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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秀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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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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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业规矩

 

刘秉正在汉东市吴山路街心公园的大树下,已经等了三天。大树被水泥墩子围成一圈,墩子上满是人,有打牌的,有躺着睡觉的,有闲聊的,听流行歌曲的……不远处,一个水果贩子正在切开西瓜,跟人赌皮儿的厚薄和瓜壤的生熟。总之,大家都忙。只有刘秉正闲出两只手,搁在铁锹把上,支着下巴,眼神也显得茫然。唯一不闲的是脑子,这会儿正打主意——今天再等不着活,就认命,打包袱回家,泥水工改行去种田,都是体力活,应该不会饿死。

日头偏西的时候,水泥墩子上的人渐渐散去。下班的点儿到了,愿意加班的,只有刘秉正,揪着太阳的尾巴,最后一点希望,在这日暮天光中,因人流的落潮,便又显得多了一些。另一个并未下班的是瓜贩子。他正站在三轮车的车斗上,把剩下几个西瓜摆布出招人待见的形状。

终究还是被刘秉正等来了一个雇主。这人胳肢窝下一个公文包,

腰把屁股和肚子支出个怀孕女人的架势,脖子和手腕上的大金链子的承重,又分明只有男人受得起。他一开口,果然是男人。

“室内装修,泥水工活计。明天上工。你们谁愿意跟我走?”

明明这大树下水泥墩子旁边,眼下就刘秉正和一个瓜贩子。这人帮忙说活的眼神儿,却好比在千人会场的主席台上作报告。

刘秉政谢天谢地。泥水工正是他的看家本领。他把笑脸支到人眼皮子底下。

“二十年经验的手艺熟练工!一天多少钱?”

瓜贩子也停下手中的活,蹶着屁股支着耳朵听。

“老子不管你手艺熟练和经验,谁耐烦给你颁个证书不成?能干活,一口价,每天200元。”“大金链子”的口气,匹配财大气粗。

刘秉正在脑中迅速地计算与权衡,这个工钱,离他自己对20年经验的期望值,还有一定的距离。但是,依这三天在这树下等活,两手空的形势来判断,不接这活,就是傻冒。

“我去,说定了!每天200元。”先于刘秉正接话的,却是瓜贩子。刘秉正目瞪口呆,瞧这瓜贩子从他的三轮车斗一蹦而下,那么大一坨,居然一眨眼,就插到自已和”大金链子”中间,一座肉山似的,把 “大金链子”瞧在刘秉正身上的目光,挡个严严实实。

“室内装修泥水工种,你会吗?”“大金链子”要确认无疑。

“不就刷个墙,贴个瓷砖,不是啥技术活。”瓜贩子大言不惭。

“行!算你一个!”

机会稍纵即逝。刘秉正从瓜贩子的肉山后再次把头冒在”大金链子”跟前。人家已经敲定了买卖。

刘秉正想打人,不仅因为错失一个挣钱机会,还因为瓜贩子的那句一一“不是啥技术活”。他泥水工的手艺,16岁初中毕业,就跟师傅在工地上,摸打滚爬,学习种种规矩,五年后出师,依旧学无止境,至今20年,不敢藐视是这一门手艺。这瓜贩子,一身赘肉,瞧着三十岁没出头,他凭啥说“不是啥技术活”?

“只怕你,压根儿就不是泥水工!”刘秉正对一个人,说着两个人听的话

“谁是泥水工?你脸上贴标签了吗?”瓜贩子也学他,对着他的脸,说话给两个人听。

“你成天在这儿卖瓜,改行就凭两张嘴皮子,上下一磕,祖师爷会答应赏你这口饭吃?”

“卖瓜是我的副业。”瓜贩子屁颠屁颠,又忙着去三轮车斗上,挑个瓜切开,满瓢红的沙壤。低头哈腰捧着一瓣瓜,支到”大金链子”嘴下。

“老板您圣明,我在这,边等活边卖个瓜,家里妻儿老小几张嘴,一天都不敢空手哇!”“大金链子”吃相却也男人,一口下去半块,嘟囔,“这瓜,还挺甜!”

