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忘怀你穷困的日子吧。不过,可别忘记它给你的教训。
——歌德
孙老头在屋门口种了一棵苹果树。苹果树是他亲自育苗培植起来。苹果树苗的前生,是一个苹果核。
那会儿,孙老头进他一辈子进过为数不多回的一次城,是为了把老婆压箱底的一块银元偷着换成钱,再加上攒了半年的布票,扯三尺花布给他家大妞做一件过年的衣裳。孙老头三个妞,就只有十六岁的大妞配穿一件新衣裳,好让媒人领着后生来相看的时候,拿得出手。家里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能出脱一个是一个,也好省下一口吃的,不至于饿死哪个。小的两个妞,得等姐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淘下的衣裳穿。
孙老头做贼似地卖了银元,扯了花布。坐在马路牙子上抽一管旱烟。旱烟这会儿被他抽成补药,这一服补药抽完,他还有四十里回村的路好走。
孙老头抽完最后一口旱烟,一个城里女娃从他面前走过。女娃手里拿着又圆又红的果子,左一口右一口地啃。瞧得孙老头眼发直——旱烟不顶饿,他早起的时候,老婆还是瞧在他要进城的份上,给他吃了一个杂面馍,而不只是一碗稀做刷锅水的玉米粥。这会儿晌午已过,杂面馍和玉米粥在他的肚子里都完成了轮回。看女娃啃果子,孙老头替人家女娃使劲往肚子里咽口水。
女娃吃得慢。孙老头一手提着包里的花布,跟完两条街,终于跟到小女娃发善心,把个啃得不比手指头大的果核儿往路边一丢,丢在离孙老头五步远的地方。
孙老头踉跄五步,捡起果核,如获至宝,就着衣襟擦去果核半身泥灰,马上囫囵个放进嘴里一一比什么都甜,比什么都香!
被果核幸福起来的孙老头,双脚丈量起四十里回村的路,比吃了一个杂面馍一碗玉米粥还得劲。
到家,果核儿被孙老头的口水泡得直剩四颗果籽儿。这四颗果籽儿还是仰仗孙老头农民习性深厚,从口水里抢回来的。把果籽种进地里的希图,怎么说都比吃进肚子里大。
四个果籽儿出了两棵苗,各顶两片瘦弱焉巴的叶子。1963年的土地,跟人一样患营养不良的穷病。
孙老头在屋门口把两棵树苗种得一脸虔诚。每次给树苗浇水就像上香,只差顶礼跪拜。还是有一棵树苗不念他的情,自己做主就长成了一截干柴火。好在另一棵树苗没有拂了他的兴,在孙老头的大妞儿嫁往邻村曾家的时候,长成了一棵一人高,不怎么像模象样的小树。孙老头拿这棵小树当他的 “四妞儿”,比二妞三妞都要娇贵宝贝的老幺。
大妞比“四妞儿”早结果,结婚才半年,她就顶着三个月的身孕回娘家。孙老头看着女儿肚子一日大似一日,不免发愁:这年头,谁家都不富,女儿嫁的曾家家境跟自家差不离,也是玉米粥要熬做刷锅水地过日子。要不,也不会叫怀了身孕的媳妇回娘家,省一张嘴就是省俩人的饭量。要是树先结果,顶多浇点粪肥,可是女儿却先结了果,生出来咋养?
外孙女才不管孙老头愁不愁,十个月到期,曾家添出一张要吃要喝的嘴。又因为大妞带着女儿见天回娘家,这张嘴在孙家也没少吃没少喝。
两个家尽着供一张小嘴吃喝,外孙女儿倒也养得有模有样。到周岁,已经能朝孙老头伸手要抱抱,含混不清地叫姥爷,把孙老头也叫出一腔当姥爷的柔情来。把一门心思放在 “四妞儿”身上的爱,匀出一点儿给外孙女。只是可怜他的 “四妞儿”,依旧瘦弱蔫巴,树梢上挂了不多几片叶子,头一阵秋风就给掳下一大半。孙老头抬头数数,树脑袋上还剩下七八片。孙老头赶紧趁中秋节,一个城里农科所干部回村过节,赔着笑脸请干部来看看是棵啥树?结的啥果?
“苹果树哩!不错不错,这方圆百里,你头一个种活苹果树。”
孙老头不敢骄傲,追着问:“它结果不?”
