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殇
村长姓陈,老太是村长的女儿,叫陈冬花。虽然个子矮胖,背后没少别被人编排,得了个浑号叫“短冬瓜“。当然没人敢当面这么叫她,村长的女儿要骂谁的街,可是指名道姓,骂得你一家老少都变成哑巴。而且人家冬花虽然矮,但是舍得花钱打扮,穿了新衣服当街一站,说她漂亮的人也不少!
冬花嫁给麻三的时候,麻三还是穷光蛋一个,在镇上连座遮风挡雨的小房子都没有,当民办教师挣的两片钱只够糊口。但是麻三人长得体面,往哪儿一站都是玉树临风。冬花最在意这一点,毫不犹豫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麻三。
转眼,孩子一个个出生,不敢多要,生了三个就赶紧打住。要不然,一间小宿舍可挤不下。
麻三虽然穷,却上进。课余去扛水泥包挣钱,打的如意算盘是在小镇上先建起房子,好让一家大小能早点住得舒坦。
九十年代的农村,自己建房其实不难,麻三一边扛水泥包一边算计,扛两年挣的钱,大概够得上建一幢房子。他越算越有干劲,时不时要开了冬花娘家陪嫁的箱子,拿出里头慢慢多起来的票子,指头蘸点唾沫,一张张捻。遗憾的是票子结实,没法把一张捻作两张。
管家婆是冬花,辟手夺了老公手里的钱,嘴里嚷的是:“想得美,这点钱哪够建房子?”
麻三憨笑:“再扛一年水泥包就差不多了!”
冬花冷下脸来,拿出骂街的架势:“只想把所有的钱存起来,合着我一分不用,家里一毛不花?”
“不是还有代课的工资吗?”麻三讷讷的,贫穷是他的错,是他对不起老婆孩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代课几片工资够吃还是够穿?”冬花手指直戳戳。麻三虽然高,可是一进这小屋,就只能自己找个旮旯蹲着。老婆回回戳他脑门一戳一个准。
麻三想说:“吃的不是田里有谷,地里有菜吗?”田里的谷和地里的菜,是麻三专门放在雨天的休息日里经营的又一份副业。可这活并不招老婆的待见。冬花挂在嘴边的是:“要嫁泥腿子我哪儿找不着,要跟着你受穷?”所以麻三话到嘴边,喉结上下一滑,又咽回肚里。在口角上,麻三从来不敢多招惹老婆。冬花不仅会骂街,还会撒泼,若招惹她把这一招使出来,必定要闹得一家大小不得安宁。
入冬那会,下了小雪,第二天放晴的时候,地上泥一层,水一层,别人顾忌脚底打滑,扛水泥包稍一趔趄就可能要了命,都不去上工。麻三可顾不了这么多。工地上赶进度,学校又逢期末复习。麻三放下教本就往工地赶,路过集市,看到那儿多了个服装摊子,赶着年节的人气,卖的是棉衣皮袄。几件瞧着贵重的大红皮衣罩在塑料罩子里,高高挂在显眼的地方,明码标了价,麻三瞧那数字和后面的零,够自己心目中半幢房子的价。心里嘀咕:“这么贵,真是狮子大开口,谁买谁傻瓜?”
他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袄,脚上加把劲一一再走十分钟就能赶到工地,扛起水泥包挣上钱了!
天黑透,麻三才一身疲惫回家。昏暗的灯光下,冬花和孩子们团团围在一张权当餐桌的破办公桌前,手里都忙活着包饺子。韭菜味儿在屋里弥漫开,是有点辛辣的人间烟火。麻三洗了手,和妻儿一起包饺子,在工地上受了一天的累和寒,像冬雪在暖阳下渐渐消融。
能看出冬花的心情也比平时好,最大的女儿个头已经高过妈妈,最小的儿子还不及桌子高,她喊儿女是“乖宝”的依次排列,温柔和母爱都富余,稍匀点到麻三身上,化作一个柔媚的眼波,麻三险不酥了一身骨头,心里纳罕:“莫非老婆今天捡到钱,明儿就可以问人家买地皮起楼房?”这不是一个可以当着孩子们的面聊的话题,他决定等孩子们都睡下了再问。
吃完饺子,三个“乖宝”像一个坑里的三个萝卜,满满当当挤了一床。并排着的另一张床是麻三和冬花的。冬花不等麻三开口,开了床头柜子,掏出里头一个黑色塑料袋,叫麻三打开瞧瞧。
麻三像等彩票开奖,抖抖擞擞半天,解不开袋口死结。冬花索性一爪子撕了塑料袋,一件大红皮衣像一片红云降落在他们这寒酸的屋子里,瞧着眼熟得很。冬花喜气洋洋,麻利让皮衣上了身,女为悦己者容,她扭扭腰身,抻抻胳膊,问老公:“美不?”