“这瓜是给老板您吃,敢不甜?”瓜贩子接着给”大金链子”递上第二块西瓜。眼角的光,先沾沾讥诮和得意,才顺便匀一点给刘秉正。

刘秉正忍气吞声,默默收拾起做泥水工的一应家什。准备就此别过泥水工行当,金盆洗手。

他已掂量过自己,横比较,才半个瓜贩子多一点;竖比较,才到人脖子那里,凭心里一股气,一拳头招呼过去的话,吃亏的定是自己。嘴皮子上,这瓜贩子,每天卖瓜,练就的口若悬河,舌吐莲花,也是没把握羸他。眼下还剖了个大西瓜,贿赂“大金链子”。“大金链子”,吃人嘴软,这事就此成了定局。罢了罢了,自己流年不利,走为上策。

“哎,别走哇,没说不要你呐!”“大金链子”吐瓜子的功夫,顺便朝刘秉正,把话吐出来。

刘秉正止住步子,满心欢喜。

“大金链子”又道:“你们俩,我都要了,明天八点,准时上工。汉东市吴山街道办事处大楼。每天二百元工钱,管吃不管住。”说罢。又各丢给二人一张名片。“这上头有我电话,有事拨这个号。”

刘秉正仔细瞧那烫金的名片,被上头俩头衔唬了一跳。一个是写的是,“汉东天宇装潢公司总经理”;另一个写的是,“汉东大学建筑系博士”。俩头衔,彩云托月似的,托起正中有名有姓的三个字一一杨德装。

瓜贩子又点头哈腰,恭送如仪:“谢谢杨博士,我们明天准时上工!”

他已经悄没声儿的,把刚刚还敌对阵营的刘秉正,扯进“我们”一方。

待“大金链子”一一杨总经理走远,瓜贩拍拍刘秉正肩膀,自己介绍自己:“大哥,我姓王,王小兵。请教大哥尊姓大名。"

“刘秉正!”刘秉正没好生气。

“刘大哥,往后一块干活,还望多多关照。”瓜贩子抱抱拳,江湖义气十足。

刘秉正实在瞧不上这号犊子,未置可否,抬腿走人!

第二天,刘秉正带了一应泥瓦工工具,去上工。好家伙,虽说只是街道办事处,却好一座齐整大楼。隔一会,王小兵也背着个大挎包来了,身上是一套灰色卡其布的连体工作服,文武双全的样子,见面三分熟地跟刘秉正套近乎。“刘大哥,今儿起,咱们可就是同事了,互相帮助啊。”立刻实践一下互相帮助似的,又压低了声儿,共享信息:“刘大哥,你晓得昨天雇我们的,是啥人?”

“杨总经理呗,还是个建筑系博士!”刘秉正从相貌看,其实未必相信人家是个真博士,但是金字名牌还在自家兜里装着,而且似乎“信”比“不信”,应该更能保障工钱,所以他宁可选择前者。

王小兵哈哈大笑:“刘大哥,你可真是单纯”

他“单”字说得短,“纯”字说得长,音儿再拐个弯,刘秉正听在耳中,就是个“蠢”!可是出门在外,他遵循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人原则,眼下这点嘴皮输羸,他能忍则忍。

“刘大哥,实话告诉你吧!”王小兵又压低了声儿。“这大楼的装修工程,是吴山街道办事处主任承包下来的,出面的是他的小舅子杨德装。也就是杨总经理。他要出面,不得弄个装修装潢公司总经理的头衔,外加建筑系博士的包装吗?啥博士,也就唬你这些乡下人,初中毕业博士!”王小兵顺便把一口浓痰和着“博士",给吐了出去。

不待刘秉正表现出他乡下人的惊怪, 杨总经理腋下夹个公文包走近了。大金链子的光芒 ,先于他的肉身之前,朝二人眼睛直闪。

“杨博士,早!”王小兵连忙撇开刘秉正,抢在他之前跟人总经理打招呼。

“你们这几天的活是砌室内墙。”杨德装从包里掏出一张施工图纸,开始安排活计。刘秉正眼梢瞄了瞄那图纸,便心中有数——活儿不难,只是委屈了他的二十年泥瓦工经验。

“杨博士,你昨天说过,包吃不包住!”王小兵却不合时宜,来了一句。

刘秉正都替他臊得慌。给主家干活,哪能这么未上手,先惦记着吃。他跟师傅学手艺,头一个规矩便是:出门干活,在主家吃饭,不能像饿死鬼投胎,更不能张嘴先谈吃喝。给主家婆娘留下不好印象,女人的一张嘴,在村里呱叽一圈,就能断了你的活路。

“吃饭的事,慧芳会负责!还有,我不在这儿的时候,有什么事也可以找她。”杨德装好脾气地什么都不计较。

王小兵又朝刘秉挤眼睛,动唇动舌不动嗓地说:“情妇!”

