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爱五星红旗

 我们都爱五星红旗

你可能想不到那里还会有人住。“那里”是离最近的盘山村有二十多里路的盘山峡。别以为那二十多里路车子开开也就到了，那是你自已一厢情愿。盘山峡的路，哪有那么好脾气？它只认脚，还只认熟识的脚。

因此，第一回进盘山峡，林秀秀就吃够了苦头。青苔覆着的路基石本就喜欢恶作剧，尤其看不惯林秀秀还敢穿一双半高跟鞋挑战它似的，何况还是这么一双陌生的脚，所以毫不客气地给她来了那么一记下马威，让林秀秀的脚背肿了半个月不说，还被同行的周盈盈和马副乡长缴了械：周盈盈替她背了包，马副乡长代劳了她的旗手任务。他们这 一行五人的志愿者扶贫攻坚小组，还有周科和祝娉婷。

临出发，大家都体谅林秀秀是城里老师，山路走得少，让她担任了最轻省的扛旗手。一面四号五星红旗算是他们这队志愿者扶贫攻坚小组的最轻装备。

说的却是：“最重要的就是你这个旗手啦！你瞧那南极，那月球，谁不想上？只有五星红旗在那儿飘着，才能叫全中国人民心安舒坦呐！”

这会儿，变成马副乡长扛着旗走在前头，周科搀着林秀秀殿后。

“跟上，这路少有人走，越来越荒，大家别跟丢了！”马副乡长得不时在前头某个地方停下来等上一会。盘山峡他比后头的几个小年青多来过几次，因此跟这荒山路有点老交情，也就走得快一些。

“丢不了，你把旗举高些，我们只瞧着满山万绿丛中的这点红，跟着走准错不了！”祝娉婷代替后头的四人答话。她这会儿分担了周科的行李，走得也不轻松！“

林秀秀一瘸一拐，气喘吁吁。心里想的是不知那孩子在这荒山野岭里怎样生活了六年多。她要是夜里生病发个烧，就凭这路，还不得靠她自己生死由命地硬扛过去？

林秀秀是县城实验小学一年级老师，这回的盘山峡之行，算是代表实验小学与盘山峡所在的盘山村进行一次教育扶贫攻坚。

“你摸摸底细，看看能不能让那孩子直接来我们学校上学。学习是长久的事，去个一回两回的，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这是出发之前，校长对林秀秀面授机宜。

林秀秀这会儿心里直呼校长是事前诸葛亮。别说去个一回两回的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就她这头一回去的任务还没完成，已经“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往后哪里还敢再去个第二回。再说一个六岁的孩子，跟着她年迈的祖父母和精神不正常的父亲住在荒山里，除了把她接到学校去读书，哪还有更好的办法？

林秀秀的脑子明显比她的腿脚好使，盘山峡的路走完一半，已经替他们这次志愿者扶贫攻坚走访的结果拿出主意。

马副乡长让大家先就地休息一会儿。林秀秀把自己在一块路基石上刚坐得踏实，率先就开了口：“如果那孩子愿意，我打算这次把她带出盘山峡，让她就在实验小学读一年级！”她知道马副乡长他们这一行扶贫志愿者的心思就在于此，要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找了校长，又找她，“好好研究研究那孩子接受义务教育问题！眼瞧着就要过了适龄儿童的入学年龄！”

“好人！好老师！要的就是你这么一句话。”马副乡长连连作揖，又重新做安排，“接下来祝娉婷你当扛旗手走在前头，周科你别搀着林老师了，瞧她这脚背，这会儿越发肿得跟馒头似的，还走什么路？我们直接背着她走。我先来，你作接应，剩下的路，咱们负责把林老师背进盘山峡！”

便有人说“林老师你真行！一条难走些的山路，愣是被你走出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感觉！”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就是新时代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说到扶贫，话题又转到这家孩子上学的事儿上。林秀秀道：“怕那孩子不愿意离家。对她来说，我毕竟是个陌生人！”

马副乡长拍着胸脯保证：“这个你完全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你虽然是陌生人，我们可不是！大家说是吧？”

