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拉房子

                半拉房子   

一

春曦是大姨的大女儿，底下三个弟弟，我们这些春字辈，都管春曦叫大表姐。

大表姐小的时候，大姨和姨夫要下地干活。三个弟弟一个接一个，都在她背上长到会自个走路。三个弟弟接继窜个儿，春曦却只能打横里长了。一个女子的背，又厚又阔，瞧着孔武有力，挑一百五十斤的谷子走山路，二里半的山路，一肩不歇直接挑到家。

大姨和姨夫其实舍不得春曦出苦力，毕竟只有一个女儿。他们也晓得这世道，女子靠颜面吃饭，弱不禁风人不嫌，粗壮健硕却是讳忌。没人稀罕你个女子顶得上人家一个男劳力，都希望老婆如花似玉赛西施。

大表姐春曦说婆家便犯难，她看不上人家的时候少，多半是人家看不上她。除了看不上大表姐的女身男貌，还有一层意思是底下三个弟弟，怕是无底的窟窿，婚后由不得她不帮衬娘家当扶弟魔。这年头，人都活是精明，不仅操心眼前的事，还算计将来的光景。

一直耽搁到三十岁，大表姐春曦才跟邻村麻家定了亲。定的是麻家大儿子。拒说小的时候，患小儿麻痹，落下的病根儿在左手，不能握不能提的，基本功用就是当个摆设。这麻家老大不嫌春曦雌雄莫辨，大姨夫想的是女儿不剩在家里筑坝头就好。“剩女筑坝头”，是我们这儿对嫁不出去的女子的公开嘲讽。所以两下里一拍即合。

关于“剩女筑坝头”，我特意请教过家里长辈，说是“一河死水“的意思。女儿找不着婆家，一家人日子过得确实糟心，就好比河里筑起坝头，河水不能再欢快流动。乡下人的刻薄，不拖泥不带水，一句话能把人怼死！

大表姐定亲前，一个邻村亲戚叫炳祥，趁着赶场，特意来大姨夫家。他不怕“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地犯做人大忌。劝的是千万别把女儿嫁进麻家。这家老太太少说一万八千个心眼，每天拿一个心眼对付春曦，三辈子还用不完。

有事实为证：

麻家的二儿子先他家老大结的婚。娶的是外省女子。小俩口是在大城市打工时自已谈的恋爱。在城里挣了钱，便寻思回乡下建房子安居。外省女子刚进麻家。老太太笑脸相迎。外省女子听不懂咱这儿的话，老太太只用摆个笑脸儿便叫外省来的媳妇无比放心，以为夫家婆婆和娘家妈一样把自己当女儿。

二儿子跟媳妇商量拿钱买地皮建房，外省媳妇二话不说，爽快掏钱，叫人看着好像她这钱是大风刮来的。麻老太太笑得越发开心，暗地里跟儿子商量：“让娘给你们管钱，横竖都是花在这家里头，她个外省女人，揣着钱怕会心不定，要是一抬脚要走了，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

麻家老二做不了媳的主，因此也就没法让娘升级掌媳妇的财政大权。不管钱有不管钱的作派，因此这老太太也放开手脚，帮着儿媳妇花钱：今天叫外省媳妇掏钱买个蒸饭的电饭锅，明天叫她置办个解闷儿的彩电……老太太自己从上到下的衣裳鞋袜，也都换了好几身。外省媳妇用的什么抹脸膏，老太太也跟着用。人前走过，一身好闻的年轻女子的香味儿，瞧着要返老还童成精作怪似的。索性外省媳妇好像开银行，老太太这会儿只要能用普通话把自己想要的玩意儿说明白，基本上张口就能有，所以她也当自己是个有钱人。

外省媳妇的口袋很快见了底。先是婆婆叫买排骨，她只能提一刀还挂着两丝瘦肉的大肥膘回家——只因为肉案上，只有这一刀肉最便宜。老太太便不笑，更不说普通话，嘀嘀咕咕的是媳妇听不懂的本地方言。外省媳妇晓得那不是好话，奈何听不懂，只能怨自己钱不凑手办差了事体。接着，是叫买两斤苹果，外省媳妇只带两个回家；叫买一桶花生油，她买的是杂牌子调和油；叫在百货商店买点什么，她偏在地摊上花俩钱凑合……老太太一次比一次不高兴，普通话也不说了。嘀咕的本地话越来越响。

最后一回，事儿回到建房子上，建房子这会儿是麻家的经济主旋律，事关一家人接下来的生活质量和在人前人后的脸面。但是镇上钢筋水泥店的老板给他们家断了货，原因是上一次拉走的钢筋水泥，还欠着老大一笔钱没还干净。泥水工等着搅水泥浆好砌砖坯。麻家老头在还在钢筋水泥店里等着，先把电话打到老太太这儿，叫老婆子赶紧送钱来。老头在家里，从来摸不着钱的边边，但他坚决拥护老婆的每一项英明决策——眼下说建房子，他以为在钱的花销上势必有十成把握才动土开工。

麻老太赶紧找儿媳妇，结结巴巴的普通话终于把意思表达清楚：“要钱，赶紧的！”

外省媳妇说：“哪里还有钱？都花光了！”

敢情这外省媳妇先前不过是穷大方，老太太手指头直戳到外省媳妇脑门儿上，脸上的气势像要杀人，张嘴就来的本地方言，又快又尖，像利刃，刮得人耳根子生疼！好在麻家老二从工地上回家喝水，撞见了，上前拉开老娘和媳妇。