开始砌墙,刘秉正留了神,瞧王小兵那厮,起劲忙的都是搬砖头,和沙灰这类小工活,大挎包里也掏出一把泥瓦刀,却是簇新锃亮。

那厮手脚忙,嘴皮也忙,“刘大哥,你知道我咋晓得这些不?”

“这我咋知道?”刘秉正掏出铅锤,墨线,开始砌墙之前先调好角度,他其实没空搭理王小兵。

“昨晚回家之前,我先到这转悠一圈,十分钟,就把这些,打听得明明白白。”王小兵不打自招。

“打听这些做啥?好讹人家给你多开几片工钱?”刘秉正对王小兵始终没好声气。

“刘大哥,我看你也只是瞧着年纪大。走社会的事儿还没我明白。要说讹人家,倒不至于。乒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败!多长点见识总不会错,肯定都有它派上用场的时候。”

刘秉正定下砌墙线,划好铺砖角,把瓦刀朝王小兵手里一塞,道:“兄弟,动手吧,见识见识你泥瓦工手艺!”

瓜贩子这下歇菜,一张脸痔疮加便秘,愣是不敢伸手接瓦刀。刘秉正其实不想逼人太甚,但是这个下马威,确实很有必要。

“咋的?不会!”

“刘大哥,不瞒你说,我在家里,改造过卫生间。丈母娘家装修房子的时候,也搭过手。”王小兵老实得也很快。

“你拿这房子当你家卫生间,不就成了!动手呐,你!”老实人的话,一句是一句,见针见血。

“我也想这儿就是我家卫生间呐!”王小兵只差下跪“刘大哥,刘师傅,刘大爷,你多担待,权当收了我这个徒弟,完事后,我请你吃大餐!我一家妻儿老小,七八张嘴,全指着我这双手挣饭吃。”

最后一句话让刘秉正心肠软了软,不再让人家接瓦刀。开始砌墙,他先指挥王小兵做十五厘米高的地梁模子,准备先打地梁,才发现,堆在屋里的材料中,压根儿就没有打地梁需要的石子和钢筋。

“这怎么整,料没备齐,咋个动手?”刘秉正做泥瓦工二十多年,碰到的主家,大多都会把料备齐了,才开工。否则耽误大师傅的功夫,费的可是自家工钱。

“我先去问问!”王小兵巴不得有个活能让他加强存在感的样子。

隔一会,玩小兵后头跟着个女人来了。女人黑胖,敦实,一身肉堆砌出说一不二的气势。脖子和手腕上的金链子 ,是比杨博士小一号的情侣装。

“这是杨总经理的……女人,慧芳!”王小兵给刘秉正做的介绍,正式又在行的样子!

“做啥地粱?我男人没交代呀!”王小兵显然已经把事儿跟这个女人汇报过,却又汇报的不深入,他顶好应该把“做啥地粱”给人家讲解明白了。

刘秉正不得不又费唇舌,开口没说完三句,女人便一迭声道;“不用,不用,做啥地梁?你只管把砖头给我砌上去就行!”端得好一副老板娘气派。

“不打地粱,这墙砌起来也结实!”刘秉正把话说到这,一般主家也就晓得厉害了,住人的房子,不怕万一,只怕一万!

“你只管砌墙,结实不结实,不关你事!这房子也不是我们自己住!”女人的粗鲁和满不在乎,刹住了刘秉正到嘴边,一切关于不打地梁砌墙的后果预测。

女人又掉头跟王小兵道;“师傅,不瞒你说,我们的工程要赶工期,之后是水电工,木工都要进场,你们太慢了可不行!”她倒不喊刘秉正师傅。

“那是,那是!”上小兵嘴角叼根烟,应声也矜持,做足“师傅”的派。

不打地梁自然难不倒刘秉正,横竖,他盖过人住的房子,也砌过猪圈鸡窝,工钱谁出,标准就谁来定。

接下去砌砖头,刘秉正拉了定线,一板一眼糊灰搭砖,他尊的是师傅教的行业规矩,持的是自家二十年的砌砖经验。这样砌出来的砖墙,无论哪个角度看,都是一溜直,墙面不糊刺,二次刷墙的时候,省工又省料。