“多……多……多少钱?”麻三紧张得手心出汗,课堂上麻利的嘴皮子,头一回犯结巴。
“明码标价的是XX元,亏得我跟他狠狠杀价,到我手上只要yy元!”冬花得意洋洋。
麻三脑子嗡地一声:“就这一件衣服,要穿去他小半幢房子!“他转身,合衣在床上躺下,心里暗暗打主意:“明天一大早就去退了这件衣服,哪怕是跟人家赔礼道歉或拳脚相向,也得止了这份亏损。”
冬花举着镜子左右照,前后照,一边说给自己听:“明年初三回娘家,我就穿这一身回去!”
麻三不吭声,心里谋划退了这件衣服,老婆又吵又闹的话,自己该怎么个应对法。
第二天,麻三起个大早,把大红皮衣拿个黑色塑料袋包了,夹在腋下,趁冬花还在熟睡,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出了门,直奔昨天集市上看到的塑料摊子去。到那儿一看,哪有塑料摊子的影子?一个清洁工人正在清扫昨天留下的一地狼籍。麻三埋怨自己起太早了:“人家可能还没出摊呢!”
清洁工人刷刷地扫到麻三跟前,多嘴一问:“这么早来,想买什么?”
“买什么?昨天这儿一个卖衣服摊子,就这一件衣服,卖了我小半幢房子的钱。骗钱不是这么骗的,我这一早来候着,打算退了这件衣服。”
“老哥你来迟了,这衣服摊子昨晚上就撤了,连夜离开!”
“啥?离开,骗一票就走!”
“可不?昨天好几个女人在这儿买衣服,那些个蠢货,手上的钱是大风刮来似的,抢着往人家手里递。人家钱到了手,不走还咋的?等你来退衣服要钱?”
麻三刹那间如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清洁工人扫一把瞧他一眼,扫一把瞧他一眼,眼里有同情,更多的是讥讽,翻译出来的话是;“娶个蠢老婆也就罢了,还让她管钱?恁大一笔钱让人拿件衣服就骗走了!”
麻三想起工地上今天还等着他去扛水泥包,终究又一步一挪回家了。三个乖宝还在熟睡,冬花出去买早点,并不在家。麻三开了床头柜子,把衣服往里头一丢,“砰“地一声关上柜门。三个孩子应声而醒,揉着惺忪的睡眼,争着喊爸爸。
这天,麻三去了工地,不再像寻常每次扛一包水泥,他往背上摞了两包,不曾被压趴,努把劲也能迈步。
麻三两包一趟两包一趟扛了几回。工头看见了,急赤白脸地喊:“麻三你不要命了,挣钱不是这个挣法儿!”
大冷天,麻三脸上的汗水淌成小河。他对工头虚笑笑:“没事没事,多扛几包多挣点钱!”
工头满腹狐疑问麻三:“是不是最近家里碰上了烧钱的事?”
麻三闭紧嘴,不说老婆拿小半幢房子的钱买一件衣服的事。这事说出来都让他觉得丢脸。
“不是不是,就只想多挣点钱!”
“非得这么干,出了问题你自己负责。”
“是!是!自己负责……自己负责!”
转眼,麻三又两包水泥摞上背。工头摇摇脑袋,转身去办公室拿出两份安全事故自负责任的合同要麻三签字。麻山虽然不乐意,还是签了,心里想的是:“我自己小心点,能有个球事故?”
过完年,正月初一穿新衣,冬花喜滋滋穿上大红皮衣,出门去溜达一圈回来,脸上的笑便丢在了门外。麻三冷眼瞧着,并不问。冬花自己抽抽嗒嗒起来:“人家说这衣服是猪皮,不是绵羊皮!”
“甭管猪皮羊皮,不都是皮?”
“猪皮不值这个价!她们说穿不了几次就会变型!”
“甭管变型不变型,能穿就行!”
“那样难看死了!”
“你这会儿穿着也不见得有多好看!”
冬花索性哇哇地哭开了。大年初一的,好不晦气!麻三只觉得脊背冷嗖嗖,疆硬得像套了枷索。入冬以来,他每天在工地上两包两包地扛水泥,咬牙硬撑着也撑过来了,哪知过年歇几天,后背倒歇娇气了,一天难受过一天的,麻三索性就在床上躺着歇息。三个乖宝还眼巴巴等爹娘领着走亲戚去,俩公母沉浸在各自的烦忧里,哪有心情?