媳妇叫麻家老二翻译他老娘的话。老二皮笑笑，肉不动，说：都是家常话儿，听跟不听有啥两样？

外省媳妇又把家婆寻常没好脸色时嘀咕的话学给男人听，问男人说的是什么？麻家老二听得脸色发青，骂媳妇：“晓得不是什么好听话，你还学这个舌，不会当作没听见？”

外省媳妇再问不是好听话是骂她，还是骂了她的爹妈。麻家老二把门摔得晃个不停，拔脚就走。

外省媳妇却是个好学的，她想要叫这点事儿难住了，今后甭想在这儿立足。麻老太再说点什么，她悄眯眯，便拿手机录了。这边录了音，那边跟一些小媳妇堂妯娌姐妹慢慢熟识起来。一些堂妯娌姐妹说普通话宽她的心：“不会的，不是骂你，可能就是老人脾气急了些，说话嗓门儿响一点儿！”她们请她不要放在心上。

外省媳妇想我未必蠢到连人的脸色都不晓得看。她是有心，不几天，加了这些个妯娌小媳妇儿们的微信群。拿自己录的音，在这些群里放了放。

这下可炸了马蜂窝。如果这些录音里头的话单单只是作贱自家儿媳妇，那也就罢了。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问题是这外省媳妇听不懂本地话，不晓得家婆除了作贱自己家儿媳妇，关起门来，还编排左邻右舍上屋下厝的不是。张家长，李家短，这不大的村子，在她嘴里就没有一个好人。

大姨夫问炳祥：“这麻老太也在她外省儿媳妇的手机录音里，编排过你的不是？“

“那可不？编排得可难听了！”

“这外省媳妇后来呢？“

“二天就走了！“

“麻家老二不怨老娘？“

“怨啊，怎么不怨？借口寻他媳妇，从此再没回过一次家！他家那会儿起兴建的半拉房子，到如今还只砌了三面裸砖的墙立在那儿呢！“

大姨记起那天陪女儿去麻家相亲，媒人指着一处三面裸砖墙的半拉房子，说的是：“房子正在建，日子过得是不孬的。”

大姨这会儿心里想：“果真！”

炳祥前脚刚走，大姨和大姨夫长吁短叹，怨自己瞎了眼，没给唯一的女儿找个好婆家，眼下春曦的婚事，议亲把彩礼都议定了，悔婚还是不悔？

没奈何，大姨和大姨夫叫春曦自己拿主意。有那么一层姻缘命中注定的意思在里头。

春曦能有什么主意？“我就怕人家当面喊我‘剩女筑坝头’！”她就一句话。

大姨和大姨夫只得再打听，问的还是前头的邻村亲戚。绝口不提麻老太，只问他家大儿子是个啥样人，可靠不？

“倒没听说麻家老大有啥不可靠！”

又问麻家老头是个啥样人。

“啥样人不好说。不过，老太太叫她男人往东，这老头绝不朝西。老太太叫她男人上树，这老头绝不去捉鸡。平时没事，老婆站锅台，他好往灶里烧个火；老太太屁股三步之内，必定有这老头的身影儿……”

说得大姨一家人都笑，稍放下心——还好这麻家只有一个老太太难缠！

大姨和大姨夫回家一合计：嫁！眼见得女儿一年大似一年，这村前村后闲言碎语，唾沫星子能淹死个人。这麻家老大没有大的错处，春曦也愿意嫁，大不了婚后就分家。小夫妻俩过自己的日子，麻老太手再长，嘴再损，叫小两口关起门来，不让她伸进来就是！“

             二

春曦大表姐和麻家老大是在腊月里结的婚。二年一开春，麻老太把小夫妻俩领到三面裸砖墙的半拉房子面前，说：“你们成了家，也为自己打算着点儿，这房子已经给你们建了这半拉儿，往下操心建建，新房子就是你们自己的，日后分家单过，也有个体面房子做去处！“

春曦大表姐想这可真是说到自己心坎里了。“可是建房的钱呢？”

“娶你，还背着一身的债呢！没道理再叫我们出钱建房！“

“问题是我们也没钱呐！“

“没钱不会去外头打工？顺便把你们结婚欠下的债也还还！“

春曦大表姐最舍得的是一身力气，过了正月十五，夫妻俩动身直奔大城市。大表姐的心思，还有一层经过了前头炳祥亲戚的“防疫“，晓得家婆在乡里乡亲眼里嘴里，都没有啥好口碑，她索性远离是非的意思。

挣钱重要，在春曦大表姐这个年岁，还有更重要的事是生娃。大姨也告诫女儿：“年岁越大，娃越不好生。漫说你自己一年年老去，一年比一年不好开怀。就算到时生了娃，娃一年年长大，他愿意有个看着像奶奶的人当妈？“

大表姐被亲妈洗了脑，不让打工耽误造人。头年就成功怀上了娃。娃是在工地上生下来的，拒说春曦大表姐前头还蹲在操作台上绑钢筋，觉得裤子尿湿一片才下了操作台，回到工地的板房里就把娃生下了。是个男娃，又让夫妻二人的欢喜更多了一层。

麻家老大打电话跟家里报喜，顺便提个叫老娘来操持一下媳妇月子里头事儿的意思。麻老太拒绝得干脆：“打你媳妇儿嫁进麻家，只喊过我半声儿‘娘’，还是结婚那天，她喊我”娘“，我清喉咙刚要应声，她已经掉头接着喊你爹了！叫我去伺侯月子，美得她！“

麻家老大不晓得娘在他新婚头一天，就跟儿媳妇结下了梁子。去问老婆，春曦大表姐对这事也没印象。再问她是不是只喊了那半声“娘“？大表姐承认喊娘是喊得不勤，不过“谁会去统计这个？还放在心里计较了这许久！要不，我打个电话，把欠下的‘娘’给她补回去！“

