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上)
都知道李老汉的女儿李小爱是柳屯四乡八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想她的人不少,却没一个入得了李老汉的眼,过得了他的关。
李小爱在北城打工,自从女儿打工第一天上班,李老汉就让自己从寻常打些短工挣点家用的艰难谋生中,正式宣告提前退休,这是他本人的意愿,更是女儿的孝心。
李小爱从北城寄回第一笔工资,李老汉把一沓厚厚的钞票攥着,在耳边摇,听那哗啦啦的声响,头一次觉得钞票跟他仇怨已消,能有些许亲近。不过,幸许只有大城市的钞票才这样好脾气,在柳屯乡,钱财依旧不肯青睐他。
因此,李老汉又替女儿做终身大事的主:“小爱啊,北城的钱恁个好挣!你不光打工,瞧着有合适的男人,就让你自己在北城生根发芽为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咱李家,也攀一门大城市的亲。”
李老汉一辈子,说话句句实打实,因此李小爱不敢拿爹的话当笑话听,“终身大事得讲个缘份,我还能自己想去哪就去哪?”
“你这会儿青春貌美地在北城打工,在爹看来,就是姻缘际会,红鸾星动。你自己加把劲儿,指不定就成了呢?”
“我加把劲儿?我还能打个灯笼满北城找男人?”
李老汉听女儿的话,也考虑到乡下小妞可能高攀不起北城才俊,又替女儿主动降低标准。他不说露骨话,只旁敲侧击。
“李四维的女儿也是头一年去东圳,第二年就给东圳老板养起来了。”
李四维女儿在柳屯乡方圆百里,是个名人。且不说东圳老板养她,不比养一只金丝雀费心。落在千里之外小柳屯人的眼中,人形金丝雀的老子,一眨眼就建起了五层带小院的别墅,去哪儿都有小轿车代步。进出自家是古典花式不锈钢的大门应声而开。那神气劲儿,连柳屯乡政府大楼都赶它不上。
李小爱听爹越说越不堪,不敢再顺着爹的意思往下接话。
“爹呀,不是每个女子都像李四维女儿那样好命啦!”
李老汉便没得说。他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认,得认命。
眼下是小年,一大早,李老汉推出他骑了二十来年的飞鸽自行车,打算去三十里外县城的火车站接女儿回家过年。
李小爱一年就回来这么一次。虽说电话里交代的是傍晚火车才到站。但是李老汉愿意一大早就去火车站守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家里从柴米油盐到看病抓药,医保交费,大半花销都是靠李小爱寄回来的钱撑着。儿子倒也长得人高马大,可惜做事没个长性,挣的钱不够他自个花销,还得啃爹娘的一半的老。
村里能去北城打工的女娃没几个。李小爱在爹心里眼里,越来越是个人才,值当他专程花一天功夫去接女儿。
出了院门,李老汉腿一抬,正要上车身。邻居李家壮多了个嘴;“老汉,一大早的上哪呢?”
乡下人家,他自己不觉得这份关心,超出邻里关系,有探听隐私之嫌,别人便有义务配合给出答案。
李老汉举了半条腿在车身上,脸上皱纹的沟壑里浮起个一丝矜持,帮忙做着他是个体面人的注解。
“上哪去——集上割几斤肉。”
自从二十年前,李老汉添置下这辆自行车,一共配备了五个不管人家有意还是无意探听他行踪的答案。“集上割几斤肉”是最近几年的常用说法。儿女都已成人,无论嫁娶,总得让外人瞧着自家日子过得不孬。
再说了,他要是实话说进城,人家让他顺便捎带点啥,是应承应还是不应承,对白帮忙还吃力不讨好的事,李老汉总是有先见之明,先掐了人家刚冒芽的念头,给自已省了多少麻烦!
“二十八,包饺子!小年了,是得割几斤肉喽!”李家壮好心情得叫人讨厌,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一李老汉家要过年包饺子才吃得起肉?
李老汉懊恼无比——五个最常用的答案之一,已然跟不上时代发展了。他双腿一使劲,猛按一把车铃儿,自行车各处骨架比车铃还响得欢的,逃离了李家壮的视野。
天越来越冷,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云层铅样朝地上压下来,老旧的自行车跑了十里路,各处骨架也咯吱咯吱地呻吟了十里,这一路呻吟听得李老汉心里挺不是滋味,控诉他连这病得不轻的“老伙计”,过小年了还不得歇息,还得心狠手辣奴役一把,连二十年的情份都不念似的。
李老汉抬眼瞧瞧天,迎着风头抓一把闻闻,把不准老天爷是要下雪还是下雨。下雪倒好办些,就怕下起雨来,他临出门不曾带雨衣,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淋了冷雨病一场,非要去他半条老命不可。
自行车在离城五里远的地方,终于罢工。李老汉下车一瞧,车胎瘪得像死去多日的烂蛇,车链子也断作两截。
这下是车骑人。李老汉扛着车子,终于在冬雨下起来之前赶到城里。他找了个修车铺,想让“老伙计”起死回生。奈何今天是小年,修车铺开着门放假,瞧在李老汉一把年纪的份上,勉强答应空出一个角落给他安放“老伙计”,等过完年再说修车的事儿。这么说也是在情在理,李老汉返身去了火车站——再耽搁一会,只怕就要错过迎候火车进站接女儿的时刻。
冬天的夜来得早,好在下了半天的冬雨,已经停歇,县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经了雨水的洗濯,烁烁地耀人眼目。火车站里的灯光更是灿若白昼,晃出李老汉一阵不知身在何处的眩晕。他这一天从早上出发到这会儿,就中午买了两个馒头,就着自家带的保温杯里的热茶填了肚子,也算做一餐午饭。
李老汉自小,日子就过得苦,节俭是小时候的苦日子在脑子里种下的一棵种子,即便这会儿已经老迈,已经可以像女儿说的那样不要吝啬花钱,不要再委屈自己。那颗种子却早已在他身子里根深叶茂,开枝散叶。所以他宁可听肚子自做主张咕噜咕噜唱响空城计,也得坚持捱着。两个馒头的花销,已经超出他今天的预算。
来自北城的火车终于进站。李老汉恨不得长出一个天鹅的长脖子,好从万头攒动的人堆里,把女儿一眼认出来。
还是李小爱先瞧见了老父亲,她拖着行李箱,走到李老汉跟前叫爹的时候,李老汉还眨巴着眼不敢应声。火车站里人来人往,个个衣冠楚楚,个个都比他体面。他不指望这个最体面最新潮的女郎,就是自己的女儿李小爱。
“你……你是小爱?”李老汉不争气地给出一句嘟囔。作为父亲,这实在不是一个迎接一年未见的女儿的好辞令。
“爹,一年未见,您又老了许多……”
李小爱一句话给哽咽堵在嗓门里,嗓门儿给眼泪让了道,白金框的镜片后面起了一阵雾。
“小爱你终于回来了!好!好!咱们赶紧回家!你娘这一天,在家里等得也心焦!”
