿坐靠着,眯着眼,抖着手。也有懒汉不干活,有事怕做,喜欢往草堆那儿去躺,只跟草堆好。所以许家庄这一带的人经常说:“你没事,去草堆头前去!”至于病重的郭介鳌最后被侉儿媳妇扔在草堆头前哼哼,堆了一辈子草堆,终于睡在没有自己堆得好的草堆下,倒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许家庄的草堆由堆起到拔完,如果用今天的摄像播放技术来宣传,那快镜头下的画面绝对可观:高天流云,苍茫的天底下,许家庄高处低处的大草堆,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跟变戏法一样。镜头朝下一定,拉近来看,那坐在草堆洞里的有一个小孩,卵蛋差一点震飞掉的,就是今天弄此文的八百。许家庄的人看起来是那么地轻松自如,背后饱含的却是艰难的辛劳努力。

许家庄属丘陵地貌,又在不规则的半坡上,雨水不知向什么地方耗散了,积不住。这一带河少而塘多,但自然形成的塘没几个,多数是人工挖成的。本来地势高低就有大落差,挖出的土又在每一个深塘的旁边形成高丘。位于高低各处的一个个塘像窟窿一样,向天空楞着空洞的眼。许家庄人还嫌这些大窟窿少,总要往地下去掘三尺,又挖出一个个灰汪来。

在附近的自家闲地上,稍远的没有矛盾的十边地上,远些的田头地埂边,那一个个半人深的方坑,就是灰汪。许家庄人不但擅长去向地上垒东西,挖地同样是头子。后屋院角的深茅坑挖得那么圆,没学过几何,都不用圆规。外面露天的浅易灰汪,挖起来简直小事一桩。

但灰汪不是为了积水,主要还是倾倒草灰等,积些绿肥,弄到地里营养庄稼,或取去菜园子里作为蔬菜的营养土。顺带也能积些水,用小撂子舀浇旁边的几棵黄豆什么的。

在生产队那会儿,广大农村响应号召,一开始积绿肥主要堆在地上。将一堆堆藤叶青草压实,弄成一个个长方体。表面覆盖一层淤泥湿土,拍得光溜溜的。让里头发酵沤烂,将来挑到各处田里。

分田到户后,各家就挖灰汪。先是主要倒倒草灰,否则草灰浪费。后来认真起来,扯一些藤蔓杂草朝里填,逐渐发挥积绿肥作用。然而时间长了,也不那么上心。觉得不必认真,以为没有必要,价值也不多么大,就只是倒倒草灰什么的,几乎与垃圾池相仿。但那些垃圾无非是些草根子菜帮子烂叶子等,废电池没有,瓦瓷子填了家里地面,针头线脑的下脚料和塑料纸烧了火,所以这灰汪里的都是有机的。

闲下来时,一年清理一次。雨水积在当中,水汪汪的。那时飞机飞得矮,震耳欲聋,气流几乎要掀了茅屋顶。经过许家庄一带的上空时,一个个充盈的灰汪一定能晃了乘客的眼。

所以,许家庄本来坑洼,又人为造出许多不平来。外人经过许家庄,就总要高一脚低一脚,拣着脚走。小心翼翼,不敢疏忽。即便如此,回去经常说:“今个儿倒霉,在许家庄跌糟了。”有人就开心:“掉塘头去啦?掉坎头去啦?掉沟头去啦?”“掉灰汪头去了!”但许家庄连小孩子都没有过掉灰汪头去的。可见,这片复杂的地方,许家庄人练就了适应性,小孩子都能很快与破泥烂土和睦相处。或者已成为一种本能,由妈妈肚子里一代一代就遗传下来。

然而,八百放养的一批鸭子中不长毛最小的那一只,随大部队溜远去,在西庄上一处灰汪里溺了命。是因为其他鸭子能够与它共下水,不能带其同上岸。冲不出高高的灰汪来,平常与其亲昵的鸭主人又不在,完全属于意外。其他鸭子当然应负些赔付责任,大概相互间也抱怨,心里有惭愧。对不起天天风里来雨里去,陪它们的八百。这算是许家庄灰汪的唯一负面事件。

