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

王双木看到自家菜店的隔壁，又开了一家蔬菜店。等他忙完早上的买卖，踱出门口一瞧，那家菜店生意还没开张，招牌倒先竖起来了，画的是肥沃的黑土地上成顷绿菜田，上头红色的三个大字，“太田菜”。想来既是招牌，也是店名。

在此之前，王双木菜店的生意一直很挣钱。他人机灵，通晓做生意的门道，尤其是一些卖菜生意的窍门儿，简直就是他的独门秘诀。这菜市场里，不是他家菜店生意最好，却数他挣钱最多。

王双木背着双手，歪着脑袋看“太田菜”招牌，眼角的余光看得更多的是店里忙活的两个人。

“太田菜，这名儿不错，透着着一股黑土地的味儿！”王双木挺胸突肚地咂摸、品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学识渊博。话儿声音不大，但店里的那俩公母肯定听得到。他算是投门问路。

奈何人家低头忙活，眼神儿都不给一个。王双木着实看不出马上就要成为他竞争对手的这一对儿，是什么来头。不过，成功的生意人向来不怕自讨没趣。他的眼中，只有竞争，胜出者以失败者的泪水滋养着，壮大起来。失败者卷铺盖滚蛋。

王双木又拿人家的招牌跟自家的比较一番。他家门脸上的招牌画的全是新鲜水灵的各色蔬菜，从中浮雕式鼓起三个烫金的大字“王家菜”。这招牌，怎么看，都比隔壁的“太田菜”豪华、气派、寓意好，何况当初还是请了算命的、看风水的合力斟酌出这个意寓着招金纳财的名儿。没说的，这招牌并不辜负自己的期望！自家菜店从开张至今，确实挣得盆满钵满。

王双木搬了一张梯子，亲自短手短脚地爬上，要把上头烫金字儿上落下的一点灰擦干净。又吩咐老婆在底下给自己扶着梯子。他擦得认真，像给新生的孩儿洗脸。

擦完，准备下梯子，却看见老婆松了两只手，呆鹅似的盯着隔壁店里瞧。这婆娘，平时不机灵也就罢了，这是什么时候，还只顾发呆。慢说明天人家店里生意开张，就要抢自家生意，这会儿不扶着点儿，他要一步踩不实摔下来，岂不是出师未捷身死。

王双木憋着一肚子气，又短手短脚地下了梯子，短腿一伸，就朝老婆身上踹去。老婆终于回了神，对他朝着隔壁店呶呶嘴，应该是有了比生气更要紧的重大发现。

王双木顺着老婆嘴尖的方向望去，他看到的是“太田菜”店里一直忙活的女人。这会儿女人正给菜上架，仰着脸。王双木两口子看得真切。天！就不怕吓死个人一一那女人的脸，一边白，一边黑，白得一边正常，黑的一边，应该是一颗超乎其大的太田痣。王双木看见过别人长太田痣，但这么大到覆盖了半边脸的，还是头一回见。

夫妻俩利索撤了梯子，进了自家店里，就笑了。老婆形容传神：“这脸，扮无常，一人可以饰两角儿，还不用化妆。“

王双木嘿嘿笑：“确实很吓人！”隔一会，笑得更顿悟了，“怪道叫太田菜，这么做生意要能成！傻子也能成富翁！”

第二天，太田菜店门口就放了鞭炮，正式开张。店里地上摆了不多几样菜，土豆，四季豆，黄瓜丝瓜，空心菜之类。货架上堆的是豇豆干，笋干，葫芦干啥的。跟“王家菜"店里的琳琅满目比起来，像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

一大早，王双木心思都不在做生意上。他琢磨了一个晚上，太田菜店里，定是男人卖菜，那女的昨天只是帮忙而已。不管怎么着，他得想个法子让买菜的人对那“太田菜”三个字，有正确的理解一一人家要也是像自己开头那么想，得耽误多少功夫！

王双木吩咐老婆在店门口挂出“周年店庆，八折让利"的广告。

老婆就是不够机灵：“开店一周年不是上个月的事？那天没让利，今天咋还让利？”

王双木朝老婆瞪眼：“蠢婆娘，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咋蠢话那么多？”