李老汉笑意浮上眉梢,这一天从出门到车子坏在半路,修车铺不给修车的种种不得劲,这会儿全给接到女儿一笔勾销。从北城回来的女儿,眼下是这个小县城火车站里的一只金凤凰。李老汉走在女儿身边,是罩在凤凰神光里的凡夫俗子,顿时昂首挺胸起来。
“爹,你饿吗?要不,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回家!”
李小爱已然记不起从啥时起,她走在爹身边,眼神儿得往下罩着爹。小时候,总觉得爹是座山,她是仰视着这座高大强壮的山长大的。现在,她连说话都用上了小时候爹哄她的腔调儿。小时候跟爹进城,爹问她饿不。这会儿她问爹饿不。
李老汉可不像女儿小时候那么乖:“不饿!不饿!”李老汉一迭声,怕错说了饿,又要让女儿花上一笔。
“你娘知道你今天回来,宰了一只鸡,这会儿该煨在锅里等着哩!咱们快点回家!好香喷喷地吃上一碗!”
李小爱白金框的镜片后面又被雾气朦胧:论起来,她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家,却只能一年回一次。因此她决定,过年回家的这几天,好好听爹娘的话,好好宽慰爹娘的心,好好当几天爹娘的乖女儿。
出了火车站,李老汉拔脚在前头开路。李小爱跟在后头,不禁犹疑:“爹,咱们就这么回家吗?”
“可不!两个时辰,保管你能吃上家里煨的老母鸡汤!”李老汉的话里,回家还能有假的意思。莫非女儿还想在城里住一晚?他知道不少姑娘小伙子外出打工,给自己打出一身城里毛病,看乡下百般不顺眼,过年回家也是心回身不回,还得在离家近的城里定间宾馆住着,说是怕挨乡下被褥里的跳蚤和臭虫叮咬。他金凤凰一样的女儿,比哪个打工姑娘不配这么做?
“爹,我是说,咱们总得叫一部车子,要不然,难道还要两脚走着回家?”
叫一部车子——那更不成了。李老汉知道从城里坐出租车回村的价码,值当他和老婆一个月的开销。专程叫一部车子,还不知道要贵上多少呢。即便女儿长了一身富贵皮肉配专程叫车子送她回家,他李老汉可没这么好命,舒舒坦坦地让小轿车替他跑三十里回村的路,怕要折寿。
“不用不用,你爹我还不老!走得动。你忘了,小时候你经常跟爹走着进城!”
“可是眼下天都黑了!”
“天黑了叫车,人家更得可着劲儿叫价了,再说今天还是小年!”
李小爱掏出手机,才觉得自己像眼前的路一样,两眼一抹黑。要在北城,她这会儿可以有千百种办法。回到家乡,反倒束手无策。
她试着开了手机打车软件,显示的是北城到这座家乡小县城的里程和价码,想来她人已经回到家乡,手机还过着北城日子。
李小爱又打开手机联系人。手机的人海里,被她打捞出十来个故乡人的名字。她拿这十来个名字跟父亲打听,却只一人有私家车。李小爱数数,她跟这个私家车主已有两三年没联系,哪有夜里叫人家出车接自己父女的情份?再说今天还是小年。
李老汉笑眯眯地瞧女儿折腾。一切都在他算计中的笃定。
“爹,我弟在家吗?”李小爱最后一招,至少可以叫弟弟骑上家里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接自己和父亲一程。
“你弟得明天才到家。再说家里的自行车也坏了,我今儿就是骑自行车进的城,半路爆了车胎,断了车链子。眼下,自行车还在修车铺里搁着!”
李老汉哪一个算盘珠子不是拨得噼里啪啦响——有那省钱不费力的法子,还轮得上女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去操这份心。
“看来,只得走路了!”李小爱无可奈何,在北城,她可以三头六臂打拼职场。跟着父亲在暗夜里丈量回家的路,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也不过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万般磨难中的一道。
这下回家可以不花一毫一厘,李老汉心情越发好起来?他瞧着金凤凰样的女儿,也越瞧越喜欢。他拉拉女儿的行李箱子,这箱子底下安着两个大托轮,一拉,比他的两条老腿跑得还欢,拉着箱子跟空身走路没什么区别。李老汉又瞧瞧女儿脚上的鞋子,是一双细高跟的红色皮靴,这倒有点麻烦,这高跟鞋中看不中用,穿在脚上,多走几步路,瞧着都像给脚上的刑。
这可为难住了李老汉,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就背着女儿走。下这点苦力不在李老汉话下,何况这金凤凰一样的女儿,值当他背一回。
爹的心思,李小爱都懂……都懂!她打开行李箱,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双平底运动鞋,换下脚上的细高跟皮靴。打工的日子,多少回她人前细高跟鞋笃定地撑起体面光鲜,婀娜妩媚地让女人都眼馋。人后永远一双磨薄了底儿的平跟运动鞋做回自在的她自己。体面光鲜谁不爱?没有背后这份自在的慰劳,谁又能体面光鲜得了多久?即便上刑,也要把价值抻张到极致地上。
李老汉瞧女儿换好鞋子,满心眼怜惜,女儿如花似玉却并非徒有其表,考虑事情比他还要周到缜密,还要未雨绸缪,才貌双全到让他当爹都当出一股愧疚来。
“现在可以了,走吧,爹!”李小爱跺跺脚,家乡的土地和北城的一样坚实,一样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好在托国家的福,乡下地方都通了水泥路,平坦又直溜。
“爹,我就当锻炼身体了。这么一路走到家,今天的微信步行数排行榜上,定又是第一名!”李小爱宽慰父亲。
李老汉不晓得什么是微信步行数排行版,不过第一名肯定是好的,是人尖尖的意思,他懂!金凤凰一样的女儿,凡事不让她拿第一,反倒屈才!
北风越来越紧,又走出五里路,老天爷扯絮撒盐似的,扬扬洒洒飘起雪花,在静夜里窸窸窣窣地落下。路旁的树、草棵、屋瓦先白了,给暗夜白出一片清辉。落雪慢慢从路边往路中心积聚,脚踩在落雪的毯上,咯吱咯吱出一份儿小年夜的热闹来。
李小爱一颗童心被落雪激活,伸开双手接雪,又攒雪球给自己扔着玩。燕山雪花大如席,北城的冬天,下的雪比家乡的大得多,她却只能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或车窗往外瞧两眼,顶多抽个空子,在雪地里与雪景合个影,留在手机相册里做自己也曾见过北城大雪的见证。在异乡的雪里,她终究只是个来去匆匆的过客,终究只是个局外人。何曾这样开怀地玩过,乐过!
