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松从半山腰下到山脚下,看见那儿有一群人正在给石堰糊水泥。他爹蒋武术是这群人的技术指导,蒋小松便觉得脸上有光。他隔老远就大声喊爹,好让风把他的喊声吹进爹的耳中,也顺便匀一点给别人听见的意思。这会儿,他觉得给一个技术指导当儿子,是一件挺有面子的事。他瞧这一群人对爹言听计从的样儿,比他自己指挥着一群小跟班还受用。
蒋小松的小跟班虽然挺多,但忠心耿耿的,也就“小耗子”陈浩荡和“屁王”张煜立两人。蒋小松说人不在多而在于精,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们三人,要联手搞点事,连班主任林老师都没奈何。林老师大名林巧丽。你林巧丽还能比诸葛亮能耐大?
林巧丽不知道学生拿诸葛亮给她当参照。班上三个拖后腿的学生是真叫她头疼,坏点子最多的是蒋小松,所谓擒贼先擒王。收拾住蒋小松,这班级管理才能上正道,才能指望出好成绩。否则一切都是白忙活。恨铁不成钢早已不适合用在这些乡下痞孩子身上。林老师的口头禅是“有人生没人管的!”连带孩子的父母都被她不客气地数落。
蒋小松喊:“爹,爹,我上学去了!”他把书包背在胸前,瞧着像怀了六个月身孕,怎么走路都能走出个大摇大摆的效果。
“快去吧!好好学,赶明儿给你爹捧几个一百分回来,好让你爹高兴高兴。”替他爹答话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蒋小松眼里,多嘴多舌讨人嫌。怎么听,这几句话都不该听出不对劲来。但蒋小松就是恼火,觉得回话的人占了大便宜,他先前大声喊的,可是“爹”,让你白得个儿子?再说分数是蒋小松的讳忌,一百分在他更是天大的嘲讽。所以他朝人抛白眼珠子,骂道:“我学不学的,关你屁事?”
蒋武术听了也不恼,他朝儿子招招手:“小松你下来,到爹这儿来。”
蒋小松有点犹疑,按理说,他骂人之后,爹不动肝火的时候不多,这会儿的和颜悦色着实反常。可是爹的面子不能不给,要不然让爹等到秋后算账,铁定变本加利。“
“爹你有啥事?“
“爹要给林老师送点东西,你帮爹给她捎去。“
这么说,蒋小松挺高兴。林老师一直跟他不对付,指不定爹像其它的家长一样,脑瓜开了窍,要在跟老师搞好关系这方面,帮他一把。
不等蒋小松走到跟前,蒋武术长手一伸,老鹰擒小鸡似的,把儿子的一只耳朵牢牢擒在手里。泥水师傅的手劲,一下子便扯歪了他儿子的半边脸。
“好小子,你还敢当着爹的面骂人,欠收拾你!想来你林老师不冤枉你,骂人都骂出习惯来了。”
“我又没骂老师?”
“骂同学就不是骂?”