麻家老大站在老娘的角度思考，说这更不妥，只怕老娘接着会计较你虚情假意。

“那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娘来伺候月子？“

麻家老大这才说了知根知底的大实话：“依我娘的为人，她不会来的！要不，叫你妈来伺候一个月！”

大姨就这样来到了大表姐和表姐夫打工的工地。表姐夫依旧每天早出晚归上工，他干的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搬砖和扛水泥包的活，天黑回到板房里还是一脸笑，教他还只会呷奶和醋睡的儿子叫“爸爸”。

出了月子，工地上的活儿赶进度，包工头拿钱刺激人，工钱现做现结。大表姐夫每天能攥一把票子回板房，大姨和大表姐都乐得开心花。大表姐叫大姨无论如何帮她再接着带孩子，趁这会儿钱好挣，她又是这工地上用熟的人，也挣它一票。

大姨只得又留下。二表弟的婚期已经很近了。大表哥是在大表姐之前结的婚，婚后夫妻俩也外出打工，挣钱他们小俩口自己花。大表哥和二表弟的两场婚事，几近掏空了大姨和大姨夫的家底儿，三表弟还在读高中，也是紧着要花钱。大姨和大姨夫被钱折腾得简直没法喘气。

大表姐出月子挣的这份钱，全都给大姨带回去，做了二表弟婚礼上新媳妇的改口红包。

大姨跟春曦大表姐解释这些的时候，春曦懵懂着脸儿问：“还有这个名堂？我记得我结婚时，孩子他奶奶什么都没给。”

大姨赶紧圆话，说的是“给的人家有，不给的人家也有，并非定例。“为的是不给大表姐找不自在，横竖她已经进了麻家门，要做一辈子麻家人的。

大表姐心里想的是，“家婆没有给改口红包，我喊她半声”娘“，两不亏欠。“

大表姐和大表姐夫吃完二表弟的喜酒，顺道带着儿子回一趟邻村的家。

跟大孙子见头一面，麻家老两口也欢喜，也稀罕，抱着不撒手，老太太跟个只会呷奶醋睡的孙子叼家常：“你个金子做的宝，你姥姥才侍侯你多久？就侍侯着了娶个儿媳妇的花梢，你说你是不是金子做的宝？“

春曦大表姐想自己难得回家一趟，权当没听见。

麻家老大接她娘的话，意思是往后还叫丈母娘接着带孩子，

“工地干活不比大工厂大企业，有那产孕假。工地上挣一天是一天，趁着现在有活干，工钱也高。我和春曦想多挣点钱把房子建起来。“

麻老太听进耳朵的就一句‘还叫他姥姥带孩子’？“你钱挣多了穷烧着还是咋的？那不等于你给他们家打工？也是，他家还有个老三要读书，要娶媳妇，不算计你算计谁？“

“那咋办？把这孩子丢了不成？“麻家老大跟他娘置气话。春曦大表姐不劝，闲步踱出屋门看山景，看云在山尖尖上飘游，看风从树梢梢上刮过，叶儿一片片飘零零地落。山里的秋天来得早，只是立秋节气，凉意已经深了。

她沿山脚闲走一圈回家，老公已经与家婆达成了共识：儿子放在家里给家婆带，但是带孩子可不是白帮忙，每个月的奶粉钱外，另出一份带孩子的工钱。

春曦满心不愿意，想的是：“那我不成了为你打工？“心里更不情愿的是让儿子半岁就断奶。

大表姐夫劝老婆：“将就着罢了，乡下小孩，哪能讲究那许多。你没见这前屋后厝，左邻右舍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丢给爷爷奶奶的多的是！好歹你还把孩子放在身边带了半年！“

进了麻家门，就是麻家人，还能怎的？春曦大表姐只得点头。夫妻二人再出发，把口袋先刮干净了才走，为的是让家婆照管孩子的时候不觉得委屈，他们只得先委屈自个。火车票买的是两张最便宜的‘无座’，大表姐上火车就开始想儿子，更兼涨奶，只能自己用宽厚的背制造个可以低头垂泪不让人瞧见的角落，哭了一路才到的工地。

在儿子两岁之前，春曦大表姐独自一人回家看过几次孩子。只觉得小家伙一次比一次陌生。过完一岁生日，孩子嘴里，爷爷奶奶已经喊得很麻利，甚至爸爸还在远方打工，小人儿也能对着空气喊爸爸。限妈妈就在眼前，大表姐抓紧时间教儿子喊妈妈，小家伙却一脸警惕，仿佛“妈妈“是吃人的怪兽，喊一声会招灾招难。大表姐想抱抱儿子，小东西像个小兽样把脑袋扎进他奶奶怀里。麻老太说：”好了好了，你没养他，他自然跟你没感情。“

春曦心里想：“我没养他？我每个月寄回的奶粉钱，给你这个老太太付的带孩子工钱，各种往家里寄的吃穿用的物什……敢情都是白寄？”这会儿孩子还要这老太太接着带，大表姐的这些话，只能自己劝自己咽回肚子里。

等春曦大表姐和表姐夫揣着钞票再次回家准备建房子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可以撒欢儿到处跑了。大表姐想跟孩子亲近一翻，满地里追孩子追不着。那孩子在前头跑跑停停，就是不让亲妈近身，春曦追得气喘吁吁。

那会儿是傍晚，这村子剩下不多的老老少少围了一院坝，都在兴致勃勃地瞧这一出“亲妈追儿子”的好戏。

“别跑，我是你妈妈！”

“我妈妈早死了！”

“胡说！让妈妈抱抱，二天带你走姥姥家！”