王小兵的小工也干得不含糊,搅沙灰,搬砖头。不一刻,连体的卡其布灰色工装,便沾满泥点。单看衣服,他比刘秉正卖力许多。

中午,慧芳喊工人吃饭。刘秉正肯定要先把手头的活儿忙完。再说了,师傅教导过,不能像饿死鬼投胎。王小兵不是这行当中人,他自然无所顾忌。但是等刘秉正去吃饭,才知道老板情妇并非专程只为他们俩做饭,饭桌上,一圈儿空碗,横七竖八的筷子汤勺,刚从伸向汤碗,菜碗,各式咀嚼的嘴里歇下。留给刘秉正的,只剩下汤盆里一点带油腥的汁儿,菜碗里几块白菜帮子,两个带鱼头,朝他瞪眼睛,仿佛在埋怨,为何迟迟才来吃饭?

刘秉正不声不响洗了手,自己去大锅里盛了一碗饭,就着鱼头菜帮子下饭,他个乡下人,总归好对付,能混饱肚皮就行。搁从前干活的主家,这会儿至少会满含歉意的,去把汤热一下,好给他下饭。刚扒拉几口冷饭,慧芳从外面进屋,一手拎个空碗,一手拎双筷子,她把空碗和筷子往桌上一摞,顺手儿就开始收拾,没看见刘秉正并没吃完饭的样子。

不打地梁确实省工。这一天到傍晚,刘秉正按施工图纸,给四间屋子都砌了二米高的室内墙。杨德装露面时,他和腋下的公文包都风尘仆仆,日理万机的样子。对王小兵和刘秉正的施工进程,便有充足的嫌弃理由。

“你们咋搞的这么慢?原本今天要把这四间屋的室内墙都砌完。”杨德装依旧站得前凸后翘,肚子和臀部的脂肪凑着话儿的热闹,起伏得极有节奏。

“砌墙当天不能超过二米高 ,留着伸缩的余地。”刘秉正重新掂起师傅教过的这些专业术语,还好他记得牢。

“那不是你们该操心的问题。总之,今天下工之前,得把这四间房余下的墙都砌完!我们赶工期!”杨德装拿公文包派生手指的用处,居然也能指点得出一、二、三、四!

“是,是,杨博士圣明,我们马上砌墙!”王小兵又点头哈腰,只差一条尾巴在屁股后面竖着,可以左右摇摆表情达意。

这会儿是仲夏,天黑得迟,离下工还有一点时间,刘秉正着实为难,他不想昧着良心做事,赶工期也不是这么个赶法,往后墙体受潮变形,还不得返工重来。

王小兵窝窝囊囊,给刘秉正当了近一天的徒弟。这会儿自作主张出了师,操起瓦刀,爬上脚手台,他三下五除二,眨眼便把一面两米高的砖墙砌到顶。

刘秉政在底下干瞪眼:“你这样砌墙可不行!这不是你丈母娘家的鸡窝。”

“老刘,你咋这么不开窍?”王小兵自作主张,给“刘大哥”降了级,成为和他平起平坐的“老刘”。“没听见人家一直说赶工期。”

“赶工期也不能赶超行业规矩。”

“咋不能,这年头,什么不赶超?娃还没出生呢,肚子里就开始教育起了!幼儿园刚毕业,个个都给戴了博士帽”王小兵手没闲下,嘴皮子更忙“人都能赶超,还有啥不能赶超的?”

“我不做那急功近利事!”刘秉正嘴上说不做,但也不好让自己闲着磨洋工,眼下他给王小兵打下手。

“你是打哪儿出土的人形文物,还是古人穿越新生?”

王小兵眨眼又砌完第二面墙。刘秉正不忍直视。对照这速度,自己连文物都不配当,该是史前,人类的四肢还未进化时的玩意。

天黑透之前,王小兵把四面墙砌完,他从脚手台爬下来那当儿,杨德装又来验工。

刘秉正等着杨总经理说返工,他只差亲手指引人家看王小兵砌的半拉子豆腐渣工程。不过,只要眼不瞎,他的指引就是多余。

杨德装当然没有瞎了眼,目光在王小兵砌的墙上停了停,“这还差不多!明天,二层四间屋的室内墙,也得照这个速度来!”