其余四人都点头，你一言我一语：

“马副乡长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就连我们，基本上也是一个月进一回盘山峡，都看那孩子乖得很，着实叫人心疼！”

“偏又出生在那种家庭里，亲生母亲生下她就离家出走。世上也有这样狠心的母亲！”

“也怪不到她母亲头上。叫一个女人摊上个精神不正常的男人，谁还会有好好过日子的心思？”

“好在爷爷奶奶疼爱她。”

“老人一边要照料她父亲，一边要扶养她这个小孙女儿。所以就只能在这荒山野岭里的祖厝生活，怕的是她父亲到了那人多热闹的地方，精神病发作起来伤了别人。”

“……”

说到最后，都纷纷替那孩子叫屈，打包票叫林老师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如果那孩子不算乖巧听话，那世界上就没有乖巧听话的孩子一说了。

转过一个山口，马副乡长率先登上一个土墩子，高高地举起五星红旗，朝着远远的山那边呼展起来。又招呼大家都上土墩，把对面山峡中雾霭云岚遮着的，一座隐约可见的房子慎重指给林秀秀。

“林老师你瞧，就在山那边，今天他们一家人都在家。”

林秀秀借助了手机取景的放大镜，看到那房子门口的几个人影儿，“瞧着还很远啊！”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她这会儿脚疼得钻心，不哭鼻子已经算是坚强。

“不远不远，再走一程就到了！”都宽慰林老师的心，她那吹了气似的，越发肿胀的脚背叫人瞧着，着实不能不心疼。

盘山峡的路终于被一行五人征服。路尽头就是那孩子的家。也算是让城里来的林老师长见识开眼界的一个住处，她想城里的养猪场除了少个灶台少两张床，只怕比这儿还要强一些。

孩子果然乖巧可人疼。林秀秀第一眼见到她：小姑娘正盘腿坐在床上，两只手配合着把一条粗棉线从一只厚鞋底里纳进去，再扯出来……林秀秀不错眼珠地瞧着她的这一会儿，她刚完成一组“纳”和“扯”的动作。目光和神情里，有着真正做这份事儿人的，安详和认命，仿佛生活在她，就没有比纳鞋底更要紧的事。因为她祖母每天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着的，所以她这么把祖母一生的日子接着往下过，理所应当！

老太太伸出三个手指头，瘪着嘴解说的是：“孙女儿这一天，能纳一双鞋底，拿到山外头去，卖得好，能挣三元钱！可是谁又敢指着这娃儿挣钱当家立计了呢？都为她上学的事发愁。”

才六岁的孩子，一天就能挣个三元钱，多“好”的营生！林秀秀与这小姑娘不期然的目光碰撞里，便有了邂逅山野小兽的感觉。天晓得，一个孩子在人世上的六年多，她居然可以这样成长，倒是跟她眼下生存的环境和陪伴她成长的人和谐得很！可是，对这孩子长久以往一眼能看得见的未来，又是个怎样天大的不公平呵！

马副乡长代表大家，跟当家的老太太叨嗑，说这回就是为了解决小姑娘上学的事来着。

“那敢情好！老太婆我这一家，幸亏碰上你们这些好心人！要不然这老的老，小的小，疯的疯，都甭想活得安逸！”

“那是，党和政府专门把帮助贫困人民过上好日子，作为工作重点呢！老太太，你就放心吧。等你这小孙女将来读书成材了，好日子长着呢！”

“感谢党，感谢政府！”老太太双手合十，往虚空里拜拜，和寻常拜菩萨老天爷一样虔诚。

周盈盈开老太太的玩笑：“老人家你莫非把党和政府当作菩萨老天爷？”

“老太婆我拜了一辈子的菩萨老天爷，可没见着他们帮我一回。党和政府，比菩萨老天爷还灵验呐！现今我只信党和政府！“

说得大家都笑，赞老太太“您老是明白人！”