“姥姥是骗子，没少骗我们家钱！”

……

“谁跟你讲的这些瞎话？”

“奶奶讲的！”

……

一院坝的老老少少都咂摸这出戏里话儿的戏外情节，摇摇头，走了。留下春曦大表姐一人蹲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她的儿子远远地站着，看亲妈哭，不明白这女人怎么就让自己得罪成了这个模样儿。

麻家那半拉房子的建设，再次搁浅。春曦大表姐跟麻家老大下的最后通牒是，“不耽搁你建房子，我们可以离婚！”

我们这些春字辈，撸袖子攥拳头，打伙儿要去邻村，要扒了那老婆子家的灶台，捅了她家的窗眼，再痛揍那老婆子一顿，教她重新学做人，谁不去谁不是爹娘养的春字辈。

大表姐鼓着一对泪水涨红的蜜桃眼儿，拦住了：“看在你们大表姐夫的份上……”

大表姐夫随后带着孩子追到大姨家，他晓得掂量：“有钱在哪儿没有房子住，老婆孩子就这一个呢！”他们一家直接从大姨家出发，又回城里打工。

                    三

谁能想得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走就走了呢。那天下起了这地方少见的一场大雨。麻家老头说他要去看看那半拉房子，别被雨水把三面裸墙再给冲塌了。麻老太太恩准他可以不用陪自己去镇上邮局取钱。

麻老太太每个月都要去镇上邮局取一回钱，两个儿子在外头打工，她才不愁没钱花，大儿子往她的户头上转一次账就叮嘱一次：“别让人晓得！”仿佛儿子给娘钱花是件见不得人的事，还得做贼似的遮着掩着。麻老太太知道儿子让她防着哪个——“不就是邻村他丈母娘？我才不怕，娘花儿子的钱，天经地义！“

因此，麻老太太每次去邮局取钱，都张扬，就怕没人知道。

雨还在下，瓢泼似的。这雨下得怪，风也刮得邪。

麻老太太攥着票子从邮局出来。不多几张粉红票子，她特意摊成一个扇面，电视里头的古代贵妇人，都喜欢撑一把扇子给她们的脸面开路。麻老太太的这一把扇子，还是钞票的材质。这会儿，有谁能比她更尊贵？

雨歇了歇，风更邪了，劫匪似的，卷着树叶起死回生地往树梢上飘，把行人的伞放了风筝，哪家不曾收起的红被罩被掀到半空翻筋斗……

麻老太太护紧她的伞，知趣地收起钞票的“扇子”，打算搁进随身的钱包。风刮得更怪了，呼啦啦，五张粉红的钞票全都长了翅膀，一张比一张飞得高，一张比一张跑得急。

麻老太颠着小碎步，手舞足蹈地捕捉被风劫走的钞票。给她自己的配音是：“我的钱啊……我的钱啊……”

到街道拐角那儿，最后没有被捉住的一张钞票像跟麻老太捉迷藏，直往车轮子底下钻。

“谁能想到，她就那么楞生生，迎面朝我的车子就钻进来了呢，一心寻死的架势……”司机这话说得挺欠揍，但是那会儿能揍他的麻家老大和老二，都才准备动身。

“娘死了，车祸！”麻家老大和老二都对他们的媳妇儿这么说。

春曦大表姐冲口而出的是“我不回去！”。

 “都要回去！”麻家老大那只不得劲的手，头一回攥成拳头，虽然只是恶狠狠地朝着虚空挥击，样子却像要吃人。

趁收拾的功夫，春曦给她亲娘打了个电话。大姨头一回在手机里骂女儿：“你脑子被驴踢了。这会儿敢不回来？你今后甭想做人……“

“就算回去，我也一滴眼泪不掉！“

“你甭嘴硬，那由不得你！“

麻家的两个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孙女都到家的时候，远亲近邻相帮操持着，丧宴和祭奠的棚子已经搭好，白生生的棺木正等着上第一道漆。僧和道各搭了一架神台，互不干扰地做各自的法事……

麻家老大和老二未进家门，双双哭倒在地，因此只能爬着爬到娘的冥床前。春曦大表姐这会儿正如大姨所言，在大表姐夫长长的一声“娘啊……“里头，她的眼泪就自作主张倾泻而下，双腿发软，顺势就跪倒在地。外省的妯娌有样学样，一时之间，地上齐刷刷跪倒一片，唢呐和着哭声，哀婉凄切。

春曦也跟着老公喊：“娘啊……”心里想的是不晓得躺在冥床上的死人可还能不能听到，她要能应答一声，也成全自己囫囵个喊一声儿“娘”。

这一阵跪拜和痛哭过后，各人的情绪都很快恢复平静。春曦听见家公跟他的两个儿子说肇事司机赔了不少钱，除去丧葬的花销，还能剩余不少。

“这剩余的钱，和你们老娘这些年的积存，总够把那半拉房子建起来了。这也是你们娘活着时的一片心愿。“

“老娘回回打电话，都是问我们要钱，她打哪儿来的积存？“

“你们老娘回回要钱，就是想帮你们把钱存起来建房！“

……

第二天是出殡的主日，一早，乡里乡亲各自领了活儿去忙。春曦看见娘家亲戚炳祥沿着屋门往外，把一个个花圈撑开摆好，再理顺上头的条幅。

春曦和她的外省妯娌各自带着孩子瞧那花圈上扎的精巧纸花。

“小家伙，认识不，这些字咋念？“炳祥指着条幅上的字考小孩。

春曦教自家孩子：“这四个字念的是‘懿德长存’。“

外省妯娌也教她女儿：“这四个字念的是‘音容宛在’。“

死亡是一场彻底的和解。

                半拉房子   

一

春曦是大姨的大女儿，底下三个弟弟，我们这些春字辈，都管春曦叫大表姐。

大表姐小的时候，大姨和姨夫要下地干活。三个弟弟一个接一个，都在她背上长到会自个走路。三个弟弟接继窜个儿，春曦却只能打横里长了。一个女子的背，又厚又阔，瞧着孔武有力，挑一百五十斤的谷子走山路，二里半的山路，一肩不歇直接挑到家。

