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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秀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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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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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家宝(上)

          传家宝(上)

腊月二十二的火车站,人山人海。李建设背上驮一个大号红色编织袋,手里提一个中号绿色编织袋,两袋子满满当当,鼓鼓囊囊,像两座移动的小山。他艰难地挤过人群,终于进入候车大厅,长舒一口气,卸下身上的重负,掉头,刚要跟老婆说先歇一会儿。却险不惊跑了他的魂儿——老婆不见了。那个任何时候,都不声不响的,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的女人,居然不见了。

李建设初步判断。老婆是在进火车站之前,就跟丢了。山里女人,没见过大世面,她瞧什么都稀罕。多瞧了两眼别的,就少瞧了两眼自家男人,就把自己给跟丢了。

老婆也姓李,小的时候就遭了亲生父母遗弃,是老娘把她抱来养大。自小就说好了,是给李建设当老婆。老娘给她取了名字叫桂花。

李建设在工地上搬砖头,工地几十号人,半年前,李建设看到包工头天天为没人做饭捉急,就跟包工头推荐了自己老婆。李桂花在工地上已经煮了半年饭,夫妻俩把挣下来的钱一分一毫存着。眼下过年回家,李建设取些钱,和桂花各自买了一身新衣服。舍得花钱的是在儿子身上,吃的,穿的,玩的,各样新巧玩意儿。儿子的名儿也是老娘给叫开的,叫李小虎。夫妻俩一起外出打工,把儿子扔给老娘带,怎么都觉得委屈了小家伙。过年了,在儿子身上任性花一回钱,算是补偿。

眼下,桂花不见了人影。李建设脱了鞋,爬上一张座椅,往候车大厅入口那儿张望。他满眼里都是覆了黑发的脑袋,却一个也不是李桂花。他张了嘴,大声喊桂花,那么多脑袋,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建设更加证实自己的判断,李桂花是压根儿还没进候车大厅。

李建设下了椅子,驮起红色编织袋,提起绿色编织袋,移动了这两座小山,出了候车大厅。

候车大厅不远处的街边,摆满地摊。李建设远远的,果然在一个卖假镯子假链子的摊儿上,看到了桂花。他一颗心放回肚里,却一口气冲上脑门——那傻婆娘正把一个绿色镯子往自己手上套,她当这假玩意是真货了不成?李建设又移动俩小山到那摊位跟前,他眼里冒火,却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发作,压低了声儿,道:“桂花,你叫我好找!”

李桂花伸手到男人眼皮下,绿色的镯子套在她红褐的手腕上,瞧着有那么几份像真的。

“好看不?”

“好什么看?破玩意儿!败家娘们!”

桂花顿时有泪花花在眼里转,她和李建设结婚,娘就准备了两床新棉被,连个戒指儿都没有。自小到大,这镯子是头一次在她身上出现的装饰。

李建设眼瞧媳妇,泪花花要掉落,慌了神,不敢再发狠。转而问小摊主:“这绿镯子一个多少钱?”

小摊主满脸堆笑,嘴像涂了蜜:“嫂子真好眼光!不满大哥你说,这是缅甸进口玉镯子,满绿。我这是急着回家过年,跳楼价,一百元!拿走!”

“抢钱哪!一百?一百元够买真的了。”李建设扯过老婆的手,硬是把绿镯子撸了下来。

“是真镯子,大哥……”小摊主自己也架不住发笑:“算了!兄弟,瞧你是个识货的,五十,五十你拿走”

李建设扯了老婆转身就走,亏他,还不忘移动俩小山。

桂花的泪花儿终于掉落。小摊主在后头扯着嗓门煽情:“二十,兄弟,二十你拿走,过了这个村,再没那个店;二十,兄弟,外加老婆给你个笑脸;二十都舍不得,晚上老婆把你踹下被窝窝……”