老婆刚挂出广告，王双木朝隔壁太田店里探头探脑一番，又火速吩咐老婆：“快！快！快把那广告牌子收起来！”

好在这会儿还早，买菜的人一个都没到。

老婆虽然生气，但还是照做，嘴上可不客气：“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你今天莫不是脑子进了水？”

王双木嘿嘿笑，示意老婆看隔壁店一一那店里，只有那半边脸白半边脸黑的女人，老老实实坐在店里守着。

“他家怎么倒是这女人守店？也不怕吓着人！"

王双木道：“我叫你放广告又收广告，现在明白了吧？”

老婆白了他一眼。

这几天，王家菜店里的生意，比平时还要好一些。买菜的人其实也喜新厌旧，王双木不动声色瞧他们踱步进了太田菜店里。下一刻，他就有好戏瞧了一一进去的人，夸张一些的，马上就抚着心口三步并做两步逃出来；淡定些的，还能掉头再细瞧两眼，而后脚一拐，进到王家菜店里，王双木还得发善心安抚他们矫情过头的心灵。

这年头，谁都喜欢宠着自己不受惊吓！王双木这廉价的善心发得恰到好处，他跟被“吓到”的人对瞧一眼，那眼神儿里，全是互相体谅的意会。

“那女人的老公是个哑巴”其实这个答案的问题这几天一直困扰着夫妻俩，老婆的八褂能耐大一些，终究就被她打探到了。

“可怜！”王双木的同情心和他的善良一样廉价，“这种人应该去找政府救助，来这卖什么菜！做生意岂是他们能做得了的？”

“那哑巴除了种菜，别的啥也不会。种的菜不卖掉，又烂在家里，所以只好让他老婆来卖菜。”老婆补充说明“他们店里的菜都是他们自家种的！”

王双木听出了重点，面色顿时凝重。

晚上，王双木把白天卖不完泡在药水里保鲜的菜，全都倒掉了。老婆看着还心疼：“你疯了！这些菜贱卖一些，平日不都卖得好好的？这倒掉的可都是钱！”

王双木不接话，点了一根烟吞云吐雾。老婆看他烟圈儿里凝重的脸，不再多说。

王双木对来买菜的人更热情了。

王双木最喜欢经常来他店里买菜的一个胖老太太，他在这老太太身上其实没挣着多少钱。这老太太买菜的规矩：买几个土豆，得搭一棵小葱；买一把青菜，得搭一头蒜……王双木给得都很大方。有时老太太不好意思，他瞧着店里什么卖不动的，还主动送。当然并不是对所有买菜的人都这样，王双木眼里，人还是分为三六九等的。

这老太太的女婿在市场当管理员。平时买菜，一身气势，倒好像王太后驾到，块头和嗓门都大，又喜欢拉着一伙老太太边拉呱边买菜。进得市场，一伙老太太簇拥着个胖老太太，乍乍乎乎的，比她的管理员女婿还派头。她在哪家店里买菜，好比一个移动的广告牌，就无声地给哪家做了广告。

这移动的广告牌，被王双木利用得很彻底，老太太现在除了王家菜店，基本不再买别家的菜。往往从这店里提出去几样蔬菜，不出半天，那几样蔬菜就会卖光光。

老太太也可爱，瞧见太田菜店里的女人，愣是盯着人家瞧了老半天，回头还说被吓着了。进了王家菜店，王双木递给她一杯上等的铁观音压惊。老太太喝完，抹抹嘴，“这脸能吓死人了，还卖菜！”

王双木殷勤地给老太太把菜装起来，另外白送的还都是今天的时鲜菜。

老太太并不辜负他，临了，道：“我瞧那太田店得关门。关键是人不敢进她店里！就算进去了，也得被吓出来。”

王双木听得很受用！

王双木记不起自已什么时候打个盹，竟被太田菜店把生意做起来了，开始有稀稀拉拉的一两个人去她店里买菜。

老婆并不在意，道：“总有一两个胆大的！”