大姨和姨夫其实舍不得春曦出苦力，毕竟只有一个女儿。他们也晓得这世道，女子靠颜面吃饭，弱不禁风人不嫌，粗壮健硕却是讳忌。没人稀罕你个女子顶得上人家一个男劳力，都希望老婆如花似玉赛西施。

大表姐春曦说婆家便犯难，她看不上人家的时候少，多半是人家看不上她。除了看不上大表姐的女身男貌，还有一层意思是底下三个弟弟，怕是无底的窟窿，婚后由不得她不帮衬娘家当扶弟魔。这年头，人都活是精明，不仅操心眼前的事，还算计将来的光景。

一直耽搁到三十岁，大表姐春曦才跟邻村麻家定了亲。定的是麻家大儿子。拒说小的时候，患小儿麻痹，落下的病根儿在左手，不能握不能提的，基本功用就是当个摆设。这麻家老大不嫌春曦雌雄莫辨，大姨夫想的是女儿不剩在家里筑坝头就好。“剩女筑坝头”，是我们这儿对嫁不出去的女子的公开嘲讽。所以两下里一拍即合。

关于“剩女筑坝头”，我特意请教过家里长辈，说是“一河死水“的意思。女儿找不着婆家，一家人日子过得确实糟心，就好比河里筑起坝头，河水不能再欢快流动。乡下人的刻薄，不拖泥不带水，一句话能把人怼死！

大表姐定亲前，一个邻村亲戚叫炳祥，趁着赶场，特意来大姨夫家。他不怕“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地犯做人大忌。劝的是千万别把女儿嫁进麻家。这家老太太少说一万八千个心眼，每天拿一个心眼对付春曦，三辈子还用不完。

有事实为证：

麻家的二儿子先他家老大结的婚。娶的是外省女子。小俩口是在大城市打工时自已谈的恋爱。在城里挣了钱，便寻思回乡下建房子安居。外省女子刚进麻家。老太太笑脸相迎。外省女子听不懂咱这儿的话，老太太只用摆个笑脸儿便叫外省来的媳妇无比放心，以为夫家婆婆和娘家妈一样把自己当女儿。

二儿子跟媳妇商量拿钱买地皮建房，外省媳妇二话不说，爽快掏钱，叫人看着好像她这钱是大风刮来的。麻老太太笑得越发开心，暗地里跟儿子商量：“让娘给你们管钱，横竖都是花在这家里头，她个外省女人，揣着钱怕会心不定，要是一抬脚要走了，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

麻家老二做不了媳的主，因此也就没法让娘升级掌媳妇的财政大权。不管钱有不管钱的作派，因此这老太太也放开手脚，帮着儿媳妇花钱：今天叫外省媳妇掏钱买个蒸饭的电饭锅，明天叫她置办个解闷儿的彩电……老太太自己从上到下的衣裳鞋袜，也都换了好几身。外省媳妇用的什么抹脸膏，老太太也跟着用。人前走过，一身好闻的年轻女子的香味儿，瞧着要返老还童成精作怪似的。索性外省媳妇好像开银行，老太太这会儿只要能用普通话把自己想要的玩意儿说明白，基本上张口就能有，所以她也当自己是个有钱人。

外省媳妇的口袋很快见了底。先是婆婆叫买排骨，她只能提一刀还挂着两丝瘦肉的大肥膘回家——只因为肉案上，只有这一刀肉最便宜。老太太便不笑，更不说普通话，嘀嘀咕咕的是媳妇听不懂的本地方言。外省媳妇晓得那不是好话，奈何听不懂，只能怨自己钱不凑手办差了事体。接着，是叫买两斤苹果，外省媳妇只带两个回家；叫买一桶花生油，她买的是杂牌子调和油；叫在百货商店买点什么，她偏在地摊上花俩钱凑合……老太太一次比一次不高兴，普通话也不说了。嘀咕的本地话越来越响。

最后一回，事儿回到建房子上，建房子这会儿是麻家的经济主旋律，事关一家人接下来的生活质量和在人前人后的脸面。但是镇上钢筋水泥店的老板给他们家断了货，原因是上一次拉走的钢筋水泥，还欠着老大一笔钱没还干净。泥水工等着搅水泥浆好砌砖坯。麻家老头在还在钢筋水泥店里等着，先把电话打到老太太这儿，叫老婆子赶紧送钱来。老头在家里，从来摸不着钱的边边，但他坚决拥护老婆的每一项英明决策——眼下说建房子，他以为在钱的花销上势必有十成把握才动土开工。

麻老太赶紧找儿媳妇，结结巴巴的普通话终于把意思表达清楚：“要钱，赶紧的！”

外省媳妇说：“哪里还有钱？都花光了！”

敢情这外省媳妇先前不过是穷大方，老太太手指头直戳到外省媳妇脑门儿上，脸上的气势像要杀人，张嘴就来的本地方言，又快又尖，像利刃，刮得人耳根子生疼！好在麻家老二从工地上回家喝水，撞见了，上前拉开老娘和媳妇。