李老汉心道大事不好,这样大的雪实属少见,只怕不一刻就要积起厚厚的一层把路封住,让人挪一步要费上走十步的劲儿,何况他和女儿穿的都是寻常低帮鞋子。今晚怕要不让大雪封在这路上冻死,也得废去二人的四只脚。
李小爱的手机铃音突然响起,是凭空添人着忙的《致爱丽丝》,李老汉不晓得这是一个叫贝多芬的外国人奏的乐,只觉得这声儿响得越发叫人心慌。
李小爱开了手机接听,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嗓门比被大雪堵在路上的人还要着急:“小爱,火车到站了吗?你爹把你接到了吗?眼见的大雪下起来了,可别封了铁轨。”
李小爱不敢告诉母亲,大雪不封铁轨,想封堵的是他们父女二人。
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宽慰母亲的心:“娘你别着急,我和爹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这就好,这就好!娘在家里等你们!”
叫林丽贞的李老汉家娃他娘,一般不主动给谁打电话,万不得已主动一回,一定要三句之内就完事,电话纵是千里传音,可不给你白传,字字句句都要花钱——她不比谁懂得少。
“挂了,这婆娘急脚鬼投胎的。”李老汉头一回埋怨老婆手机挂得太快。他夫妻二人,寻常共用一部手机,今天把手机丢在家里让老婆保管,是优先保证大本营讯息畅通的意思。
李老汉原本想着电话打都打了。好叫老婆去喊隔壁邻居李家壮,看看肯不肯把他家摩托车开出来接他们父女二人一程。虽说自己平日跟李家壮的邻里交情,并未达到让人家在小年的雪夜里发车接人的份儿,并且一早还撒了不是进城的谎,但这会儿也顾不上许多了。至不济,完事后给他车费油钱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李老汉再吝啬,也明白钱该花还得花。钱到底不会比命重要,何况这儿还有金凤凰一样的女儿的一条命。
瞧着爹爹一筹莫展,李小爱玩雪自己就玩出无趣来。眼下要紧的是帮爹爹想办法回家,天寒地冻,爹爹年老体弱,可别捱出个好歹来。
李小爱请爹爹赶紧好好想想,这会儿能请得动有车子的哪个谁出车接人。
“爹,咱们不吝啬花钱。我年后多加几个班,就把钱给挣回来了。“
“不是钱的事!”这真叫李老汉为难,他活了大半辈子,秉承的是:能不麻烦别人的时候绝不开口,能不用花钱的时候绝不掏腰包,守紧自己的老婆孩子过太平日子。因此他没有对头也没有朋友。如果不是小年夜的这场大雪,满可以就这么一辈子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爹,你再好好想想,咱们亲戚邻里,谁有车子可以走这一趟,没车子的也不敢找人家冒这个险。”
“怕是叫了也白叫,小年夜,谁会贪图挣这点钱。”李老汉耷拉着脑袋,抖出一条叫人沮丧的嗓门儿。
“说钱自然顶不了多大事……”李小爱把另半句话吞回肚子里。爹爹别说没个有着过命交情的朋友可以叫得动,就连让人家瞧在钱的份上出一趟小年雪夜的车也不会有人应承,谁会相信一个吝啬鬼的钱!爹的为人——她早该把这一切看得透透的!
“回拨你娘的手机!”李老挥个伟人收复江山的手势,“让你娘去隔壁屋找李家壮,问他可愿意出这趟车,价码由他开!”他三句并作一句话地说完,怕说慢了自己反悔的意思。
等娃他娘回话的这会儿。李老汉又四处寻找,这地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人烟儿也瞧不见。路两边是秋天机器收割过的稻田,稻茬儿顶着落雪,在暗夜里瞧着,更是白得冷寂。不远处倒有个谷草堆儿,暂时避一会儿雪应该没问题,但是要在里头躲上一夜,依旧怕要冻死。何况谷草堆里霉味熏人,各色虫怪毒精出没,要藏身在里头,他都替细皮嫩肉的金凤凰一样的女儿委屈得慌。
不一刻,娃他娘回了话,李小爱转告给父亲。
“李家壮说他早知道你今儿进城,就托你把要买的几张年画捎带回来了,不必他自己又专程跑一趟。他下雪前也刚从城里回的家,眼下车子和人都得好好歇一歇,都懒怠动!”
“他是报我不说实话的仇!“李老汉跳脚骂娘:“小龟孙子,有他求我的一天……”
李小爱不想深究事情因果,爹爹半辈子为人,哪件事深究起来会出好果子?
“爹……你……再想想,还有……别的谁……可以帮得上忙?”李小爱觉得身上开始发冷,不由自主就抖出一条无措的嗓门,不到万不得已,她何苦这么为难爹爹。
“不用想了,前头的稻草垛子幸许可以帮上忙!”
李老汉带头投奔稻草垛,他一个庄稼好把式出的活。不一刻就给稻草垛弄出个两个容身的稻草窝窝,邀功似的连声招呼女儿进窝避雪。
那发着霉味儿,支棱八叉着稻茬的窝着实叫人心碜得慌。
“爹……我再看看……再想想办法!”这会儿自己就该比渐渐老去的爹更有办法的。”李小爱发自己的狠“北城都没难住自己,她就不信这点雪夜回家的路能让自己束手无策。”
摩托车的声音在岑寂的雪夜轰响,车灯的两道光犁进暗夜,开车人没承想这两柱光居然还能犁出个大活人来——大活人是个女郎,不怕冻死地穿一身薄呢长裙,张着双臂在路中间站定,拦你的车子非停不可,不停就从她身上轧过去的意思。
摩托车吱呀出一声拿不怕死的人无可奈何的恼怒,还是停下了。
骑手在女郎面前,比他的车子好脾气得多。
“大……大哥……能帮忙捎带一程吗?”李小爱上下牙和嘴唇各自为阵,争相发言。
“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怎么大冷天的孤身一人在这儿?”
在雪夜的清辉里,冷不丁立在车子两柱光里的漂亮女郎,瞧着身上不带人间烟火气的样儿,实在诡异得很,在应承之前,总得,先认清眼前女郎是人?是鬼?
女郎上下牙又开战:“回……回家!……小……小……”她一嘴雪色的细牙在红唇里捉对儿嗑巴,半天嗑巴不出一句囫囵话儿,叫人替她冷又替她急。
“小柳屯,价码由你开!”打横里鬼怪样窜出个老猴才真叫人惊悚。车子和骑手都胆小,都吓得魂飞魄散,一块儿往斜里倒下。
“爹……你别……这么急……行吗?”女郎管老猴叫爹,不晓得鬼道里,是否也像人间一样讲个爹娘生养,骨肉亲情。
“大……大哥,对不起!”女郎的这声对不起,让她看起来稍有了些人样。
但是骑手还是忍不住替自己和车子问出声:“你们是人?是鬼!”
“瞧你这后生咋说话呢?啥是人是鬼!我是小枊屯李茂才,这是我女儿,从北城回家过年。不成想被雪堵在路上。”
李老汉怪人家眼拙,他金凤凰一样的女儿,全身上下,哪点儿像鬼了?
