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上了好时辰

地里种的是向日葵。葵花顶盘时节，硕大的花盘儿，清晨齐刷刷向东，傍晚沉甸甸朝西。至于夜里，它们又是怎样，把花盘儿从西边转向了东边。 种向日葵的马老汉非说他当然晓得这个缘故：“是信仰，向日葵是一种有信仰的花。信仰的力量创造了奇迹！”

听的人以为老汉存心拿话逗人，都识趣，大笑捧场。

马老汉便请大家嗑葵花籽，边听他讲古颂今：马老汉他爹解放前一年，被国民党残兵败将抓去当了脚夫，这一去至今音信全无。马老汉是遗腹子，出生于一九四九年的国庆节。这一句是重点，马老汉总是得意地加上个注解：”这时辰儿找得多好！毛主席登上天安门，我就晓得可以打娘胎里出来啦！全国解放了，出世不受苦！”

“可不！你老命好！不光赶上了好时辰，还福泽儿孙，连你儿子都在省城当了官！”

“那是他小子自己本事！甭管为官、为民，一辈子好好做人，就不枉在人世间走的这一遭……”

马老汉是三年前开始种向日葵。葵花地在村口，本是一块乱石荒坡。他一锹一锄，蚂蚁啃食似的，整出一大片地。葵花开放，从前的乱石荒坡一片金黄灿烂，变成村里最美的景致。大家帮马老汉算收获——景致再美，他不比众人多瞧一眼！唯有那葵花籽儿可以收几麻袋。闲嗑着吃不完，还可以榨成葵花油吃！

“老汉，算盘打得不错！你一家子，买油吃的钱都省了！”

马老汉笑眯眯：“这你就不懂了，这年头不缺吃不缺穿，省下那两片钱就算发财了不成？”

“这么说，是我眼拙？”

“可不！”

眼拙的人，一句话埋在心底：“倒真要看看你这老头，种了这诺大一片向日葵，是搞什么名堂？”

村里，眼拙的人还不少！

葵花沐在南国的阳光里，棵棵枝干粗壮，叶片硕大，金色的花盘儿日复一日追随太阳的方向。村里人享了美景的眼福，觉得家乡终于也可以拿出一点东西炫耀炫耀，纷纷拍了葵花地的景致各处发布。葵花地也为他们长脸，连城里人都像那采蜜的蜂儿蝴蝶似的，成群地往这儿扑。还给村子新叫响了个名儿——“葵花地”。

大家冷眼旁观，马老汉并不跟赏花的人收费。他大概不是要搞开发葵花地做景区挣钱的名堂。

秋天，葵花盘儿噼噼啪啪地成熟。马老除了揪几个葵花盘搓下葵花籽炒香了，请大家嗑葵花籽听他讲古颂今，倒真没有收葵花籽榨油，好省下他家买油吃的钱。只是便宜了一群群鸟雀。一入冬，葵花地成了鸟的天堂，鸟儿们把它们自己养得膘肥体壮，从早到晚，啁啁啾啾，倒也鸣唱得动听。

马老汉种向日葵的第三年，上头下了文件：一条省道要从村里过。马老汉的诺大一片葵花地，都在征迁范围内。大家恍然大悟，怪不得老头把一片荒地种得这样热闹红火，这下可不就发了大财？要说不是他在省城当官的儿子先得了内慕消息，背后安排老子这么做，谁信？

甭管众人眼红，省道在村里的征地安迁工作如期开展。村里人在葵花地里溜达溜达，重新拿脚步丈量一番，乖乖不得了——要按国家的安迁补偿，这老头一辈子挣的钱，不如这一票多。马老汉在众人眼里，摇身一变成了财神爷。这下人人都跟他套近乎，打听的不外乎是安迁补偿得了多少钱？老爷子你下回有了当官儿子的内幕消息，得跟大家透露透露。乡里乡亲的，也造福众人一把。

马老汉最不爱听这话，两撇山羊胡子气得直撅撅，跳着脚跟人叫嚷：“把老汉我看成什么人？地是国家的地，路是国家的路。老汉我不过白种了三年向日葵，就跟国家要钱不成？亏你们个个好手好脚，尽想着不劳而获。”

马老汉的叫嚷，没人当真话听。他嘴巴紧，大家便换个方向，都去跟征迁安置工作队打听。

戴眼镜的财务人员被人问得烦，索性搬来厚厚的账簿，打开电脑里花花绿绿的表格，亲自指给大家瞧：“哪有你们想的那么多？这点钱离发大财远着呢！”

众人心里算算——可不，那钱款的数目，估计也就够那片地儿成熟一季葵花籽儿榨出来的油钱！”

“这笔钱，马大爷还说不要了呢！” “眼镜”不嫌自己多嘴多舌，又嘀咕一声。

“莫非嫌少？”听的人都振作了精神——马老汉要是嫌少，这事儿大有文章可作。老爷子带头起来那么一闹，他们家家户户被征迁了的地，安迁补偿说不定都跟着水涨船高。

“兄弟，不是我说你，这可真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马大爷说了，把他的这一份儿钱，捐作修路用。世上还有比这更积德行善的事吗？他半分钱不要！”

打听的人讷讷的，晓得自找了一场没趣，都红了脸。

省道通过村子的这一截路，提前竣工，顺利通了车。葵花地变成了路，再到葵花开放时节，外地人把车泊在路旁，行程的目的是赏花观鸟，却只能揣着手机跟人打听去年的葵花地。

“去年的葵花地！就在你车轱辘下呢！”

“变成路了！”很遗憾的口气。

马老汉见不得人失望，觉得让人这一番白跑，多多少少有他的错。他跟人家约定：“明年，明年这会儿你再来，打包票有成片的葵花，让你拍出最美的照！有灵动的鸟鸣，让你听那精灵的歌吟……”

鸟雀啁啾着从天上飞过。马老汉抬头瞧瞧，跟鸟儿攀交情：“老朋友们可不要飞别处去！明年，明年就给你们种出葵花籽儿吃了！”

开春，马老汉找不到新的种葵花地儿，只得沿村子里这一截省道的路肩，犄角旮旯，拿锄头平整平整，下种，施肥，除草……几场春雨过后，棵棵葵花树长得比人高，枝干粗壮挺拔，像新路旁站了两列哨兵。

这时节，沿闽江溯流而上，炊烟在梅林里袅袅升起。看那枇杷青绿芭蕉碧翠，山坳深处，新路两旁，葵花正含苞待放。有鸟雀啁啾着各色小调，在云端和村子间翱翔往返。

要是碰到一个老汉请你嗑葵花籽儿，朋友，甭客气！你尽管坐下来，耐心听老汉跟你唠家常，话儿还是从毛主席登上天安门讲起……这一句是重点——你瞧这新修的路，笔直的康庄大道直通省城！老汉给这重点做的注解是：“老汉我命好，赶上的都是好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