过年把剩下的一点积蓄又花了个一干二净,建房子成了泡影,麻三却不甘心,他思谋着扛水泥包比当民办老师挣的多,自己两包两包地扛,挣的还是双倍的价。咬牙撑一年,就不信攒不起建房的钱。
年后,麻三第一个来到工地,虽然后背还疆硬疼痛,但他发觉腰哈着低些,背驼着些,也不会痛得受不了。没钱又没房的感觉,比这更受罪哩。
工头问他:“麻三,莫非你掉进钱眼里了?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麻三苦笑笑,依旧不说为了建房子拿命挣钱。
“麻三,你可想好了,安全事故责任书不是白签的!”
“我自己会小心!”麻三在两包水泥下闷头闷脑地应声。
扛了三个月水泥包,天气开始回暖,麻三反倒觉得后背更疆更冷了。有一回,豁出去找医生看,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吩咐切莫再去卖苦力,定要好好休息。
麻三心想:“休息一一那得有钱才休得起,不卖苦力哪来的钱建房?”
麻三的腰背越来越佝偻,好在他卖苦力已经卖得越来越顺,钱却不敢再全都交由冬花掌管,但是一家人要吃要喝,伙食费却不能不给。他每天早出晚归,冬花虽然骂骂咧咧,却每天都留了饭让麻三吃饱,好有力气干活。不妙的是三个乖宝越来越瘦弱,尤其是不受冬花待见的老二,细胳膊细腿撑着个大肚子,别人告诉麻三那是因为营养不良。麻三留了心,发觉冬花煮的饭菜时常不够吃,三个乖宝少有吃饱饭的时候。老二乍着胆子跟爹说实话:“娘经常不给饭吃,还说不许告诉爹,告诉爹就要挨打。”
按理说,麻三给的生活费足够一家人吃饱,不至于要苛扣孩子们的伙食。麻三一厢情愿相信冬花是节俭过了头,也在攒钱建房子。老二是三个乖宝里最机灵的,又接着道:“娘又买了好几件新衣服,专门等爹不在家的时候穿!娘穿了新衣服就去逛街,街头逛到街尾!”
果然,床头柜子里,又添了冬花的好几件新衣。
那晚,麻三头一回揍老婆,比揍更伤人的是他的话:“你再打扮也是个矮冬瓜,还想变成天仙不成?”
三个乖宝吓得哭成一团,冬花连夜回娘家。麻三寻思她是回娘家搬救兵,肚子里跟将要来兴师问罪的大小舅子把道理先演说了几遍——除了揍人不对,别的怎么说都是他在理。
第二天,先后悔的却是麻三,他候了一夜的“救兵”一个也不曾来,家里锅清灶冷。他不敢扔下三个孩子在家,连去扛水泥包卖苦力都卖不成。没奈何,只得去老丈人家把老婆接回来。
老丈人这会儿已不当村长,老眼昏花的。麻三进屋,还问女婿:“那谁,你一个陌生人,咋就随便进人家屋里头去。”
麻三道:“爹,我是你女婿麻三,我来接冬花回家!”
“麻三?我女婿麻三长得高大体面,可不是你这黑丑的驼背佬样儿!”
麻三心道:“未必你装着不认识我,就能留住女儿。”他高声叫嚷:“冬花,冬花你出来,跟我回家。三个娃都饿一天了!”
“你真是麻三?”
“这还会有假?”
“一年多不见,怎变成了这般模样!“
“爹,我这一年多都在工地上扛水泥包呢,下苦力的人,能有啥好模样?”
老丈人拿拐杖在虚空里比划一翻,又道:“你是越长越矮了,瞧着跟冬花一般高!”
“可不?因为驼背呢!”
冬花这会儿从里间出来,眼角微红,敢情她一直在里屋偷听。
“麻三,平日里你早出晚归我没在意。爹没说错,这会儿瞧你,确实是往矮里长了。”
”你才知道我变成个驼背佬了?”
“我们去外头阳光地里站着好瞧明白些——不可能你会跟我一般高!”
二人来到外头阳光的背阴地里,两个影子投射在地上,谁并不长一截儿,也不短一截儿!像贴在日头下的人生证书上的两张证件照。
陈冬花当场就掉泪了,无声地缀泣比哪一次嚎啕大哭都后悔,都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