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蓝从她家十五层楼上直坠而下。夕阳在她身后哆嗦了一下,先她一步没入城市的高楼大厦背后,留下残红满目如血。
细蓝在夕阳的余光里,乘着一阵晚风,上了这城市最高的屋顶。她看到自己摊在地上的肉身原来如此经摔,骨和肉都好好地连接在一起,脸朝地趴着的身姿里还能瞧出一丝婀娜,并未摔成一块人形肉大饼。最不结实的是脑袋,眼下,那儿开了个大口,脑髓如飞花四溅,是带点血丝的嫩豆腐拍碎在地上的视觉效果。
细蓝对这一切满意至极,情形与她想象的一模一样。关键是这会儿她了无牵挂,与地上的肉身己撇清任何从属关系。她看“她”,和任何人看她都是一样的角度,一样的眼光,不会被自己的诗句感动,也不必为这世上日见减少的读诗人而悲伤。生活中的诗和远方,前者占据着她之前的日子,后者是她眼下正抵达的地方——远方不必非得是横向扩展的空间,她的远方可以是纵向垂直的广袤。诗人的思维,总不该等同于常人。
她看着地上的肉身,和所有往这儿渐聚渐多的围观没有两样,恶心和同情都不缺,也都不必遮着掩着。
细蓝让自己降低一些位置,城市的灯火组成万千冷冷的眼晴,每一双眼睛后面都是一个细蓝这样没有质感的魂灵。
近旁的一盏灯闪烁不停,细蓝隔了半天,才解说出魂灵的灯语:“是谁在暗夜里点亮灯火,欢迎你,我的朋友!魂灵重生时刻,永别一切烦忧!”
这话中听,细蓝给出一个微笑,灯光闪两闪,灯语把她的微笑送出。她感觉从一个人到魂灵的置换,她适应得很好,这是个不错的开头,一切在夜里开始的故事,在白昼开启的那一刻已是永生。
地上的肉身旁,人流和车辆很快围成的篱笆。细蓝看到苏瑶在她的肉身边席地坐下,他垂下头胪,埋首于他的两胯之间。却不耽误他把白蜡烛在自己和细蓝的肉身旁摆成一个心形的图案。一如他当初向自己求婚。这会儿,白蜡烛代替当初的红色玫瑰,免疫了一回的细蓝,不再那样动心。
当烛火依次亮起,绕着她的肉身围成火的光圈,这一圈温暖还是让细蓝不免诞生回归的冲动。
有谁往苏瑶手中塞上一块白色方巾。苏瑶把方巾从头到脚给身边的肉身盖上。像每次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相爱相杀,又相顾无言。
细蓝,是永远地回不去了。
僧侣被苏瑶请来代替他忏悔。细蓝想降得更低一些,魂灵灯语织成的网阻涩她的下降。“你是否还爱着他,还留恋尘世?”最亮的灯语发问。
细蓝先在心底问自己,她的灯语晦暗无光:“是的。这样离别,让他为我流泪,太绝情,也太残忍!”
“你还为他心痛!”
“可是我已无心!”
“收回你的灯语,你心依旧。”
……
细蓝脱离灯火魂灵的网,她发现自己可以下降到苏瑶身旁。他枕两行清泪,在僧侣的忏悔里鼾眠。
细蓝走进苏瑶的梦乡,他沉浸在另一个清醒的梦里,是那里攻城掠地,所向无敌的王者。
“苏瑶,我想,你可以稍稍放下手机,看看我为你写的这首小诗。”
“别让人笑掉大牙了,这年头,除了细蓝你,谁还写诗?”
……
“苏瑶,希望你能带一晚孩子,我需要给一部诗作结稿!”
“你叫一个男人带孩子!亏你想得出。我在手机游戏里马上就要当王,不比你的诗稿重要?”
“手机里游戏当王,毕竟虚无!”
“写诗就不虚无?”
“可是婚前,你说最欣赏我的诗人气质,诗作才华!”
“哪个发情少年?不说些爱的谎言?”
“这么说,你的爱只是一场欺骗?”
……
细蓝从苏瑶的梦里游离,最亮的灯语在夜空询问:“可曾治愈你的心痛?”
细蓝的灯语,一时还不愿亮起。
远方,灯语的海里,一片叹息:“世间痴情女子无情汉,生死离别情茫茫……”
第二天,当阳光升起,僧侣忏悔毕,运尸车和收尸人来到细蓝的肉身边,眼下她是一件货物,需要包装好一些才更容易搬动。
“等等!”细蓝的魂灵以为苏瑶是不舍,她差点熄灭藏身于树阴中,最后一点闪烁的魂灵灯光。
苏瑶揭起白色方巾,摘下她无名指上作为爱情信物的钻戒,揣进口袋。
“兄弟,恢复得不错!”收尸人的语气里满是赞扬。
“可不!这玩意儿不便宜!以后再找,省得花钱买了!”
“这女人真不值!”
“听说还是个女诗人!”
收尸人的话,是细蓝听到的最后一句人世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