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

短信

这会儿是二零一零年农历冬月，离大年三十只剩下三天时间，满打满算七十二个小时，而我和庄明生还在建国路和八一路上闲逛。街两旁的商场早已打祥，光顾夜店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不过，这些地儿此刻跟我们的干系都不大，农历大年三十的前几天，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应该是我们每个人称之为“家”的地方。每年这个时辰儿的汽车站火车站飞机场和轮渡码头汹涌的人流可以作证——他们大包小包，拖儿带女，千山万水阻隔不了他们回家的路，风霜雨雪也只当是对回家的考验。

我和庄明生都不是无家可归的人。我家就在本市，家里有老婆孩子；明生的家在离本市一百多公里的外省，家里有爹有妈。

问题出在庄明生这小子身上——他不想回家。公司前五天就已经放假，他回家的火车票我也帮他买到了手，就是明天傍晚出发的车次。这小子不想回家，总不能赶牛撵驴一样把他撵上车，可怜这小子的爹娘在家干着急，电话甚至打到这我这只能称为他们儿子朋友的手机上。拜托务必劝庄明生这小子回家，勉得他大年三十在异乡当孤魂野鬼，

有的人一旦受点挫折，就非得折腾得人人都不得安生。庄明生这小子就属于这一类，他半年前刚失恋，从小青梅竹马谈起来的女朋友，像鸟儿一般“忒儿”一声，跟着个刚认识三个月的男人“飞”了，原因是庄明生这小子的情敌有房又有车，而他只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一枚。

“谁他妈的说情义无价，二十多年的感情呵，将近八千多个日日夜夜，就抵不上一套破房一辆烂车！”庄明生委屈得直叫唤，从此把情义拨拉到世上最廉价的物品之中，不管是骨肉亲情还是朋友之义，要是有人愿意以一克拉一美分的价格收购，我猜那小子准会二话不说，倾囊卖光，说不准还会买一赠一地附送给人家一份男女爱情，然后把红尘堪破，出家做和尚。

“这不公平！庄明生，你的父母并没有亏欠你什么。还有作为朋友的我，也够得上仁义尽至，你不能一概而论！”我这么劝他。

“谁知道呢！多少父子反目成仇，朋友也不过是酒肉之情，这一切我看透啦！把个从小谈起来的女朋友让别人给拐跑了，过年只能独自回家，这丑我也丢不起！”

“不过是回家，又不是去示众，父母难道还能嘲笑你？”

“你不用再劝啦！我的主意已定，有些事，就连父母也是‘幸福可以同享，悲伤我只能独自饮泣……’”这小子倒哼起了什么野鸡破路的歌儿，像北风送来旷野的狼吼。

“我只可怜你的白发爹娘，过两天就是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他们却只能空等一场！”

“把个自小谈起来的女朋友给谈丢了，就算独自回了家，也只是给爹娘丢脸！”

“归根结底，是你的虚荣心在做怪！”

“是你把人世间的虚情假义看得太重！”

“人怎么会没有感情，岂不等同兽类？”

“感情不过是物欲的广告或附赠品！你看那边，那广告做得多美，它给你带来什么了吗？”

我顺着他的手指头瞧去，在不远处的绕城河边成排新建的高楼上空，灯火辉煌的背景里，一枝独秀出的字眼的风景是“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一江春水一种人生——生活，在水岸停泊！”

这是什么下作的房产公司，不懂装懂附庸风雅地拿人家的相思风情，做了诱人买他江边住宅楼的饵料。

这让人我不得不暂且承认庄明生的话说得有那么丁点儿对，但是怎么倒把劝他回家的话题引到这上头了呢！

“你是在以偏盖全！”

“我是否以偏盖全，我们来打个赌就知道啦！”

“感情的事难道还能用来做赌注！庄家明，我不说你的父母是如何含辛茹苦生养你，但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否定一切，迟早会有你后悔的一天！”

“在那一天还没有到来之前，我们还是先打赌吧！你觉得人世间的一切情意珍贵无比，我赌它一文不值！”

眼瞧着庄家明以感情作赌，已经做好准备，我也只能应战。

“怎么赌，你说吧！不过我有言在先，假如我赢了，明天傍晚之前，你得给我乖乖地坐上回家的火车，我也好给你的父母打电话，交待他们安心准备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以慰劳你这情场失意人。”

“那是自然！不过，要是你输。我只求你别管我的事，虽然你自以为未必是虚情假义，但我觉得闹心！”

若不是瞧在这小子失恋神志不清的份上，我真想给他一顿老拳。

“这样吧，这时节人人都喜欢做的事就是给别人发拜年短信，祝福的话一句比一句好听，你猜这之中会有几条是他们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呢？换句话说，就是他们自己写给对方的短信，而不是转发或群发！”

说实话，这真叫我为难，摁摁手指头就能轻松转发和群发的人情，谁愿意花心思去一个个劳神构想。

“这就是最直接能证实这时代的情义不值一文的证据！”

“还是说说你要怎么跟我打赌吧。眼见得这建国路和八一咱我们已经走了七八趟，再走下去，就该有人怀疑我们是来自精神病院啦！”