媳妇叫麻家老二翻译他老娘的话。老二皮笑笑，肉不动，说：都是家常话儿，听跟不听有啥两样？

外省媳妇又把家婆寻常没好脸色时嘀咕的话学给男人听，问男人说的是什么？麻家老二听得脸色发青，骂媳妇：“晓得不是什么好听话，你还学这个舌，不会当作没听见？”

外省媳妇再问不是好听话是骂她，还是骂了她的爹妈。麻家老二把门摔得晃个不停，拔脚就走。

外省媳妇却是个好学的，她想要叫这点事儿难住了，今后甭想在这儿立足。麻老太再说点什么，她悄眯眯，便拿手机录了。这边录了音，那边跟一些小媳妇堂妯娌姐妹慢慢熟识起来。一些堂妯娌姐妹说普通话宽她的心：“不会的，不是骂你，可能就是老人脾气急了些，说话嗓门儿响一点儿！”她们请她不要放在心上。

外省媳妇想我未必蠢到连人的脸色都不晓得看。她是有心，不几天，加了这些个妯娌小媳妇儿们的微信群。拿自己录的音，在这些群里放了放。

这下可炸了马蜂窝。如果这些录音里头的话单单只是作贱自家儿媳妇，那也就罢了。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问题是这外省媳妇听不懂本地话，不晓得家婆除了作贱自己家儿媳妇，关起门来，还编排左邻右舍上屋下厝的不是。张家长，李家短，这不大的村子，在她嘴里就没有一个好人。

大姨夫问炳祥：“这麻老太也在她外省儿媳妇的手机录音里，编排过你的不是？“

“那可不？编排得可难听了！”

“这外省媳妇后来呢？“

“二天就走了！“

“麻家老二不怨老娘？“

“怨啊，怎么不怨？借口寻他媳妇，从此再没回过一次家！他家那会儿起兴建的半拉房子，到如今还只砌了三面裸砖的墙立在那儿呢！“

大姨记起那天陪女儿去麻家相亲，媒人指着一处三面裸砖墙的半拉房子，说的是：“房子正在建，日子过得是不孬的。”

大姨这会儿心里想：“果真！”

炳祥前脚刚走，大姨和大姨夫长吁短叹，怨自己瞎了眼，没给唯一的女儿找个好婆家，眼下春曦的婚事，议亲把彩礼都议定了，悔婚还是不悔？

没奈何，大姨和大姨夫叫春曦自己拿主意。有那么一层姻缘命中注定的意思在里头。

春曦能有什么主意？“我就怕人家当面喊我‘剩女筑坝头’！”她就一句话。

大姨和大姨夫只得再打听，问的还是前头的邻村亲戚。绝口不提麻老太，只问他家大儿子是个啥样人，可靠不？

“倒没听说麻家老大有啥不可靠！”

又问麻家老头是个啥样人。

“啥样人不好说。不过，老太太叫她男人往东，这老头绝不朝西。老太太叫她男人上树，这老头绝不去捉鸡。平时没事，老婆站锅台，他好往灶里烧个火；老太太屁股三步之内，必定有这老头的身影儿……”

说得大姨一家人都笑，稍放下心——还好这麻家只有一个老太太难缠！

大姨和大姨夫回家一合计：嫁！眼见得女儿一年大似一年，这村前村后闲言碎语，唾沫星子能淹死个人。这麻家老大没有大的错处，春曦也愿意嫁，大不了婚后就分家。小夫妻俩过自己的日子，麻老太手再长，嘴再损，叫小两口关起门来，不让她伸进来就是！“

             二

春曦大表姐和麻家老大是在腊月里结的婚。二年一开春，麻老太把小夫妻俩领到三面裸砖墙的半拉房子面前，说：“你们成了家，也为自己打算着点儿，这房子已经给你们建了这半拉儿，往下操心建建，新房子就是你们自己的，日后分家单过，也有个体面房子做去处！“

春曦大表姐想这可真是说到自己心坎里了。“可是建房的钱呢？”

“娶你，还背着一身的债呢！没道理再叫我们出钱建房！“

“问题是我们也没钱呐！“

“没钱不会去外头打工？顺便把你们结婚欠下的债也还还！“

春曦大表姐最舍得的是一身力气，过了正月十五，夫妻俩动身直奔大城市。大表姐的心思，还有一层经过了前头炳祥亲戚的“防疫“，晓得家婆在乡里乡亲眼里嘴里，都没有啥好口碑，她索性远离是非的意思。

挣钱重要，在春曦大表姐这个年岁，还有更重要的事是生娃。大姨也告诫女儿：“年岁越大，娃越不好生。漫说你自己一年年老去，一年比一年不好开怀。就算到时生了娃，娃一年年长大，他愿意有个看着像奶奶的人当妈？“

大表姐被亲妈洗了脑，不让打工耽误造人。头年就成功怀上了娃。娃是在工地上生下来的，拒说春曦大表姐前头还蹲在操作台上绑钢筋，觉得裤子尿湿一片才下了操作台，回到工地的板房里就把娃生下了。是个男娃，又让夫妻二人的欢喜更多了一层。

麻家老大打电话跟家里报喜，顺便提个叫老娘来操持一下媳妇月子里头事儿的意思。麻老太拒绝得干脆：“打你媳妇儿嫁进麻家，只喊过我半声儿‘娘’，还是结婚那天，她喊我”娘“，我清喉咙刚要应声，她已经掉头接着喊你爹了！叫我去伺侯月子，美得她！“

麻家老大不晓得娘在他新婚头一天，就跟儿媳妇结下了梁子。去问老婆，春曦大表姐对这事也没印象。再问她是不是只喊了那半声“娘“？大表姐承认喊娘是喊得不勤，不过“谁会去统计这个？还放在心里计较了这许久！要不，我打个电话，把欠下的‘娘’给她补回去！“