“当然结果,结的叫苹果。”
“苹果长啥样?”三妞嘴快,替全家人问出来。
干部笑笑,眼神在大妞怀里外孙女脸上停了停,这年头乡下还能喂出这种圆脸蛋儿的女娃,真是稀罕。这年头的乡下女娃,个个皮包骨头,尖嘴猴腮,被她们爹娘喂出一幅兽样;个个脸色苍黄,黄里透着青肿。大些的姑娘也晓得红脸蛋红嘴唇招人喜欢,想了法子拿红纸头抹脸蛋抿嘴唇,出胭脂和口红的效果。孙家二妞三妞就撕了不少人家过年贴大门口的红春联边儿,藏在床上席草下,以便需要不丑的时候能美起来。
女娃两个圆脸蛋上给山风和日头染成红色,干部顺嘴拿她做解说:“苹果的样儿,就像这娃的脸蛋儿,又圆又红。当然得那苹果长得好。长不好,也小,也蔫。”
干部临走,又回头夸外孙女:“这娃养得真不错,真不错!瞧这脸蛋儿,就是个好苹果。”
外孙女从此不再有姓没名,现成的大名儿,就叫曾苹果
孙老头心想我外孙女都能养出苹果样,就不信不能让”四妞儿”结出真苹果。
曾苹果八岁,她姥爷家的苹果树终于开花,不多的几朵白花儿招蜂又引蝶,还招来全村人看稀罕,都说这花不红不艳,不像能结好吃果子的花。孙老头在心里跟他们置气:“到时结出个俊娃儿俏脸蛋样的苹果,才叫你们知道孙老头的能耐。”
花儿谢去,结出五个指肚儿大的苹果。一夜风雨,结在树梢高枝上的指肚儿苹果落了俩。把孙老头疼惜得肝尖尖儿打颤。等苹果长到核桃大,孙老头跟生产队去参加乡里的筑坝大会战,去了五天,回来树下一瞧,一个苹果色儿腊出病态来。大事不好,孙老头搬了把凳子撑高自己,眼贴着那病苹果一瞧:遮着叶儿的那一面,虫子给苹果开了一个门两个窗,门口窗口还堆着虫子一家老小吃苹果大餐拉出来的屎。想来虫子竟比人有口福,先享受了孙老头记忆里的那份甜,那份香,把个枣子大的苹果,吃得只剩一张苹果皮撑在果蒂上。
孙老头气得眼发黑,差点一头从凳子上栽下来。
眼下,“四妞儿”五个孩子只剩下俩。好在俩小苹果都长在低枝儿上,倒方便了孙老头,想怎么瞧都不必请凳子帮忙。孙老头一天三次给“四妞儿”的俩小孩请安。
外孙女曾苹果来姥爷家,跟姥爷一块请小苹果的安,仰着小脸问姥爷:“姥爷,姥爷,苹果好吃不?”
“那还能不好吃!”
“甜不?”
“比那糖果都甜,还香!”
“姥爷,苹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不?”
“那还能有假!”
看外孙女拿口水洗衣襟,孙老头心里一激灵,他想我这苹果树可不是为你这个不是孙姓的丫头片子种的。两个苹果,自己一个,老婆一个,活了大半辈子,吃个苹果真正享一回福,才不白活。别的人想吃,等“四妞儿”明年后年结了果再吃也不迟,她们哪个不比自己老两口年轻?
“你可别打苹果的主意。好吃也要等熟了才能吃!”孙老头警告外孙女。
“不熟的苹果吃了会咋样?”
“不熟的苹果有毒,吃了会死人!”
“姥爷咋晓得苹果熟不熟?”
“苹果红了,就是熟了!”
曾苹果对”四姨”的两个孩子比姥爷还上心。她个矮,一把帮忙长高看苹果的独座凳被她种在苹果树下。
这天,大妞儿来接闺女回家。她上次来接没接成,闺女死赖在苹果树下不回去。曾苹果在姥爷家呆的日子长了些,乡下一些婆娘爱操别人家的心,挤眉弄眼嘀咕,”曾家穷得揭不开锅,一个闺女,还得送到姥爷家去养。”
大妞心想:“这回无论怎样都得把闺女接回来。娘家纵是给了闺女一口饭吃,这一口倒有大半口是母亲省给她的。自己总不能饿死亲娘养闺女。”
女儿回娘家,一家人在屋里不免多叼了几句家常生计,便听见门口那儿“扑啦”地一声,像落下只大鸟。
孙老头先抢出门去,“四妞儿”挂着苹果的枝条和外孙女曾苹果一块躺在地上,两个小苹果滚得稍远些。一小片红纸头被风一扇,飞飞停停像只红色的蝶。外孙女的手指头和两个小苹果上,都染了一层不寻常的红。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孙老头眼晴黑了黑,心脏漏跳一拍。
曾苹果一骨碌自己爬起来:“姥爷,苹果红了!”
“咋不馋死你?”孙老头一巴掌扇在外孙女左脸上,曾苹果被姥爷扇倒在地,右脸颊给地下苹果树断枝儿的茬口脆脆地种了进去,娃儿肉嫩!
“爹,你疯了!”
大妞抱起脸蛋被种了苹果枝的闺女。曾苹果双眼紧闭,声息不出,不晓得是死是活。大妞替女儿掉泪嚎啕。
给自己招了灾的曾苹果,毫无意外成全了这场人灾。她的右脸被苹果树枝种出个吓人的人工酒窝。
女婿扬言要送老丈人去坐班房。还是老婆去女婿家赔了三天不是。当着母亲的面,大妞儿过完公婆和男人的三堂会审,上的刑是挨她男人一顿揍,揍是往死里揍她却不敢死,这事才算罢了甘休。
老婆从女婿家回来,给孙老头在苹果树下支了一张铺,让孙老头和苹果树过日子去。
大妞儿一家,从此不曾再踏进娘家一步。
孙老头把日子过成了老光棍儿。
隔年,苹果树又结了五个果。伺侯到苹果红,孙老头摘了最大的一个,揣在怀里,等在外孙女儿上学回家的路上。人都传言曾苹果被毁了容,左脸是美女西施,右脸是丑女无盐。孙老头也只是听说。他想我总得亲自瞧瞧自己造了多大个孽。
曾苹果看到姥爷举着个红苹果,惊出一声尖叫,兽样仓皇逃离。
孙老头没死,在外孙女曾苹果眼里,已经活成了一幅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