“大……大哥!我们……要回小柳屯……你行行好!能不能……送我们……一程……”
李小爱竭力让上下牙凑和出一句囫囵话儿,她哪曾想之前走了半程路并不觉得冷,落雪的这一会功夫,就要冻死个人。
“不是我不想送你们一程,”骑手收起惊悚,换上一张普通路人的脸:“我这会儿也是赶着回大柳屯的家过年。前面就是岔路口了,你瞧,我并不顺你们的路。”
“所以才说了,价码由你开”李老汉被自己穷大方出气魄来,一辈子头一回任人宰割,不曾想碰到个不识趣的——啥子不顺路?收足了钱,不顺路也得专程为他父女跑一程。
“不是钱的问题!”骑手的路人脸帮忙做他不是钱奴才的申明:“这会儿是小年夜,我未必缺那几片钱过日子!”
好大口气!
李老汉干脆替人家开价:“一千元!走吧,这儿离小柳屯也不远,半个时辰的事!”一千元难道还是“几片”钱?砸脸上可有得疼呢!
“一千元可不少!留着你自己慢慢花呗!”骑手把自己撑在摩托车上,撑出一身嘲弄。
“那么一千五!走不走?”别说真出钱,李老汉自己都给这话吓一跳,他这辈子可没几回一口气花出一千五过。
骑手这下当自己是拍卖会上的持宝人,静观买家一次次往上加价,把一个寻常瓷塑萝卜抬举成独传出土的千年宝贝的意思。这一出戏可有得瞧,骑手躲在摩托车安全头盔里瞧好戏。
“爹……你……你别说了!”李小爱抱紧臂膀,自己给自己取暖,又佝偻起身子,减轻热量散发。
“大……大哥……确实……不是钱的事!”李小爱没曾想过自己也有这样不争气的时刻,在外打工多难的日子,她咬咬牙都挺过来了,这会儿反倒,两行清泪自己就做主,从眼眶里顺着脸颊爬下来,“只求你……行行好,这天寒……天寒地冻的,看在……不让我们冻死的……份上,送我们……一程!”
女人掉眼泪,在男人这儿从来就不是一出好瞧的戏,骑手和他的车子都收了瞧好戏的神色,“哎,我说你别哭啊!听你这话说的,好像要是冻死了也是我害的,好不好的,小年夜还得摊上两条人命不成?”
李小爱全身上下都哆嗦,每个哆嗦里都在争相说:“是的是的,我要冻死了,可不就是你害的!”的样儿。
“上车吧,送你们一程,权当小年夜行一回善,也好给我自己多积一份福报!”骑手一扬脖,光瞧行动是个潇洒汉子。
李小爱先请爹爹坐上车后座,李老汉拖着女儿的大行李箱子也往上搁,
“哎!那你女儿坐哪?”暗夜瞧不清骑手脸色,他把气恼搁在嗓门里。
真是老糊涂了,李老汉忙不迭请自己和行李箱滚下来,让女儿先坐上车。他接着坐在女儿后面,摩托车车身不长,加骑手坐上三人,已是超载,又是雪夜,谁敢保证前头的路不结冰打滑。
李老汉拖着女儿的行李箱不放,这笨家伙的个子比他一个人还要大,还要重。他晓得女儿每次回家,行李箱总是塞得满满当当像去救灾。
“老汉,我说你可不敢再拖着个行李箱,一车坐三人,已经超载,要搁白天,要让交警请我吃罚单。”骑手的语气里,有了哄小孩的意思。这老头说点什么做点什么都不着调,拿他当个小孩哄着大概也不会错。
“那不行,把这箱子扔了不成?”
“爹,不必……扔了箱子,把它藏稻草垛里,明儿……再来拿!”李小爱坐上车后座,沾了车座和骑手的温暖,哆嗦得少了些!
“那更不成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李老汉以为他不指名道姓,谁晓得自个心里拿谁当贼。要把行李箱藏稻草垛里,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还有个“他”知吗?
女儿年年回家,孝敬父母,疼惜弟弟和家里一年的花销都不少给。财不露白,眼下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把这钱从箱子里拿出来。算起来,这箱子比他一条老命都要值钱!
骑手宽慰自己,权当这老小孩说一嘴孩子话,你还能跟个“小孩”计较不成。“老汉,你到底走不走?冻得没够不成?”
“小爱,你先带着行李箱回家。爹可以在稻草窝里躲一晚。”李老汉终于下定决心,但他千算万算,总归还有个算计不周详一一这骑摩托车的汉子瞧着人高马大,自家女儿如花似玉。孤男寡女的,人家要起了歹心,劫色又劫财,可如何是好?
因此他一手控着摩托车油门,不等他交待完不放人家走的意思,“小爱,你自己多个心眼,前头叉路口,左转才是去小柳屯。你手机拿好……”李老汉差点连报警电话都背给女儿,让女儿做以防万一的用处,不过话也不好说得太露骨,要是让这骑车汉子听出味儿来,惹毛了他干脆撂手不干,更要人的命!
骑手果然就道:“老汉,我马中华做事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怕你把我想歪了!”
李老汉被骑手说中心事,到底脸面撑不住,一张老脸在冰天雪地里竟自个儿热起来。他纳纳地放了手,摩托车一阵轰鸣,窜出老远。
李老汉跟女儿生离死别似的,好一番牵肠挂肚。
待连摩托车屁股上的两个红点都被暗夜吞没,李老汉才被寒冷驱赶进稻草窝。他在稻草的霉味里越想越后怕。大柳屯在小柳屯的李老汉眼里,就是个大地方了,地方大人马杂,百家姓里占了好几个。姓马的好像也有,只是没听说过里头有个叫马中华的后生。该不会是这人随口胡诌个名字来骗人。刚才在路上,李老汉没觉得冷,这会儿寒意侵骨,他全身上下没一处有热气,未死先要被老天爷活冻的意思。
李老汉越想越不妥,起先不觉得稻草茬子扎人,这会儿身子一动,隔着衣服就不客气地往肉里扎,扎你个不配为人父的样儿。他左思右想,从这儿回小柳屯,年轻时,时常都是迈开脚走走就到了,也不是没走过夜路。到老了反倒娇气起来了不成!再说眼下积雪也不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虽说,女儿已经坐上别人的车,他两条腿紧赶慢赶,也赶不上专喂汽油营养出的两个圆轱辘可劲儿滚动。那么就走在后头,权当暗中保驾护航,也是他当爹的一片心。
李老汉一头扎进飞雪的夜中。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小年夜这场雪的威力。路上的雪慢慢没了他的脚背,往脚踝那儿厚起来。李老汉穿袜子的奢侈日子,一年到头只有大年初一这一天。眼下是小年夜。雪花从他的光脚踝灌进,又走了一会儿,李老汉发觉自己的双脚从脚底板往上,开始一截儿一截儿地不认人,要它走也只是两截生铁棍子在做机械运动。
眼下更要命,已经过了往大柳屯的叉路口,路边连个躲身的稻草垛都见不到,就这么走回家,今晚这两条腿只怕真要,拿出来付一回天价的路费。
李老汉走得后悔不迭,瞻前顾后。两束车灯从前方朝他梨过来。李老汉在车灯里立住。这橘红的光带来一点视觉的温暖,让他返璞归真成被人类发明震摄到灵魂出窍的老兽。
“可惜这车不与我顺路。不知出个什么价,才能请得动他专程送自己回小柳屯!”李老汉出着自己灵魂的窍。
摩托车轰鸣着朝李老汉靠近,又与他相错而过。李老汉这会儿如葵花向阳,朝着摩托车灯柱转脑袋,眨巴眼瞧它近了又远。罢了,罢了,老天爷要在这小年夜里收去自己半条老命,是别指望还有谁能救自己一把了。李老汉一向听天由命,老实过日子,未必今晚就敢忤逆老天爷。
李老汉一步一撅,又往前挪动了一截路。车灯再次从他身后犁开前方的夜色,摩托车顶着他的脚后跟停下。
“嘿!老汉,以为你还在稻草窝里等着,哪晓得你已经走了这么长一截路,差点白跑一趟!”