林秀秀仿佛存心耍这小姑娘一道，在小姑娘把纳鞋底纳成她下意识的动作时，冷不防问一句你愿意去学校读书吗。要说林秀秀没点儿当老师的小心思，那不现实。下意识给出的答案，自然更受欢迎。林秀秀不觉得把她教师心理学的这一套，用在一个山间精灵似的小姑娘这儿，有何不妥。要的就是你有拔萝卜似的，把自己从自小到大长起来的坑里，整个儿地拎出来的勇气，要不然这二十里盘山峡的路，就够你为难了。

那么，一个怎样的答案更招人待见——愿意去读书；或者更愿意一直纳鞋底，每天挣三元钱。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小姑娘瞧去，一个六岁的孩子，需要自已为自己的人生转折做决定，难道不该是爸爸妈妈千挑万选，为她选出一所好学校，再宠着哄着送进学校里，连孩子的老师也沾孩子的光，被各种各样身份的家长们高看一眼吗？

“ 学校里有红旗吗？”

还真是孩子话呢，倒不问爷爷奶奶一块去吗？也不问学校里有好吃好玩的吗？

问得大人都想笑，马副乡长代替林老师给答案：“学校里怎么会没有红旗？学校里红旗可多了，大的小的都有。”

“就是那面红旗一样的？”小姑娘非得证实一下别人并没有误解她的意思。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到祝娉婷身边，把脸埋在她扛着的旗里。小姑娘天真烂漫又腼腆的笑容，映着鲜红的旗，是极入镜的画面。握着手机的手全长出了眼睛似的，都朝她和五星红旗举起了镜头。

“当然是跟这面红旗一样的！全世界的五星红旗都是一样的！”马副乡长的口气正经起来，他想小姑娘这古灵精怪的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今天要解决她适龄儿童接受义务教育的问题，不知是不是得另费一番心思。

“那我可以去学校里读书！”谁料到还能这样得来全不费功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啊！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是因为学校里有五星红旗，你才答应去读书的吗？”林秀秀忍着脚痛，蹲下身来。所有入读县城实验小学的一年级小朋友，都要进行入学面试。这小姑娘也概莫能外。那么她就地取材，就当先走个程序。

“是呀！“

“为什么呢？“

“因为乡长叔叔他们每次来我家，都带着五星红旗。我站在门口，一看见那边山里，远远的有红色的旗出现，就知道是乡长叔叔他们来了！爸爸，爷爷，奶奶和我，都高兴极了！每一次都是比过年还要高兴！“

“这么说，你喜欢的是乡长叔叔！”

“有一回，乡长叔叔说他有事不能来，来了别的叔叔阿姨。我们远远地看着，也一样高兴，因为我们看到了五星红旗！”

一个六岁孩子的纯真，赋于她这番话语动人的力量，延伸出悦耳的波长。这在她，还只是个懵懂生命对生活的新鲜看法，但你可以当作又一次对你的崇高信仰的洗礼。当然也可以替这不期然的一次洗礼感到委屈，都可以理解——是的，这地方，这场合，怎么说都不如在那红毯铺就的主席台上，说这番话来得漂亮；更不如那能把你一个声音波长，放大出排山倒海气势直往人双耳中灌去的扩音器制造的效果强大。

“孩子，接着说！“

大家的手机也再一次派生用场，最后到底都摄录到了珍贵的镜头。

“爷爷奶奶说，五星红旗就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爱五星红旗！”

林秀秀第一时间把视频往校长手机上发去。怎么说这事儿都需要校长最后来个一锤子定音更稳妥些。当然她也有邀功的意思：这一趟盘山峡之行，即便她脚背肿得像面包，即便因此行动不便欠下这一行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的情，全都值当得很。别说不就是一个小姑娘么，她脑门儿上还天生錾就“天才”二字不成？值当你这样费心巴力地带她去上学？这就是你的行外话了，你说天底下的事，当着这随风漫卷的五星红旗说句实在话，不都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事么？小姑娘上学，在这个盘山峡人家，是他们的头等大事，是他们生活的希望所在，谁还能不替他们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呢？

“今天就把孩子带到我们学校来读书！”校长很快就回了信息。林秀秀很满意他的毫不拖泥带水。

还有比这更成功的入学面试么？

“孩子，我代表实验小学，欢迎你成为我们学校的一年级新生！”

我们都爱五星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