冲不出高高的灰汪来的,还有癞猴子。许家庄灰汪里那些绿肥被各家清到田里菜园子里后,逢梅雨泛滥,或秋雨绵绵,浊重和清冷的水就在里头变换。早些年,水稻田里生长无数拇指大的小鲫鱼,好像是从天上下下来的。这灰汪里也有,但更多的是癞猴子。

癞猴子有两种,虽然都是水陆两栖,但水的和旱的各有侧重和喜好,颜色也深浅不一,多样。灰汪里的水渐渐消耗,水位逐步降低,里面的水葫芦发疯似地长,由一片片单叶子长成一株株,跟捧花似的,水癞猴子就在水葫芦下逍遥自在。某一天,水癞猴子不想再坐汪观天,想出去蹓跶蹓跶,看看汪外的风景时,它朝上蹦,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只能又转身钻进水葫芦里去。它也许就期待长大,但很多是小品种,长不大的。那么它这时的心思就没人懂了,但肯定没有八百家那只悲催的鸭子伤心,且殒命。并且,水葫芦很快被人弄回去喂猪,灰汪又迎来下次清理。那些癞猴子哪去了,没有一个准的下落,反正在地球上。

许家庄许多人家的灰汪是挖在猪圈旁的。好多猪圈又不是在后院或后屋,而是垒在屋外面,有着一些距离。东南角,西南角,其他角,都有。大概在这件事上,也不用担心猪被偷走,因为有王法,那猪又会喊。好像蛮阔绰的,那些猪专门地盘,单门独户,住的像别墅。灰汪就凹在猪圈的脚跟前。

猪老兄肚子拱饱后,常常就坐在猪圈门前隔着拦档朝前下头灰汪看。可能感觉很满意,风水很好,前水后山,长得都快些。猪的粪液就淌进这灰汪里。粪在圈里积多了,主人拿把弯勺去朝灰汪里扒,顺势就下去了。

八百家的灰汪就在猪圈前头。像八百爸爸闲不住,又讲卫生,看见自家屋内有泡鸡屎,脚丫一夹就扔到门外去了,灵活干净得不得了,他也当然替猪着想,每天要到猪圈里打扫。因此,这猪圈前的灰汪,同时又叫猪圈塘子。满了,就清理,弄去肥庄稼蔬菜。这事叫“挑猪圈塘子”。

八百家的猪圈灰汪位于屋子的西南角,隔着一个门口场。从上大塘东埂上往北走下去,路口下面第一家就是八百家,首先经过的就是这猪圈灰汪。所以,八百家的猪大概看多了南来北往人,听多了南腔北调声,见识都广些,应当成为百事通的文化猪。

这猪圈塘子的东邻就是菜园子,南边菜园埂上其中一棵高壮的梨树枝繁叶茂,伸出多远,遮在猪圈塘子的上空。对猪来说,环境不错,可观景能遮阴。但对八百而言,就常常跺脚,急得直蹦。那结得挂挂的梨子,还没吃到它,尤其顶上难爬难够的,就熟了,或暴风骤雨一催,纷纷掉在了这猪圈塘子里。可惜呢啊,黄蒯蒯的,圆滚滚的,硕大大的,菩提梨,就浸淫在猪老兄的粪液中。

特别是猪圈塘子里粪少液多,上面又没有漂浮物可支撑的时候,叮咚,就沉进去了。深潜后,游历完,又钻上来,像是洗了个彻底。八百有时坐在家里听到叮咚声,心就随着那一声声往下扽。跑到现场看,眼睁睁瞧见还朝里掉,朝里掉,示威似的,你打我,你打我!八百的眼睛就在枝头、粪液之间来回扫,兼顾两家,不分厚薄,一样看待。一个下去了,赶紧最快的时间捞起,回去洗洗大概能吃,却又是先在菜园埂上砸了下,是个破的。

猪圈塘子里粪液均匀的时候,同样惨。朝里一砸,就没进去了,像军人陷草地似的,更像人参果钻土似的。有时就公然表演给你看,一个接一个就见而不见了。八百跟打地鼠一样,全盘观阵,记住方位。赶在表面恢复前,朝那一处处洞口探身伸手进去摸。脸贴着粪液,粪液淹到胳肢窝,与摸黄鳝掏螃蟹一样。同时眼睛紧盯、脑子紧记着下一个方位,这一个却又沉到底或挪了位,摸不着它。八百后来有一个时期记忆力特好,大概就与当初在这猪圈塘子边,紧张频繁练习有关。