“很简单，我原创一条拜年短信，然后把它群发给十个朋友，在三个小时之内，我的手机如果没有收到别人转发来的这条拜年短信，一切就算我行为偏激，活该失恋，明天傍晚，不用你催，我自己去乘火车！”

庄明生这小子出的这招可真有点阴损，说实话，这下我不敢接招。这小子的文彩斐然，随便张嘴说句话，都能成为公司的广告创意，更别说特意原创的短信，他的短信创作得肯定不差，要是没人转发才是活见鬼！举手之劳的人情，不送白不送。

“这只能怪你文彩太好。你要说收不到一条别人转发的短信，这确实有点难，朋友圈子么，总会有那么几个人犯懒。而且你收到的拜年短信多，也只能说明你人缘好！”

“我人缘好到自己给自己拜年！”庄明生一脸不屑，但还是做了让步：“好吧，那我让一步，以我的手机收到三条别人转发的我自己写的拜年短信为界，超出三条算你输，三务之内算你赢！”这话有点拗口，叫人听着也别扭。

在我想明白其中并没有陷坑之后，还是觉得没把握，假如我是电信公司老总，眼下倒是可以痛快接招。问题是我不仅不是人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而且那老小子肯定还要为庄明生推波助澜。不过，总不能因为跟庄明生这小子对情义的见解不同而被他视作孬种。

“行，赌就赌！”

“一言为定！为了防止有不公平的暗箱操作之类的事情发生，从现在起的三个小时之内，你我的活动都要在彼此的视线范围之内！那边的绿岛咖啡屋是个通宵营业的地方，我们不妨进去喝杯咖啡，让这三个小时过得轻松一些！”

服务生给我们上完咖啡，庄明生的拜年短信已经写好并群发给十个朋友。甚至不让我欣赏他的文采，只在他手机的草稿箱里保留这条短信，以作为三个小时后揭晓输赢的铁证。

咖啡的热气还未散去，我的手机就率先响起来信提示铃音，是一条拜年短信，但发短信的人并非庄明生。我把这条短信给庄明生过目，问是否盗版了他的原创作品。但这小子不置可否，笑出一脸蒙娜丽莎。

我喝了一口咖啡，这东西太苦，到底不如绿茶可口，只好往里头投进两块方糖搅一搅。

这功夫，我的手机铃音再次响起，这回是老婆打来的，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在跟朋友打个赌……三个小时后才能回家！”庄明生小口啜着不加糖的苦咖啡，一边虎视眈眈瞧着我，就怕我跟老婆捣鬼泄露打赌的事。

我放下手机，庄明生的手机铃音响起，那小子拿起来看看，蒙娜丽莎的微笑更深了些。

“怎么？这么快就有人转发你的短信给你了？”

“当然！”庄明生回答得干脆，这小子铁定自己胜券在握。

我又往咖啡里投进两块方糖，还是尝不出甜味。

”报告，我想去一趟洗手间！”我这人，但凡沉不住气，倒不是心急，而是内急。

“去吧，不过，我觉得你上洗手间可以不必带手机！“庄明生精得很，只是未免自视太高，喜欢把跟他持不同见解的人都视作智商低下的二百五。

说实话，此前我确实并无别的什么阴暗想法——男人么，既是打赌，总要输得起。不过，他这么一来，倒真提醒了我。

我把手机交到庄明生手中，起身往卫生间走去，一路上专门留心带着手机的同行者。如今这玩意实在太过平常，刚进卫生间，便被我借到一部。

我马上打电话给老婆，告诉她登录我的手机QQ和短信，给那里的除了庄明生之外的所有朋友群发一条三个小时内不要转发任何短信的信息。从大学起，我就跟庄明生同住一个宿舍，毕业后同在一个公司上班，他的那班狐朋狗友也全在我的朋友圈子里圈着！这回，我非得让电信公司受点小损失不可！还有庄明生这小子，他要是以为在我上洗手间的这会儿收了我的手机，就能防止打赌的不公平，实在只能怪他自个精过了头，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从洗手间出来，庄明生告诉我他已经收到了条别人转发的他原创的短信，而现在离揭晓输赢还有两个小时，这小子的蒙娜丽莎式微笑，笑出了两颗大板牙。

我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拍桌子叫服务生再来一杯。这回，我打算一颗糖也不加，看这玩意儿是不是能苦得叫人发疯。

老婆在这时候打来了电话，只两句：”一切全都搞掂！这下，你可以早点回家了吗？”

“哦，不，揭晓输赢必须得有三个小时！”我往嘴里送了一大口苦咖啡，这玩意儿似乎并没有感觉中的那样难喝。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已是午夜时分，除了夜店和通宵咖啡厅，这闹哄哄了一天的城市终于进入睡眠。庄明生和我的手机铃音都没有再次响起，甚至连个打进来的电话都没有。

“明天傍晚我自己去乘火车！”离开咖啡屋的时候，庄明生这么说道。

“早该如此！”我拍拍他的肩膀：“到时我就不送你了！”

等那小子走远，我掏出手机，发现老婆在我的手机QQ上群发的短信是这样的：“假如你今晚收到任何拜年短信，千万不要转发，因为你的收到的短信携带了绝情病毒！”

老婆说得可真是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