蒋小松心里想谁没骂过同学,多大件事,值当林老师跟爹打小报告。
“谁没骂过人,你敢担保没骂过人?”蒋小松嘴硬得很,在这么多人面前,也就剩下“嘴硬”还能给他挽回点面子。
“算了算了,孩子话,老蒋你就别计较了!”先前那人又做和事佬。
“不光骂人,这小子还不写作业,上课捣蛋……”
“爹你别冤枉人,你啥时看见我上课捣蛋?“蒋小松想爹没来过学校,顶多是林老师又告状,得让她的一面之辞在爹这儿起不了作用。
“啥时?我天天见你上课捣蛋。你要不也见见?“
蒋小松梗着脖子,这样就不得不斜着一只眼。他爹掏出手机,连续开了几个手机视频杵到他的斜眼前。蒋小松瞧见那手机里,主角确实都是自已:有在课堂上朝别人扮鬼脸的,有伏在桌面上睡觉口水还流了三尺长的,有手放在抽屉里折纸飞机的……一群人也都围过来帮蒋小松看他爹的手机视频,各个都既比蒋小松更配当好学生,又配当他老师似的,你一言我一语教育起他来。
这下蒋小松没话。他爹伸长了手,正反两面巴掌在儿子脸上留下了印记,才松开手。蒋小松顺势给他爹最后在屁股上的这一脚,揣得远远的,险不摔个狗啃泥。
“小子,给我滚远点,你脸上的两巴掌,就是我叫你捎给林老师的东西!”泥水师傅的话,跟他的活儿一样粗。确实也有怨气在里头,别说我不管孩子,天天往手机里发孩子捣蛋视频,叫他看了心火直往脑袋上走,这不当着众人的面,打骂一回,还没法交代了。现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当老师的,别再说这孩子“有人生没人管”就成。
傍晚放学的时候,蒋小松特意叫“小耗子”陈浩荡和“屁王”张煜立在前头做侦探,瞧瞧石堰那儿的一伙人完工了没有。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要是没完工,宁可在外头过夜,也别从那儿走,免得又招来爹的一顿打骂。他下午怀着一腔怨恨去学校,知道罪魁祸首是林老师,所以更没少捣蛋,“你爱拍视频,索性叫你拍个痛快的意思!”本来么,扮个鬼脸,上课睡觉,做小动作……你要是好心,提醒一下就是,值当你费心费力暗地里拍视频,还发到家长手机里?好吧,你姓林的暗地里使阴的,我蒋小松可不是你这号阴暗小人。老子索性来明的,你要拍就拍个够。
所以,下午林老师的课上,蒋小松公然跟班主任叫板——比扮鬼脸,上课睡觉和做小动作升级版的捣蛋事儿,让全班同学都开了眼。一节课,林老师的举着手机的手不嫌酸,她倒是不打也不骂,只当手机是尚方宝剑,坚信拍的这些视频往学生家长手机里一发,你生你养的孩子,你看着办,一切既跟她当老师的撇清关系,效果却比打骂更管用。新时代的老师,没用点创新手段,怎么收拾得了蒋小松这一号浑球?
林老师这一下午拍的蒋小松,个个红肿着两面脸颊,嘴角擒一抹冷笑。
蒋小松这会儿的后怕来得有点晚。好在,“小耗子“和”屁王“这俩忠实的小跟班过来汇报的都是:”石堰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你爹也没在那儿!“
蒋小松这才敢带着他的两个小跟班走过石堰,他这会儿不再把书包背在胸前,书包压在他的背后,从后面看,倒像是驼着一座沉沉的小山,走起路来多少有点垂头丧气的感觉。
石堰那儿,新糊的水泥散着出一股怪难闻的泥腥味。一只鹭鸟悠闲地在上头走过,留下几对纤巧的竹叶形脚印。蒋小松挥挥手,鹭鸟受到惊吓,张开洁白的翅膀,往远处的竹林蹁跹而去。
蒋小松盯着鹭鸟发了一会儿呆,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要是会飞就好了!”
“我也想飞!”小耗子陈浩荡也这么说。
“我要是会飞,林老师一走进教室,我就拍拍翅膀,从窗口飞出去。“屁王张煜立也说。
这么说着,便都觉得该搞点什么事,才能弥补不会飞的遗憾。
蒋小松看到鹭鸟脚印之外,新糊的水泥还有大片空白,平整又细腻,比一页洁白的纸张更叫人想在上面留下墨宝。蒋小松捡起一根树枝,探着身子,在那半干的水泥纸张上,一笔一划,写的是“林巧丽是个坏老师”,这字又大又工整,十米开外就让你瞧得一清二楚。
据说,你现在从山脚下的石堰那儿经过,还能看见这些字儿呢!水泥地早已把它们干硬出了錾刻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