李老汉定睛一瞧,又是自称大柳屯马中华的汉子。
汉子朝他一扬脖
“快上车吧,你老婆女儿在家等着呢!”
“小爱已经到家了么?”
“没把你女儿送到家,还能出来接你?”
“那就好,那就好!”李老汉心一宽,虽然双脚还麻,别的老骨头却活泛了不少。自己哆嗦着上了摩托车后座。
大柳屯马忠华却不急:“老汉,等会儿再走!”
李老汉肝尖尖儿一颤——这会儿人为刀殂,自己为鱼肉,不管伸头缩头,总归都要挨一刀。且听听人家会开出个什么价?
“这一路回头来接你,你女儿没少往我手机打电话探听讯息,且再听她一个电话再走。老汉,你有个好女儿!”
“可不,这四乡八里,我女儿头一个上北城挣钱。”
大柳屯马中华掏出一包烟,给自己和李老汉都分了一根,掏出打火机点了自己的烟,再跟李老汉对了烟头儿,爷俩开始朝团团飞舞的雪花吐烟圈儿。这烟比李老汉寻常抽的不知要好上几倍,烟味儿弥漫开来,连发麻的脚都给熏醒,膝盖上下左右抖得不认方向,一把老骨头在摩托车上奏清寒的乐。
马中华的手机果然又嘟嘟地响起。“接到你爹了,马上送他回家!”他先宽慰李小爱的心,又把手机递给李老汉。
“爹,你放心坐马中华的摩托车回来。他不是个歹人,你抱着他的腰身,能躲着风雪一些,雪天路滑,摩托车不好开……”李小爱在手机里拿爹爹当个小孩叮嘱。
李老汉果然听话地抱紧骑手的腰身,又想刚刚女儿可能也是这么抱着坐人家摩托车,无奈却不得不主动地送上她自己给人家吃豆腐,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只是嘴上不敢再造次胡忒。
回到家,一条家养的老狗先迎出院门来,朝老主人是例行公事的嘟囔一句狗话问候。朝马中华摇头摆尾地亲热,倒令人纳罕了。这狗东西拿所有他狗眼没见过,狗脑子里没记住的人当贼,离院门三步远就要高声叱骂着撵人。若是陌生人进了院门,更是以强盗论处,上嘴开咬。马中华不过先前送女儿回来,不足一刻,就把这狗东西收买了不成?
老婆和女儿也整治出了一桌饭菜。败家娘们把为年三十晚上准备的好伙食都摆上桌,齐声叫马中华要是不嫌饭菜粗糙,留下来一块儿吃个饭。
李老汉见马中华一双眼长在女儿身上似的,挽留他便不那么诚心诚意了些。不过,这厮半句不提送他父女二人回家的车费油钱,万一他不要车费油钱,不请人家吃饭,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马中华倒也不多做推却,大刺刺坐下,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吃喝起来。
这厮吃喝不误他吹牛,自我介绍在大柳屯种植葡萄,他的葡萄园既出产各种葡萄,又兼种四时应季瓜果,做自由采摘的农家乐生意。最近的思路是要进一步做大做强,做成酿葡萄酒的酒庄。
李老汉这才有点印象:“你就是不当城里公司的老总,回乡下种田那退伍军人,为此还让老婆跟你离了婚!”
“见笑了!见笑了!老婆么,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为的啥?”李老汉往人家酒杯里斟满家酿的苞谷酒。在路上,一根烟让他和马中华彼此结了交情。这会儿几杯酒,更是发酵出“哥俩好”,说些什么也无需忌口。“老总当着倒不舒坦,回乡下种地受罪!”
“不是老总,不是老总,只是个副总经理!”
“都一样,总归是人上人”
“那是!当副总老舒服了,当出一身膘。回乡下种了地,一身膘才回落些!”
“当副总前途也好,不几年给提了拔,就当上一把手了。一辈子给人捧着,走哪都是前呼后拥!在乡下种地哪个提拔你?弯腰驼背地劳作一辈子没个出头日子。”
“城里不缺老总副总,乡下却缺少会种地的马中华”。
“乡下缺少种地的?”李老汉一杯酒“倏”地灌下肚,被人小瞧了的样 “要说种地,你还能比我更会?”
“爹,人家是科学的规模化种地,不是一锄头一个坑,一勺肥一棵苗!”
“总归都是种地!”李老汉朝女儿瞪眼,怪她倒帮外人说话,“总归不如坐办公室舒坦。当了庄稼汉,可没人再捧着你了!”
“被人捧着并不好受。叔你是不知道,人家不求你做啥会捧着你?求你你不回回应承,不个个想法子打点,有那么好受?”
“捧着你,你是个精致的玻璃杯子;不捧着你,你就是一地玻璃渣子!”李小爱嫣然一笑。
把马中华看得呆了呆:“可不,就这个意思!”
“种地哪能种出什么名堂?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就是吃饱了撑得慌!”李老汉觉得不必再当这人是城里尊贵的副总经理,所以不凡想啥说啥。
“爹,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和追求不同!如果说在城里和家乡都能发展。我倒觉得回家乡才是上策,建设家乡不更好吗?”
“小爱,冲你这活,咱俩干一杯!”
“你们年轻人的意思,老汉我确实懂不了喽。我一辈子倒是天天想坐办公室当老总。或者小爱你和你弟弟,有一个当上也行!”
“爹,你越说越不靠谱了。我当啥子老总?过几年等家里日子好过些,我倒也想回家种地去。”
“敢!你一个女孩,细皮嫩肉的,种什么地?不怕人笑话!”