李建设叹气,他确实舍不得这二十元钱,那玩意儿不当吃不当穿。可是桂花,脚步跮蹰。他狠狠心,掏出二十元钱,扔给小摊主,接过绿镯子,给桂花仔细带上。

好在并没误了火车。两天一夜,更兼走了半日山路,李建设两口子,终于赶在送灶王爷之前回到山里的家。

家还是那个家,只是更破败了一些 ,娘更老一些,儿子李小虎长高了一些。

桂花打开两个编织袋,往外一样一样,给儿子掏玩具,掏零食,掏衣服。那小子一手抓着玩具,一手抓着零食往嘴里塞。进门到这会儿,连个爹娘都不喊。李建设冷眼瞧儿子:而今,已是三年级的小学生了,依旧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两孔鼻涕轮流长短,得使劲吸溜一下,才隐身一会儿。瞧着就像个不好秧子。跟城里的娃儿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李建设直叹气。

娘在一旁解释:“自从你们夫妻俩出门打工,小虎直哭了半个月。说是爸爸妈妈不要他了。”

“今年学习咋样?”李建设心里对儿子,还存着点最后的希望。

“还能咋样!老师家访两回,一回是因为跟人打架,一回是因为从来不写作业。”

李建设心里对儿子彻底失望。只差动手揍这小子。毕竟离别一年,刚回到家中,着实下不去手?

一转眼,就是春节头一天。李建设夫妻俩和儿子。各人都穿了簇新的衣服。新年新气象,喜气洋洋。

等娘起了床,才发现娘依旧穿着去年的旧衣裳。夫妻俩这才觉得自己着实没良心——过年回家,居然一样物儿也不曾给老娘置办。眼下,就算想找补,可这山沟沟,拿着钱,到哪买去?

桂花拿眼瞄瞄男人,脸儿红红白白两趟,撸下手上绿镯子,犹豫不决的,不知该不该递给老娘。

李建设眼儿却亮了,心里只赞叹老婆聪明又懂事。他先开了口,“娘,你瞧,我跟桂花一年到头都在外,家里和孩子只能扔给你。这镯子,是我和桂花特意买给你。你带上瞧瞧,可称你的心不?”

娘一张老脸笑成菊花,两油手在围裙上使劲擦擦,才双手接过那绿镯子,却舍不得带上,先问:“这镯子,贵不?我瞧电视上头,那慈禧太后,手上也带着这镯子。”

“可不是!娘,这是玉镯子,专家都说了,能保养身体哩!”李建设顺着娘的话儿说。大过年的,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好!

桂花却朝男人翻白眼儿,似嗔非嗔。

老娘把这绿镯子,也就只戴了大年初一的一天。到晚间,就退下了手上的绿镯子。

娘一边叼叼:“哎,老了,老了,给我买这么贵重玉镯子,却让你们破费。你们挣钱也不容易。”一边开了箱柜,找出一块红布,把那绿镯子慎重包了起来,在箱柜底下妥贴藏好,又上了两道锁。

“娘,你咋不戴上哩?”李建设瞧着娘忙活,脑筋有点转不过弯来。

“奶奶,带上,把绿镯子带上,好看哩!”李小虎也嚷嚷,回来这几天,儿子倒是有了点转变,肯叫人也肯说话了。

“乖孙,这贵重物,奶奶怕戴丢了!奶奶把它藏箱柜里,等你长大了给我孙媳妇,传家宝哩!”

李建设却装模作样:“买得起就戴得起,藏什么藏!”

桂花使劲憋住笑,道:“娘,你高兴就好”

过完年,李建设两口子又打点着外出打工。买了正月初五的火车票。年内下了雪,路旁的冬青、松柏上堆着积雪,像挂满闪着寒光的刀剑。脚下的路却早己被人踩出本色,路面已然残雪消融。寒意侵入肌肤,空气凌冽。两口子脚步匆匆,不敢回头。

昨晚跟老娘商量好了,今儿一早就走。趁着小虎还在睡梦中。他们悄悄走了,孩子不至于眼见父母又要离别,哭闹不休。

该来的却总是要来,刚走出山垭口,身后便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嚷:“爸爸,妈妈,你们别走,你们不要离开我!”脆亮的童音满含悲情,撕开积雪的沉阿,树枝上的雪扑簌簌掉落。