刘秉正抱着头,在墙根儿蹲下,把自己累瘫了一样。

风水轮流转,接下去砌二层四间房的墙,王小兵便当忍不让,吆喝刘秉正做那搬砖头,搅沙灰的小工活。

刘秉正哑巴亏也要吃得明明白白。另起一面墙自己砌。杨德装和慧芳轮番来瞧他们干活,眼神里让他们暗中较量的意思,瞧的人好不自在。王小兵那厮,领悟得快,簇新的瓦工刀上下挥舞得欢,刘秉正二十年的经验给桎梏了,快也快不了。不一刻,单瞧进展,便被王小兵那厮拉下一大截。杨德装瞧着瞧着,嘴上不说,却拿眼剜人。

慧芳骂男人:“虽说,姑爷是让你随便找几个人做一做,但也不能什么人都要,照这进展,出的活够不上他的饭钱!”人家这还是当面讲。

刘秉正忍着气,只觉得肚子胀,越发时不时得去解个手。在卫生间隔壁房,无意瞧见那男女正搂着调情,亲了嘴,喘气的功夫,女的道:“不知这一单下来能分多少钱?”

男人声音接了话:“甭管多少钱,大头都是姑爷的,我们顶多分一点跑腿钱。”

刘秉正听在耳中,心道:“王小兵那厮原来不诳人。”接着又听那男女叭叽嘴,叭叽完,又道;“压缩点工钱和料钱,我们还能多分一些。”

“我瞧那砌墙的,那老的姓刘那个,不行!太慢。”女人的嘴被上了嚼子似的,说话声音有点含糊,但架不住刘秉正支着耳朵听。“你没瞧见他,吃个饭都慢腾腾的,别是病秧子一棵,来这儿挣医药费。”

“宝贝,亲亲……你说得不错,我明儿就开了他”。那男的喘气儿明显粗重起来。

刘秉正一张老脸臊得慌。

再进屋砌墙,便心不在焉,自己出师二十年,这把泥瓦工的老手艺不说传名方圆百里,要被主家开掉,也还是头一回听。王小兵离了“监视”,也开始作妖,擅自主张停了瓦刀,给自己点上一根烟,话儿跟烟圈一块儿悠悠吐出:“老刘,歇会儿!这会没人监工,跟你掏个心窝子。人呀,要能曲能伸。固然你有泥瓦工的好手艺,但是人家压根儿不需要这个。巴不得这里的活早早了结,好去领钱分钱呐!从我们来说,像你这般细工出慢活是对的。要不然,五天的活儿三天里早早做完了,又得到外外面去等活干。便宜了他们,所以说,人瞧着的时候,像我这般表现表现,人没瞧着的时候,该歇……”

眼下屋里只有两个人,刘秉正觉得长耳朵简直是一种折磨,他抬眼准备接话,好歹堵一堵王小兵那厮的嘴,跟这种人交谈,并非一件舒坦的事,所以他得先解放一会儿耳朵,耳朵和嘴轮番上,是身体自我权衡出的公平。

那时,墙已经开始歪了,王小兵倚在自己砌的墙根下,上半截墙朝着他的身子歪过来,不动声色的猎手一般,捕猎却又是惊天动地的,哗啦地一下。王小兵被他自己堆起来的砖头埋在底下。还有刘秉正远远被埋在他喉咙里的那句:“做人,别让良心不安哪!”

杨德装和慧芳是最先赶到事故现场,狗男女一个敞着衣领的门,一个敞着裤头的门。

六只手马上扒拉砖头,把王小兵从砖头里扒拉出来时,他就像睡着了一般,又睡得极不踏实地张着嘴,被堵在喉咙里的话,让他极不舒服似的。致命的一击在后脑勺,王小兵的后脑勺,被他自己砌上去的砖头豁开了一个口子,眼下正汩汩的朝外淌血,像火山喷发岩浆。

“兄弟,该歇!你是彻底歇着了!”刘秉正揉揉王小兵大张着的嘴,他听话地合上了。这让这一张已失去知觉的脸,看起来不再那么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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