“那是!”马中华借着酒意说了醉话,“种不了地,不是可以嫁人吗!”醉出个一见钟情的意思。一见钟情的事,谁说得准。像两种物儿碰一块就化学反应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舍难分。
李小爱送他一个含糊的笑。马中华自己做主给这笑配上背景,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吃喝到最后,个个都有了酒意,更兼着酒不醉人人自醉,马中华这厮,眼神越发没个忌惮,两颗眼珠子都只装李小爱一人,坐着的,站着的,收拾碗筷的,摆放桌椅的,巧笑嫣然的,粉脸含嗔的……李老汉瞧着大事不妙,进屋开柜门,掏出压箱底的一沓钞票,数出一千元,自己在心里头算计一翻,又狠狠心,再数出五百元。李老汉一辈子头一回劝自己大方,做丢芝麻保西瓜的打算。他就不信这厚厚的一沓钱还不够请人家行行好,趁早走。
马中华酒意顿时醒了一半,仿佛李老汉这钱刚从油锅里打捞出来,烫着他的手。
“真不是为了钱送你们回来。”他推让不迭。
“那敢情好”李老汉险些儿就把一句在心里美过头的话漏出口。他往马中华怀里塞钱,塞得越发诚心诚意。让人拿了钱赶紧走人的意思。
“这么的,天晚了,我也该回大柳屯了!”马中华终于知趣,眼神儿依旧不识相,只管跟李小爱难分难舍。
借着塞钱的劲儿,李老汉手上像掌了方向盘,直接把人往门外推。
“爹,你还真让马大哥回去啊?”李小爱朝爹娇嗔,越老越不靠谱,她知道爹一辈子精打细算,脑沟回大概都是算盘珠子排阵列势的形状。只是,这“算盘珠子”现在老化变形,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靠谱:这一天从火车站到这会儿,爹就没有一句话一件事中她的意。漫说喝了酒骑不得车,外头天寒地冻,大雪封路,还让人回去。爹的这一番举动,着实蹊跷!
“小年夜,谁不是一家老小盼着团团圆圆的?不让人回去,你想咋的?”李老汉可是一心为着别人想哪!
“我如今单身一人,父母去城里兄弟家过年,我一人在哪儿都是一个人的团圆。”马中华只差把庚辰几时都如实相报,以表心迹。
“马大哥,你今晚就在我家过夜,不急着回大柳屯!”李小爱先替爹爹做了主。
李老汉这下只能顺水推舟
“你就住她弟那间屋子!”
“那感情好!”马中华觉得自己这会儿满可以更不要脸一些。横竖酒意遮脸,他说什么都可以当醉话听。过了这个村再没那个店。自从离婚至今,年年家中长辈,沾亲带故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有义务操帮他结束单身生活的心,都怕他要当千年老光棍。近些时更是只要是个女的,就要他去相一相,万一相中,那谢媒礼挣得多容易。活该他们个个白费劲,小柳屯这么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姑娘,还得他自己在小年夜撞大运给碰上。若不然,一辈子打光棍怕是难免!
李老汉只得叫老婆去收拾了床铺被褥。又把狗牵进屋里拴在女儿闺房门口守着,怕就怕这狗东西也认了大柳屯那厮,半夜见他窜女儿的门,不叫也不咬。因此他暗里交待自己和老婆晚上别睡得太死。
“要不,索性我陪小爱睡!”老婆比李老汉还紧张。
“你瞧着小爱会要你陪?”
“就怕那厮半夜拐了小爱!”
“倒不至于,毕竟女儿是见过大世面的!”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雪散天晴。马中华吃了早饭告辞,半句不提车费油钱的事。李老汉请自己也权当这一档子事不曾发生。
好日子(下)
正月初三,李小爱又启程去北城打工。李老汉一颗心才彻底放回肚子。临行,老两口一块儿做女儿的思想工作:“可别让打工误了人生大事,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个人嫁了。”
“没人要了!”李小爱开自己玩笑。
“存心让爹娘着急上火不是?我瞧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就嫁个北城男人,也不算高攀。”
“那敢情好。我打工那儿,有一北城男人,见天儿十来个电话找我。”
“那男的各方面都咋样?”
李小爱给自己逗乐,扑哧一笑:“那男的是我老板!”
“老板更好!”李老汉不觉得女儿是在开玩笑,老板一个月开得起女儿上万的工资,总归不缺钱也不缺事业,实在打着灯笼都难找。
“老板有儿有女,有家有室。”李小爱不敢再开爹爹玩笑。
李老汉却上心了,“老板多大岁数?”
“跟爹差不多!”
“上河沿李四维的女儿找的老板,不只够当她女儿的爹,见过一面的人,说当李四维的爹都够够的。”
“这么说,李四维女儿给自己找了个爷爷,顺便给她爹找个爹?”
“可不,男人大点更知道疼人。虽说只是养在外头,有钱人三妻四妾有的是。李四维那女儿见天往家里搂钱,前些时还盖了别墅,据说又要给她爹在市里买房……”这是李老汉夜里和老婆枕边嘀咕,这会儿林丽贞背得一字不漏。
“爹和娘是要我学李四维的女儿?”
“怕你学不来!正经找个北城男人嫁了就成?”李老汉在各方面体恤女儿,主动降低标准。
“正经是过几年我要回来。”
完了完了,这丫头片子只怕真在昨晚把情种给种下。虽说人家没要车费油钱,要是掳了女儿芳心,自家还不就是捡了芝麻丢西瓜。
“是不是,心里有老家的人了?”李老汉后悔不迭,问得小心翼翼,只怕女儿答出个一见钟情来。
“可不!爹和娘,还有弟弟,都在我心里装着哪!”李小爱避实就虚,不是不想认,她还拿不准马中华的真心实意,要认委实太早。
开春,李老汉见小柳屯不少人都在自家院墙角,菜园边插了几枝葡萄苗儿,好等着苗儿长大了省下买葡萄吃的钱。
隔壁李家壮,更是在公用的院墙他家那一边,一溜儿插下五根葡萄枝,好等着葡萄枝爬上院墙占公用便宜。
李老汉跟人一打听,这些葡萄枝都是出自大柳屯马中华,不仅不要买苗钱,还管教会怎么种。
敢情,是个天大的便宜,人人不占白不占。李老汉知道葡萄苗价不低,去年秋天市面上还卖到十元钱一棵,他嫌贵没买。马中华大脑进水才拿它白送人,他大可便宜些,一棵五元钱卖出去,人家都要疯抢。这人没个经济头脑,白挣的钱都不挣!
这份便宜,自己不比谁都更有资格占?
李老汉心急火燎推出飞鸽自行车,猛踩脚踏往大柳屯骑去。他不跟人打听马中华,只问哪儿可以白领葡萄苗。
李老汉照人指点往大柳屯村子外头洼地走去,心里还犯疑:“大柳屯自己不是没来过,那片洼地是有名的荒凉,大柳屯人在里头种点啥都给涝死。马中华能拿这荒洼地折腾出啥好景致?”
哪知到了地头一瞧,荒洼地已经改头换貌,一排排地竖起无数葡萄架子,放眼瞧去,遮天敝日。只是地头,三座红色镶蓝边的棚子楼不很上眼,寒酸出穷味儿来。
马中华偏偏一撩中间那座棚子楼的门帘,裤脚卷到小腿,赤着两脚板就要下田。
李老汉慌忙扯起嗓门喊:“马中华!马中华!”