麻家老大站在老娘的角度思考，说这更不妥，只怕老娘接着会计较你虚情假意。

“那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娘来伺候月子？“

麻家老大这才说了知根知底的大实话：“依我娘的为人，她不会来的！要不，叫你妈来伺候一个月！”

大姨就这样来到了大表姐和表姐夫打工的工地。表姐夫依旧每天早出晚归上工，他干的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搬砖和扛水泥包的活，天黑回到板房里还是一脸笑，教他还只会呷奶和醋睡的儿子叫“爸爸”。

出了月子，工地上的活儿赶进度，包工头拿钱刺激人，工钱现做现结。大表姐夫每天能攥一把票子回板房，大姨和大表姐都乐得开心花。大表姐叫大姨无论如何帮她再接着带孩子，趁这会儿钱好挣，她又是这工地上用熟的人，也挣它一票。

大姨只得又留下。二表弟的婚期已经很近了。大表哥是在大表姐之前结的婚，婚后夫妻俩也外出打工，挣钱他们小俩口自己花。大表哥和二表弟的两场婚事，几近掏空了大姨和大姨夫的家底儿，三表弟还在读高中，也是紧着要花钱。大姨和大姨夫被钱折腾得简直没法喘气。

大表姐出月子挣的这份钱，全都给大姨带回去，做了二表弟婚礼上新媳妇的改口红包。

大姨跟春曦大表姐解释这些的时候，春曦懵懂着脸儿问：“还有这个名堂？我记得我结婚时，孩子他奶奶什么都没给。”

大姨赶紧圆话，说的是“给的人家有，不给的人家也有，并非定例。“为的是不给大表姐找不自在，横竖她已经进了麻家门，要做一辈子麻家人的。

大表姐心里想的是，“家婆没有给改口红包，我喊她半声”娘“，两不亏欠。“

大表姐和大表姐夫吃完二表弟的喜酒，顺道带着儿子回一趟邻村的家。

跟大孙子见头一面，麻家老两口也欢喜，也稀罕，抱着不撒手，老太太跟个只会呷奶醋睡的孙子叼家常：“你个金子做的宝，你姥姥才侍侯你多久？就侍侯着了娶个儿媳妇的花梢，你说你是不是金子做的宝？“

春曦大表姐想自己难得回家一趟，权当没听见。

麻家老大接她娘的话，意思是往后还叫丈母娘接着带孩子，

“工地干活不比大工厂大企业，有那产孕假。工地上挣一天是一天，趁着现在有活干，工钱也高。我和春曦想多挣点钱把房子建起来。“

麻老太听进耳朵的就一句‘还叫他姥姥带孩子’？“你钱挣多了穷烧着还是咋的？那不等于你给他们家打工？也是，他家还有个老三要读书，要娶媳妇，不算计你算计谁？“

“那咋办？把这孩子丢了不成？“麻家老大跟他娘置气话。春曦大表姐不劝，闲步踱出屋门看山景，看云在山尖尖上飘游，看风从树梢梢上刮过，叶儿一片片飘零零地落。山里的秋天来得早，只是立秋节气，凉意已经深了。

她沿山脚闲走一圈回家，老公已经与家婆达成了共识：儿子放在家里给家婆带，但是带孩子可不是白帮忙，每个月的奶粉钱外，另出一份带孩子的工钱。

春曦满心不愿意，想的是：“那我不成了为你打工？“心里更不情愿的是让儿子半岁就断奶。

大表姐夫劝老婆：“将就着罢了，乡下小孩，哪能讲究那许多。你没见这前屋后厝，左邻右舍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丢给爷爷奶奶的多的是！好歹你还把孩子放在身边带了半年！“

进了麻家门，就是麻家人，还能怎的？春曦大表姐只得点头。夫妻二人再出发，把口袋先刮干净了才走，为的是让家婆照管孩子的时候不觉得委屈，他们只得先委屈自个。火车票买的是两张最便宜的‘无座’，大表姐上火车就开始想儿子，更兼涨奶，只能自己用宽厚的背制造个可以低头垂泪不让人瞧见的角落，哭了一路才到的工地。

在儿子两岁之前，春曦大表姐独自一人回家看过几次孩子。只觉得小家伙一次比一次陌生。过完一岁生日，孩子嘴里，爷爷奶奶已经喊得很麻利，甚至爸爸还在远方打工，小人儿也能对着空气喊爸爸。限妈妈就在眼前，大表姐抓紧时间教儿子喊妈妈，小家伙却一脸警惕，仿佛“妈妈“是吃人的怪兽，喊一声会招灾招难。大表姐想抱抱儿子，小东西像个小兽样把脑袋扎进他奶奶怀里。麻老太说：”好了好了，你没养他，他自然跟你没感情。“

春曦心里想：“我没养他？我每个月寄回的奶粉钱，给你这个老太太付的带孩子工钱，各种往家里寄的吃穿用的物什……敢情都是白寄？”这会儿孩子还要这老太太接着带，大表姐的这些话，只能自己劝自己咽回肚子里。

等春曦大表姐和表姐夫揣着钞票再次回家准备建房子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可以撒欢儿到处跑了。大表姐想跟孩子亲近一翻，满地里追孩子追不着。那孩子在前头跑跑停停，就是不让亲妈近身，春曦追得气喘吁吁。

那会儿是傍晚，这村子剩下不多的老老少少围了一院坝，都在兴致勃勃地瞧这一出“亲妈追儿子”的好戏。

“别跑，我是你妈妈！”

“我妈妈早死了！”

“胡说！让妈妈抱抱，二天带你走姥姥家！”

