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粉

葛 粉

山不高，山势却野。峭壁悬崖能生长的东西不多，野葛却贱，东一挂西一挂，专门在那陡坡的石旮旯里安身。也有人说的是野葛不是没在缓坡的肥地里长，只是架不住山里人挖得狠，缓坡肥地里的野葛绝了根，只有这老猿山魈才能攀爬到的地方，还能留下一棵两棵做种。只是老猿山魈不如人类娇贵亦不如人类精明，不会打这在地球上默默生长了不知多少年代的老藤虬根的主义，刨出来又是洗又是榨，未了弄成粉，叫葛粉。拒说这粉极能滋补他们七虚八涝的身子骨。

野山下，村子不大。家家都卖葛粉。这些年，野葛快绝了种，家种的葛却长得好，出粉还多。也白腻，也香甜。瞧着跟野葛粉并无二样。得冲泡了，才能一眼瞧出差别。野葛粉冲泡出的是金褐色，家葛粉冲泡的却是白色。味儿也有个浓郁和寡淡的不同。野葛粉和家葛粉也就因此卖出个十倍的差价，还奇货可居。

山妮是从更偏僻的地方嫁来这野山下的村子。只因婆家公爹长着老猿山魈的本事，能去往那人迹罕至绝壁峭崖上采挖野葛。婆家是靠做野葛粉卖了钱，给足彩礼，才迎娶的山妮。山妮敦敦实实，脸蛋上积年挂着山里的日头染上的胭脂红。娶她不到一年，便抱了娃，大胖小子终日挂在胸前，像掌着婆家的印章。婆家从老到少，没人敢对山妮说个不字。

一入秋，山朗阔起来，水润泽起来。秋风给山野点了绛红，染了橙金，景致热烈又妩媚。奔着景致来野山的人今日一伙，明日三五个。兼着听说山下村子里的野葛粉千好万好，竟像掘宝来了似的。

山妮家的葛粉买卖，是山妮主的事。来人在她家院门一出现，公爹便闪身出了后院，起出后山埋的两根野葛。

这头，来人一般会这么说“价贵些不打紧，势必得是野葛粉！”

“瞧大哥你说的，野葛粉还能有假？都是那峭崖绝壁上挖的，谁有那本事，能把家葛种到那绝壁上的石旮旯里去？”山妮应对得诚心诚意。

说到这儿，公爹就该在院里出现，肩上一把镢头，手上两根野葛，一身汗两身泥，嘴里念叨的是：“这玩意儿越来越难挖，找了半个月，也才今儿挖了这两根！”

来人便围过来看稀罕。举着手机模拍，竖拍，自拍。两根野葛和公爹在他们的每一帧照片里占C位。山妮抱着孩子，连她家看门狗都沾光入了镜。

公爹开始冲洗两根野葛，山妮是个称职的导购，动情地给人讲解把这乌不溜秋的虬根，怎么挖，怎么洗，怎么做成了金贵的葛粉。并不需要她添油加万醋，听的人自己就识趣地做出了理解一一山里人家厚道，野葛粉的这个价，实在不算贵！听完讲解，来人跟山妮就熟络起来了，老熟人似地捏捏她怀中娃儿的圆脸，逗逗孩子。山妮一对奶娃儿的乳房，两个球似的撑得胸前的衣服布料薄了一层。来人逗娃儿的一对爪子，失了准头往那儿蹭蹭，也都在情在理。

等来人递了钱，山妮进屋给人家拿葛粉。家葛粉用村子里统一包装的小塑料袋装着。两大麻袋已经卖得见了底。野葛粉却才一小瓮子，从春天卖到秋天并不见少。

山妮从麻袋里掏出几包家葛粉，心里想的是：“美得你，好东西留着等你们来吃？”

来人给的票子还握在她手里窸窣作响，像为旧主抗议。人山妮才不会良心不安：“娃儿的脸难道就给你白捏？奶子难道就让你白摸了不成？”

山妮把家葛粉递给来人，亦是一脸心安理得。

来人刚满心欢喜出屋门。山妮后脚赶紧吩咐全家人都去地里，起另一垄家葛，见天得做出葛粉，好赶上这一阵儿卖葛粉的旺市。山妮的话，在这个家有板上钉钉的份量。儿媳妇能把家葛粉卖出野葛粉的价，就是这个家的功臣，谁不对她言听计从？

秋更深了些，山野瘦出叫人爱怜的模样儿。野山下的来人只多不少，一拨又一拨。山妮叫人写了出售野葛粉的招牌挂在门口，底下张着个大箩簋，箩簋里，一包一包葛粉摆得煞是诱人。

一拨又一拨来人在箩簋前站定，戳戳手机，瞧瞧葛粉，瞧瞧山妮，摇摇头，走了。

家里的傻狗不懂得看人脸色，还讨好地朝人摇尾巴。山妮脸都灰了，知道缘由可能就在手机里，只能在手机里找。横竖没了买卖，她也捧着手机戳，到底被戳出个究竟：九宫格的相片，野葛，公爹，山妮和她的娃，狗都在相片里。文字解说的是：“花野葛粉的价买了几包家葛粉。”人家也只是说了大实话而已。

新起一垄家葛做的家葛粉，一包不曾卖出。山妮和男人已经外出去遥远的地方打工了，拒说那儿的人不吃葛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