马中华抬手挡了一把阳光,才看见逆光朝他招手的李老汉,阳光被这老头招舞出一个人形阴影。
“马中华,我问你要几棵葡萄苗。”李老汉直说来意,他惯不会虚头巴脑地客套,而且他觉得以自己跟马中华在小年夜一块抽了烟喝了酒的交情,压根儿无需再客套些什么。
“葡萄苗你不早些来要,昨天刚送完最后一棵!”
真有这么巧?李老汉因此又怀疑自已跟马中华的交情只是一厢情愿,说到底,他还欠着人家车费油钱。
“白跑一趟,我寻思着小爱喜欢吃葡萄,种下几棵,等她打工回来好摘着吃。”
马中华果然没有再往葡萄田进去:“小爱喜欢吃葡萄?”
“可不,就好这一口?”李老汉说得煞有介事,连他自己都不免相信有这回事。
“那这样吧,我这葡萄田里,还要把种植过密的苗拔去一些。你等一会,我给你拔几棵。”
搬出女儿来就是管用。李老汉掏出烟请自已一人抽。不是舍不得分马中华一枝,他替人家没功夫,你瞧他拔葡萄苗拔得泥手泥脚,把式比积年的庄稼汉还老道,头上一顶草帽给阳光做了旧,只比垃圾堆里捡的中看些。
马中华拔了一小捆葡萄苗,李老汉从中挑出枝强根壮的十棵,心满意足——李家壮在公用院墙他那边种了五棵,自己在另一边怎么也得种上十棵才够。
“叔,我过些日子要去北城一趟,你可有什么要捎带给小爱,可以托我!”马中华一双泥手在衣襟上蹭蹭,掏出他自己的烟请李老汉再来一根。
李老汉顿时警惕,只是瞧在白要十棵葡萄苗的份上,不好马上发作。在他听来,马中华就是奔着谈情说爱,专程去北城找小爱,这还能有女儿好果子吃?
“你去北城找小爱做啥?”李老汉脸上和嗓子里都掺进警觉,一言不合就要炸毛给你好瞧的样。
“不是特意找小爱,是接一个法国的葡萄酒专家来这儿做葡萄种植的指导。我是说你要给小爱捎带什么的话,我可以帮你跑一趟。”解释得这么细,可真够窝囊的。马中华直后悔自已多嘴,让这老头拿了葡萄苗干净走人,不比什么都省事?
“没有!没有!什么都不麻烦你捎带!”你不是专程去北城找小爱,谢天谢地!“小爱工作的地儿不好找,老板也不喜欢跟工作不相干的人找她,耽误事!”
李老汉替女儿一口回绝地干脆,就你这满手满脚泥的庄稼汉,趁早死了这份痴心妄想的意思。要搁从前,马中华头婚未结,坐办公室还当着副总,他想女儿还想得情有可原。偏偏不当副总去种地,连他老婆都嫌弃。自己要走下坡路,谁有义务拉扯你?
李小爱再打电话回家,李老汉从老婆手中,一把抢了手机让自已来说,一开口问的是:“小爱你跟老板的事?进展得怎样了?”
李小爱反倒被千里之外的爹搅糊涂:"我跟老板什么事?啥进展?”
“你不是说过北城老板一天十来个电话找你?”
李小爱才知道自已玩笑开太大,给爹爹当了真。
“十来个电话讲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儿。拿人钱财替人卖命。爹你还要什么进展?”不把话说重,她的乡下爹娘不知还要滋生出什么样的幻想来。
李老汉拿着手机发了半会呆,才重重地摁了。
隔一晚,李小爱又给爹娘来电话,这回她亲自交代,要帮她把落在家里的一块手表托马中华捎带到北城来。
李老汉想来,自己明着防马中华跟防贼似的,人家却早跟女儿暗通曲款,不知已经打过多少卿卿我我的电话,但是他还要更进一步证实一番:“马中华跟你讲过他要去北城?”
“可不!他说来北城接个法国酿酒师。”
“小爱,你听爹一句劝,别跟这人走太近?”
“为啥?”
“他配不上你!”李小爱想不出父亲这句话的缘由,是因为自己在父亲心中太尊贵,还是马中华在父亲心目中太脓包。
“什么配不配!爹,他单身我未嫁,怎就配不上我了?”
“你说到底也是在北城工作,一个月领着上万的工资,回来跟他一块种地不成?”李老汉一想起马中华满脚满手泥地在他的葡萄田里干庄稼老把式的活,女儿细皮嫩肉的如果也夫唱妇随来这么一遭,可真要丢尽他的老脸。
“一块种田有什么不好的?正是我向往的田园生活啊!”
李老汉气结,他自己一辈子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死做活受,还受不够,女儿还想来传承衣钵。这年头,但凡有点法子,哪个还种地?马中华是遭大脑进水的瘟,放着好好的副总不当去种地。想不到这瘟病会传染,女儿也中毒不浅。
“是我女儿你就别回来,更不许跟马中华去种地。”李老汉发狠,这会儿能劝说得女儿回头是岸,别说发狠,就是下跪他都愿意。
女儿劝不动,借着寄手表的功夫,李老汉装了一肚子话,外加一个结结实实的心眼儿去大柳屯,心眼儿经李老汉不仅三思,还提拔老婆当了一把心眼儿的“军师”,二人全票通过,后行的效果定要让马中华死了心。
李老汉狮子大开口,先跟人家借五十万元钱。五十万元不是小数目,他想要么你马中华知难而退,借不出钱就别惦记我女儿。要么我让你晓得李老汉家的女儿是金枝玉叶,非有钱人不嫁,你趁早死了这颗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心。
马中华这天不再泥手泥脚,他西装革覆,皮鞋锃亮地就要出门。只是一张脸在干农活时晒得糙黑,瞧着像冒充体面人的庄稼汉,哪一点都看不出有一下子借出五十万元的可能性。
“叔,你借这么多钱干啥?”
他黎黑的脸上,竖起两道浓黑的眉,把他竖出一脸凶相。要是瞧惯了,说是英武刚毅,当然也行得通。
英武刚毅的马中华不应允借也不说不借,先操心李老汉借钱的用处。
有钱还怕没用处。李老汉庆幸,亏得自己和老婆想得深看得远,以五十万元为前提的白日梦场场都要解决他一辈子无能累积的难题,比如眼前最要紧的是重建住房。李老汉一家住的还是他爷爷手上建的土墙瓦房。李老汉的爹当家长领一家老小住这房子时,跟大多数小柳屯人一样把日子过得心安理得。
等到李老汉当家长也想这么往下过一辈子知足日子时,小柳屯人一家一家地把土墙瓦房推倒,推得一村子几代阵年老灰都活过来,活在小柳屯新时代的阳光中,让人觉得那些老房子要把人住得霉腐,腐回小柳屯曾经饥饿贫困的历史中。
在残垣断壁的旧址中新生的一幢幢新房子,让李老汉的知足日子越过越糟心,老旧的房子让他一家的日子跟小柳屯别的人过出了代沟,因此无论李老汉怎么表示自己过的日子不穷,人家都是一幅跟他说不到一处的神态。就连儿子想结婚,媒人先替姑娘放话:“这种房子叫谁瞧得上?”仿佛人家姑娘是跟房子结婚,结婚对象反倒只是房子的赠品。
“重建房子用,小年夜的那场大雪,把屋顶和一面北墙压塌了,我寻思着修修住不如索性重建,小爱他弟也该娶媳妇了,没有一幢体面房子怕成不了事。”
仿佛小年夜压塌房子的大雪,是马中华做主下的,这会儿就该他为此事负责。再者,借钱重建了房子,往后小爱他弟娶媳妇成家立业,要借钱的事儿多着呢,要借钱的日子长着呢,你非得看上我家小爱,先请你好好掂量掂量。
马中华说不为难是假的,“房子是得重建。一下子叫我拿出五十万元!叔,说实话,真没有!”