两口子转头往来路看去,只见来时的山路上,孩子小小的身影,跑得踉踉跄跄,后头是老娘,追得蹒蹒跚跚。

“别跑,别跑啊,小虎!爸爸妈妈去外头挣钱,他们挣到钱就回来了。别跑啦,乖孙孙……”

桂花掉了泪,丢下行李,待要接住孩子抱在怀里。李建设拉住了老婆,两口子静默在料峭寒意中。

小虎又跑几步,却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好在被老娘追上了。老娘把孙儿揽在怀里,像揽住一只发疯的小兽。小虎哭喊地声嘶力竭:“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我了,你们别丢下我啊!”

老娘朝两口子用手背挥挥,示意他们快走。

李建设粗鲁地擦去桂花脸上的泪,扯着老婆转身就走。

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李建设两口子坐了两天一夜火车,正月初八一早到了工地,头一件事便是往家中打电话,头一句话问的便是:“小虎怎样?”

老娘宽慰他们的心:“放心,除了话少一些。吃饭睡觉都跟寻常一样。”

李建设两口子也真就放了心。

开学时,李建设又给老娘打了个电话,授意老娘叫儿子听电话,原想着好好嘱咐一番,叫那小子努力读书,读出个眉目来,将来也进城过上好日子,不必像他夫妻俩这样累死累活,抛家离舍的,在这城里依旧只能做牛做马挣苦力钱。

哪知左等右等,那小子就是不来接父亲的电话。桂花叫婆婆把电话开成免提,她只能电话里扮演温柔母亲。还没开口,婆婆便回道:“甭说了,小虎跑了,他不想听你们的电话”

想来,这小子是把父母恨上了,也跟父母杠上了。

开学不久,老娘破天荒,头一次主动给儿子打来电话。李建设接了电话,老娘只说一句,“小虎老师来家访哩,她要跟你说话!”

电话里头的声音便换成一个年轻女人,李建设洗耳恭听。年轻的女老师在电话里自我介绍叫林静。李建设便喊林老师“小虎让林老师操心了!”

林老师声音温柔,话却不客气:“可不是嘛!这孩子怎么这么调皮呢!上课不好好听讲,从来不写作业。我看他好像心里有什么疙瘩没解开呀!”

李建设猜也能猜出十之八九,要说孩子心里有疙瘩,左不过是爹娘外出打工,把他丢在家里,走的那天还搞一出不辞而别。

但是李建设不会跟儿子的老师说这些,连个面都没见,说这些管什么用。跟孩子的老师交流,工地上的工友们传授过经验。李建设眼下就实践了一回:“是呀!我跟孩子他妈外出打工,学习上的事,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了啊!全靠老师费心”

“这样不行,孩子的成长,怎能缺少父母的关爱?”

“林老师,我们总不能为了管教孩子,抛下生计!”

一句话,反驳地林静老师在电话里直叹气。

桂花一旁默默地听,这会儿听到李建设挂了电话,才道:“要不,我回家陪儿子!”

“你是能教,还是能管?要说吃喝撒拉,老娘管着也够。你要回去,一家三张嘴就指着我过活,咱家那破房子还想不想拆掉重建了?过几年,小虎长大些,花钱的地方更多了,你倒是支着两只空手,打算跟谁借?眼下有钱赚,能挣一点是一点!”

李建设说的也是实情,桂花被男人吡得得不再吭气。

之后,李建设再往家里打电话,便不问儿子的学习,知道那小子不长进,问也白搭。大不了,等长大了,也去工地上搬砖头,下苦力。这会儿索性任他去,落得个心静。

倒是老娘,絮絮叨叨的,喜欢夹带着讲些孙儿的事。老娘的风格,是从来报喜不报忧。也是让李建设两口子,在外头安心挣钱的意思。比如她要说小虎进步了,那准是一句安慰自己的话。连老师都说那小子从来不写作业,意思里头是连老师都对他没奈何,还能进步到哪儿去?有时,老娘也讲,小虎考试分数及格了,李建设马上接一嘴,“考试作弊了吧?”