有时也气。本来可以稳稳当当停留在那表面的,你不碰它,相安无事。你伸手拼命向它召唤,它跟活的一样,静如处女、坐以待变,不慌不忙、大模大样,起身就晃晃悠悠地扬长而进了,留你在风中凌乱。有时在下面摸着了,却又只是掸着边,抓不住,手指一碰,滴溜转圈,像是要给它在这粪液里洗澡,把它洗透似的。

还好,有时风急枝甩,三五个落在了外面,反而感谢起老天来,觉得毕竟有分寸。有时猪圈塘子里饱满充实,两三个阻在了上头,竟然谢忱起猪兄来,以为的确很卖力。

八百那时应该吃了不少这些个出处复杂、经历特殊的梨,却又没肥。但毕竟底子在,多少年后跟吹气一样,终于圆起来了,目不忍睹。可见,凡事都有个因果。

那时候,八百经常去梨树下朝上望望,哪个梨哪天吃,都安排好了,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再向那枝叶后面寻看,已经没有,那就是安身在了粪液下。还经常到猪圈那儿看看,往塘子里打量,希望能见着一两个有用的,没有。那就是没掉,怎么可能呢,树上那个哪去了呢。所以八百后来做起事来从不列计划,对什么都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就由这培养来的。

猪不常有,八百家的猪圈空了后,那一阵子,就关八百放养回来的鹅鸭。同时把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灰汪用菜园笆子在一周围扦起来,这样鹅鸭在旱上水里都可以呆。那一只后来在西庄上灰汪里冤死的不幸的光毛鸭,在这水里本来玩得很好,欢得很,最后竟客死他汪,肚朝上,八百想想都不舍。

猪和鹅鸭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这个灰汪就沤麻。那时,一些靠各家门口的大小水塘,就优先视他家为第一主人。总要放些木头在水里沤,一捆一捆的,编连着,像木筏子。小孩子喜欢扶在岸边柳树上,拿脚去掸去够,甚至想站上去。木筏子松散的,就在水里翻转。木头大,或水少快要阻到底的时候,小孩子真的就站上去了。那沤了的木头结实不坏,与地里挖出的棺材板一样,经过这道程序后是好料,所以人们要这样做。

八百家没有去水塘里沤过木头,倒是在灰汪里沤,然而又沤的不是木头,沤的是麻。在岗子上种了一些麻,割下后整整齐齐地捆起,搁进这闲置的猪圈前的闲置的灰汪里浸泡。挑满一汪水,上面用重物压着。

麻,也许有人不知道。但“麻杆”,应当听讲。说这个人长得像麻杆,形容其瘦高。然而也许说说而已,互相沿袭,说得精准,不知出处。你说我说都来说,说的人未必明所以、知其然,下一个人仿着来、跟着风。“麻木”,肯定听说。麻和木生在一处,互不触动,恐怕才有的这词。“麻绳”,就更清楚。扎实呢,所有的天然普通绳子中最经受力。还有,不听话就用麻绳抽,就更有切实体验,不寒而栗、恍然大悟了。“麻袋”,就更常见。装粮食的,二三百斤,背起就从粮站的挑子走上去朝垛子里倒。八百家种麻,不是为了威胁八百,也不是为了使八百懂得多,只是为了搓麻绳。

那撒下种子、疯长出来的瘦高的麻,紧紧卡卡、密密实实、笔笔直直,粗细不一地长在岗子上几棵杂树下。里面的杂草都要被带得笔笔挺挺,且不透气,呼吸困难,所以可能都情愿不生,在土下面暂且待着,让麻先长、先灭亡。那么,能够长在麻窠里的只有蓬。荀子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大意是主张和赞扬,结交正直的朋友,跟好人学好人。可见,蓬比人有眼光,会择善而交。然而荀先生没有讲,这个蓬究竟是个什么植物。也许就是那些少数有追求和忍力,能够合作共处,情愿与麻同生的杂草,也未可知。