但是王双木忧心忡忡，时不时踱到人家店里，刺探敌情。那哑巴男人除了每天早上把菜挑到店里，晚上来和老婆一起守店，别的时间拒说都是泡在菜地里下苦力。那女人话少，是三棍打不出个闷屁的，成天就晓得低头做事。王双木瞧她，做生意的窍门，丁点不会一一别说拉拢人的那一套，就是菜放久一些焉巴了，都不晓得往上喷些水保持水灵。仗着她的菜是自家种的不花本钱，蔫巴的菜到了傍晚，成筐地倒掉。

王双木老婆看了心疼，还想着等夜深人静，把那些蔫菜捡回家里一一她知道老公的本事，一收拾一泡，烂菜帮子都能整出新鲜水灵样儿再卖出去，何况只是蔫了。

王梓木制止老婆，倒不是他有什么自尊，只因今非昔比。从前，他没少这么做，那是因为没人抢他的生意。这会儿，太田店里虽然依旧门可罗雀，但他的眼光瞧得远，早已预见了形势的严峻。

王家菜店里买菜的人不见少，太田菜店里买菜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王双木多了个心眼，暗中观察了进太田菜店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一还好，自家店里的都是铁杆熟客，至今为止，一个也不曾进太田菜店里买菜。但形势还是慢慢变得微妙，买菜的人仿佛集中爆发“贱手症”，开始挑三拣四起来，不客气点的还说七道八。虽然，针对的都是他卖的菜，并不是他这个人，但王双木心里依旧不是滋味一一你说，这些人来王家菜店里买菜，他伺侯大爷似的，还受委屈了不成？

“哎，今天他们店里居然有卖芥蓝和羊角豆！”每天一大早，打探太田店卖什么菜，是王双木俩公母最近的必修课。

王双木知道这是应季的两样时鲜，好卖得很。他半夜起床去批发市场上，依旧抢不到这两样菜来撑门脸挣钱。而人家哑巴老公自己种，两大筐芥蓝跟羊角豆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往门口一堆，任买菜的人挑挑拣拣。

谁都知道是好东西，挑拣的人确实很多，其中不乏王家菜店的老熟客。见王双木眼光朝这边睃，到底有点儿抹不开面子，挑拣得躲躲闪闪。

胖老太太倒是仗义，依旧进了王家菜店，买了一把韭菜，王梓木又送她一根胡萝卜。老太太双眼把店里一应菜蔬瞄了几眼，遗憾地开了口：“你这店里，今天倒不卖羊角豆。我媳妇和儿子，见天夜里吵嘴。听说羊角豆能让男人那方面得劲些！”

王双木不得不顺水推了舟：“隔壁太田菜店里，今天有卖羊角豆，您老赶紧去买一些！”

老太太也就坡下驴，掉头就进了太田菜店，仿佛经历了上一回的惊吓，今天再面对太田菜店里，那半边脸白半边脸黑的女人，就免疫了似的。

王双木的眼神儿，也跟了过去一一胖老太太可不幼稚，除了羊角豆，出人家太田菜店门儿的时候，是左一大包右一大包，亏她身子壮，提得动。

王家菜店的羊角豆和芥蓝，是王双木舍了一夜的睡眠，蹲在蔬菜批发市场里批发到的。确实管用得很，一大早，围着挑芥蓝和羊角豆的人，比昨天太田菜店里的人还多。不过，王双木的心思不在这，他瞄瞄太田菜店，他家今天倒没卖芥兰和羊角豆。想来，收了一茬，第二茬没这么早接济上。他家店里摆的，依旧是一些寻常菜蔬和干菜，但是买菜的人比往常多了不少，黑白脸儿的女人忙得顾不上包好她的花头巾。

王双木伸长脖子，往更远处瞄。胖老太太终于姗姗来迟，王双木老远就朝人家盛开了一脸笑意。

胖老太太径直朝王双木走来，却不进店，倚着门脸儿，开口道：“王老板，不少人说那太田菜店里的菜好吃，我还不信。昨儿在她家店里买了几样菜，回去一煮，才真叫吃出了菜味儿。”老太太也是真敢说，豁出去了似的：“真是抱歉，我没法照顾你家的生意了！”说完，毅然决然地，不再瞧人家王老板一眼，拔脚就进了太田菜店。

王双木面如死灰。

不久，王家菜店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