老娘生气道:“当老子的怎能这么败坏儿子?你难道不盼着一点儿子的好!”

“娘,我知道,小虎不是那块料。你照管他吃喝好,不生病,已经很不容易。别的管不来,就算了。”

老娘在电话里叹气:“孩子也是心里苦,哪个小崽子离开父母,还能高兴得起来?”

李建设不愿意多谈,也是心存既无力改变,只能消极回避的意思。

端午节,原本要放假。包工头却要赶工期,放话说,端午节的工钱,参照国家工休法律,留下干活的都给双倍工钱。李建设两口子原本想端午节回家看一下儿子和老娘,这会儿不能不另做打算。

桂花每逢佳节倍思亲,想儿子,想得两眼泪汪汪。李建设让老婆奢侈一回,给买了张火车票,回去一趟,慰籍对孩子的思念之苦。他自已苦哈哈,一边工地上搬砖头,一边灶台上顶起老婆的煮饭职责。否则,只怕包工头又去招人顶了老婆的差,再难找到这挣钱地儿。

盼了三天,桂花到老家看了儿子才回工地。带了粽子给工友们分一分。李建设最想知道儿子李小虎现在咋样了。

桂花是个笨口拙舌的,只道儿子好多了,不再不理人,考试也进步了,作业也都有做了……都说眼见为实,李建设这会儿想起之前老娘在电话里也这么说,心中又生憧憬,自家儿子这半年里转了性,是个可造之材也不定。他一边接过老婆婆给剥好的粽子,狼吞虎咽。一边只管催促老婆,再说一些儿子的事。

桂花眼含爱意,给男人又倒了一盅酒,“我们年后刚走不久,娘就让小虎去林老师哪儿补了习?”

“你说啥?补习?”李建设酒盅停在唇边。

“可不是!那个叫林静的老师,让小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去她那儿补习。”

桂花说的倒是轻描淡写。李建设听得却不是滋味了——怪道这半年,那小子长进了,原来却是补习补出来的。李建设知道补习是咋回事,工地上的工友们说起包工头,俩女儿都在上学,天天学校放了学,就赶趟儿校外补习班,据说包工头大半的钱,都是替那补习机构证挣了。工友们总结,这补习纯粹就是烧钱玩意,就算孩子给补出来了,也不是他自己的本事。想不到自家小子,啥人——爹娘一穷二白的打工仔,居然也赶时髦去补习。他补了习,爹娘这一年的工,怕是要白打。

“补什么习?自家不成才,就能补得出来了?”李建设朝桂花吹胡子瞪眼,仿佛补习的馊主意就是老婆出的。

桂花经受不住老公的重话,又扑簌簌地掉泪:“不让孩子补习,你想咋样?那么小个人儿,你把他丢在老家不管,还不让老师多管一些?”

李建设叹气,“傻婆娘,老师能白管你的儿子?这补习的钱,可是个大窟窿。你没见包工头那俩女儿,成天补习,钱没少花。哪见得她们就成材了,瞧着倒是比谁都傻。她爹也没少花钱,却是越补越傻。”

“我们家小虎,这学期确实有长进!”桂花并不认同老公的话。

“那你问过没有,给小虎补了习,要交给姓林的老师多少钱?”李建设又问。

“娘没说,我也忘了问。”

“瞧瞧,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晓得抓住问题的关键。”李建设恨铁不口不成钢的口气。

“怎的?花点钱你就肉疼了不成?只要小虎能成材,甭说补习钱,砸锅卖铁,我也愿意”

“是,你愿意!只怕到时是你一厢情愿,竹篮打水一场空!”

俩夫妻说着说着,互相都抬高了嗓门。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们不能胜新婚,眼见得却要脸红耳脖子粗地吵起来。好在隔壁就住了工友,闻声进来,劝住了。

李建设从此不闻不问儿子的学习,让那小子自生自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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