“姥姥是骗子，没少骗我们家钱！”

……

“谁跟你讲的这些瞎话？”

“奶奶讲的！”

……

一院坝的老老少少都咂摸这出戏里话儿的戏外情节，摇摇头，走了。留下春曦大表姐一人蹲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她的儿子远远地站着，看亲妈哭，不明白这女人怎么就让自己得罪成了这个模样儿。

麻家那半拉房子的建设，再次搁浅。春曦大表姐跟麻家老大下的最后通牒是，“不耽搁你建房子，我们可以离婚！”

我们这些春字辈，撸袖子攥拳头，打伙儿要去邻村，要扒了那老婆子家的灶台，捅了她家的窗眼，再痛揍那老婆子一顿，教她重新学做人，谁不去谁不是爹娘养的春字辈。

大表姐鼓着一对泪水涨红的蜜桃眼儿，拦住了：“看在你们大表姐夫的份上……”

大表姐夫随后带着孩子追到大姨家，他晓得掂量：“有钱在哪儿没有房子住，老婆孩子就这一个呢！”他们一家直接从大姨家出发，又回城里打工。

                    三

谁能想得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走就走了呢。那天下起了这地方少见的一场大雨。麻家老头说他要去看看那半拉房子，别被雨水把三面裸墙再给冲塌了。麻老太太恩准他可以不用陪自己去镇上邮局取钱。

麻老太太每个月都要去镇上邮局取一回钱，两个儿子在外头打工，她才不愁没钱花，大儿子往她的户头上转一次账就叮嘱一次：“别让人晓得！”仿佛儿子给娘钱花是件见不得人的事，还得做贼似的遮着掩着。麻老太太知道儿子让她防着哪个——“不就是邻村他丈母娘？我才不怕，娘花儿子的钱，天经地义！“

因此，麻老太太每次去邮局取钱，都张扬，就怕没人知道。

雨还在下，瓢泼似的。这雨下得怪，风也刮得邪。

麻老太太攥着票子从邮局出来。不多几张粉红票子，她特意摊成一个扇面，电视里头的古代贵妇人，都喜欢撑一把扇子给她们的脸面开路。麻老太太的这一把扇子，还是钞票的材质。这会儿，有谁能比她更尊贵？

雨歇了歇，风更邪了，劫匪似的，卷着树叶起死回生地往树梢上飘，把行人的伞放了风筝，哪家不曾收起的红被罩被掀到半空翻筋斗……

麻老太太护紧她的伞，知趣地收起钞票的“扇子”，打算搁进随身的钱包。风刮得更怪了，呼啦啦，五张粉红的钞票全都长了翅膀，一张比一张飞得高，一张比一张跑得急。

麻老太颠着小碎步，手舞足蹈地捕捉被风劫走的钞票。给她自己的配音是：“我的钱啊……我的钱啊……”

到街道拐角那儿，最后没有被捉住的一张钞票像跟麻老太捉迷藏，直往车轮子底下钻。

“谁能想到，她就那么楞生生，迎面朝我的车子就钻进来了呢，一心寻死的架势……”司机这话说得挺欠揍，但是那会儿能揍他的麻家老大和老二，都才准备动身。

“娘死了，车祸！”麻家老大和老二都对他们的媳妇儿这么说。

春曦大表姐冲口而出的是“我不回去！”。

 “都要回去！”麻家老大那只不得劲的手，头一回攥成拳头，虽然只是恶狠狠地朝着虚空挥击，样子却像要吃人。

趁收拾的功夫，春曦给她亲娘打了个电话。大姨头一回在手机里骂女儿：“你脑子被驴踢了。这会儿敢不回来？你今后甭想做人……“

“就算回去，我也一滴眼泪不掉！“

“你甭嘴硬，那由不得你！“

麻家的两个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孙女都到家的时候，远亲近邻相帮操持着，丧宴和祭奠的棚子已经搭好，白生生的棺木正等着上第一道漆。僧和道各搭了一架神台，互不干扰地做各自的法事……

麻家老大和老二未进家门，双双哭倒在地，因此只能爬着爬到娘的冥床前。春曦大表姐这会儿正如大姨所言，在大表姐夫长长的一声“娘啊……“里头，她的眼泪就自作主张倾泻而下，双腿发软，顺势就跪倒在地。外省的妯娌有样学样，一时之间，地上齐刷刷跪倒一片，唢呐和着哭声，哀婉凄切。

春曦也跟着老公喊：“娘啊……”心里想的是不晓得躺在冥床上的死人可还能不能听到，她要能应答一声，也成全自己囫囵个喊一声儿“娘”。

这一阵跪拜和痛哭过后，各人的情绪都很快恢复平静。春曦听见家公跟他的两个儿子说肇事司机赔了不少钱，除去丧葬的花销，还能剩余不少。

“这剩余的钱，和你们老娘这些年的积存，总够把那半拉房子建起来了。这也是你们娘活着时的一片心愿。“

“老娘回回打电话，都是问我们要钱，她打哪儿来的积存？“

“你们老娘回回要钱，就是想帮你们把钱存起来建房！“

……

第二天是出殡的主日，一早，乡里乡亲各自领了活儿去忙。春曦看见娘家亲戚炳祥沿着屋门往外，把一个个花圈撑开摆好，再理顺上头的条幅。

春曦和她的外省妯娌各自带着孩子瞧那花圈上扎的精巧纸花。

“小家伙，认识不，这些字咋念？“炳祥指着条幅上的字考小孩。

春曦教自家孩子：“这四个字念的是‘懿德长存’。“

外省妯娌也教她女儿：“这四个字念的是‘音容宛在’。“

死亡是一场彻底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