八百对麻感兴趣的不是去地里折它,因为始终连着结实的皮,身子赖下来蹬着树去拽都不可能折离开。大概只能退而求其次,摘取一两片大叶子玩玩,或擦擦屁股。也不是沤好后从它身上收获多少麻皮,大人才首先关心那个。而只在于两样:一样是麻果子。捏住背后的蒂子,可蘸洋红,在馒头上盖章。筷子头点的,是糖馒头;麻果子盖的,是菜馒头。一般这样区分。然而平常又不是过年,就蘸些水在地上墙上盖印子。

另一样是剥了皮后笔直的麻杆。横七竖八散放在门口一大堆,堆得像白花花的小山。那壮观景象,与白洋淀铺晒在场上的苇片子有得一比。更好玩的是,那麻杆清爽干净、轻巧易折,可当箭射,更可扎出各式各样的东西。但最终都烧了火。八百家在灰汪里沤麻,给八百带来欢乐,因此总期盼和记着。

渐渐地,庄户人有了新注意力,走出的天地变宽。许家庄各家的灰汪在坍塌,在收缩,任其演变走样。原先的灰汪逐步变小,成了半滩半水,并且滩子越来越挤占水面。小孩子比照距离,试图一显身手从上跃过。

人们将灰汪一周围用木棍竹枝扦上,做成了小菜园子,作为主菜园子的适当补充。在滩子上植上一墒韭菜,栽上几株茄子,点上数排蚕豆,旁边的一汪水正好可以浇它。有的索性什么也不围,点上几颗黄豆,管它将来有没有,算是没荒着。

有的没人来忙,就让其光着,竟冒出一两株野瓜藤,还开花,结果。那滩水边开出的花特别显眼,结出的果真的可吃。后来多少年,许家庄那开在灰汪边的零星小花,一直在八百心头摇曳、脑海绽放,散发悠远的清香,颤动活泛的颜色。

八百走过那段岁月,走出许家庄,带着泥腥味,进了扬州城,做着公家事,有了新谋生,成为了城里人。偶有登高拍栏,观老城看新景,总要抚今追昔,怀过往读来者,思绪随运河向长江流淌,未曾稍忘蜀冈背后那西北方,自己所从来的泥土上的许家庄。记忆飞越时光,捡拾许家庄从前的人事;目力穿过空间,抚摸许家庄曾经的模样。

那风铃似的万把钩依然分明地响于屋檐下,豆籽饼似的牛屎粑粑还是显赫地张贴于迎面山墙,寨栅似的菜园笆子仍旧清晰地立在高低处,粮仓似的草堆照样巍峨地竖起在埂上塘畔,沙坑似的灰汪依旧真切地镶嵌在岗下冲上。

没有纪实的一段活动影像记录许家庄以往的人事,也没留存的一帧黑白照片显示许家庄先前的模样,还无本真的一些乡土文字还原许家庄流逝的历史。哪怕与许家庄靠得近的周边村庄的任何资料都无从找寻,什么信息都难以汇聚,随着人事的湮灭在逐渐消失。

即便是一幅反映这一带那时的兴修水利、挖塘造渠,农业生产、广积绿肥,手提肩挑、打谷送粮的图像,都能装进许家庄多少印迹。因为许家庄就那么大,丛聚而紧凑,同时有着鲜明特点和较强代表性,凭着一个镜头摄入,从那背景中都能分析出许多。

在历史长河中,与许多地方一样,许家庄的演变是迟滞缓慢,甚至一成不变的。这三四十年间,它忽然破碎风化,没有依着线型加速走,而是易辙换向地改了样子。庆幸庄户人脱离艰辛,但遗憾许家庄了无旧迹,没有依托旧的基础建成新的形象。

随着农事方式和需求的改变,庄户人不再执著于从事那些曾经多么精心的制作。特别是随着异地集居的实行,许家庄快要仅剩下各家的门牌号,未来连门牌号也将完成使命,失去意义,成为过去。

许家庄是苦难的,许家庄人熬过了那个苦难年代,八百乐见许家庄人摆脱黄泥厚土,走进更多样的世界,然而八百还是牵挂着尚未远去的许家庄,将心在那荒岗僻冲安放。扬州城市化进程在加快,某一天巡礼的镜头从蜀冈向四周摇过时,惟愿在那一方能依稀辨出许家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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