“那你当我不曾开过这个口!”
“容我再想想!”
“不麻烦你想了,我叫小爱跟她老板借一借,在人家,九牛一毛!”虽然小爱口口声声只是开玩笑,但李老汉固执的不当玩笑听。这会儿,抬出小爱的老板当挡箭牌,多好用!
马中华的脸灰了灰,接李老汉捎给女儿的手表的动作里,多了些公式化。
马老汉很识趣地离开,谢天谢地,不指望你借出钱来,最好从此两清两不相欠。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马中华从北城回来之后。他这趟北城之行可以算白跑,要接的法国酿酒专家,托了朋友带给马中华代表本尊智慧与技术的几张纸,他本人依旧在法国乡下酿他的葡萄酒。这年头,几张纸还值得人专程坐飞机跑北城去接,是手机电脑还是邮局不可以代劳。所以马忠华这趟北城之行跑得挺窝囊。
他出现在李老汉家的时候,李老汉把他这份窝囊劲从头到脚,一眼看穿:在大柳屯开酿法国葡萄酒的酒庄,这事儿也就马中华敢想。人一辈子得想多少事,真把想的事都干出来,那还了得?他马中华顶实在的应该是在城里一步一步地从副总做到老总,再把老总做大做强。
这个不是实在人,眼下正从北城背回来的包里掏出五个方型纸砖块。他一层层地脱去纸砖块给人上障眼法的纸包装,直到露出里头五沓厚厚的百元版人民币。
李老汉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对赫然出现的这份儿豪气,让他感到不自在得很!
“这?这?马中华你这是要干啥?”马中华拿五块真砖头拍他脑袋都未必拍出他这份惶恐来。
“我记得你问我借五十万元钱。”
“那会儿你说没有。”
“彼一时此一时,最近我手头宽绰些。”
李老汉因此,把马中华的窝囊更看了个透——葡萄酒庄办不下去,手头自然就宽绰起来了。
李老汉接过五块人民币的砖头,也就接地心安理得一些。
五十万元钱很快给李老汉派上用场。仿佛他生来就是个会花钱会过日子的好手,这份能耐给耽搁在他半辈子挣不着钱的无能中,眼下可要大干一场。
李老汉先请人扒了自家老屋,好好请小柳屯人吸几口随着他家老屋倒下,从废墟里蒸腾起来的几代阵年老灰。废墟里最后还立着两堵土墙,李老汉吆喝着工人拿出些对得起工钱的力气,别留下两堵墙来给他自己下苦力。工人全都有经得住他吆喝的好脾气,都当他们自己是任劳任怨的“好牲口”,都知道李老汉一辈子不仅克扣自己更克扣别人,只求东家给工钱的时候爽快一些。
李老汉自己从前也有不少这样的当“牲口”的时候,一大早自带工具赶往他们这一类人自发组成的劳务市场碰运气。不被运气眷顾的他们,因此也历练出,让主家觉得他们手里的钱无比经用,花在这些“好牲口”身上的一点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五十万百元钞的人民币砖头,在这些“好牲口”面前,经用得让李老汉扬眉吐气。如果不是李家壮来煞风景。李老汉几乎已经成功扎起了做为本事人的架势。
“这排场是要打算建别墅?”
“可不!早就想建了!”
“柳河沿李四维那别墅确实建得不错!”
李老汉不吭声,要接话茬儿是他傻,都知道李四维那别墅是怎么建起来的。
但是李家壮不依不饶,“这年头还是生女儿好,金贵,随便卖卖,就能卖出一幢别墅的价,而且还经卖得很!”
李老汉不觉得这话难听,遗憾的是,自家女儿不肯卖她自己。他不仅建不起别墅,而且建房子的钱是借自马中华,好借还得好还。
李家壮越发认准了似的,可以站在他自认为的道德制高点上得寸进尺——早就看李四维的别墅不顺眼了,他一年到头不缺脑子不疼惜身子地死作活受,还抵不上人家女儿只认钱不认人地当“母兽”——脱光了连母兽都不如,少那一身遮羞的毛。
人活到这样不要脸的份上,还敢建了别墅强压他们这些正经人一头,不糟贱糟贱他们,难道还要把这份哑巴亏往肚子里咽。李小爱恁样一个正经好女孩,架不住她有个好吃懒做没本事的爹,现在更是明目张胆学人家建别墅。
“小爱找了个啥样人?”李家壮听自己的嗓门竟然有点拈醋带酸,遗憾老天爷不让他投个女人胎。
“小爱找啥样人?你什么意思?未必我建房子就要用来路不正的钱。”
李老汉掂了一把铁锹接李家壮的话,两只老眼从昏花里挤出仇怨的光来,把这个壮年汉子全身上下都罩住,好让铁锹称心如意地锄下他身上最招人忌恨的哪一块儿。
那一块自然是嘴,不这么贱的话这是一张挺漂亮的嘴,是小柳屯李姓男人的共同始祖留给他们一色儿上唇薄下唇厚,有着深长人中的嘴。这一幅嘴样子长在女人脸上,拿它挣钱是轻而易举;长在男人脸上,却只能大材小用地拿它来犯贱。
李家壮先一步感觉得不妙,他逃得让李老汉和他自己都觉得恰到好处——不必为他的嘴贱付出代价,又让李老汉发作了他的不快。
李家壮的嘴死里逃生,从此,不凡更贱一些。因此小柳屯也就有了沸沸扬扬的,关于李小爱挣了卖身钱给她爹建别墅的传言。有李四维女儿给她爹建的别墅做榜样,这传言更是有鼻子有眼的,给听的人连想象都省了,再往别人耳朵里传的时候也更方便许多。传到小柳屯之外,添油加醋说的是小柳屯的风水不出正经女子,但凡稍有点姿色,就作贱自己当人肉玩具,只要有钱,谁都可以玩一玩。
李小爱从北城打电话回来的时候,这股传言已经在柳屯乡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李老汉耳中。但是李老汉一点都不拿他当一回事,建房的钱借自马中华或女儿走了哪一条不明的来路找来的钱,他更愿意是后者。五十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吃些流言蜚语可以不用还的话,还是顶合算的事。
“爹,女儿今后还要回小柳屯做人!”隔着千山万水,女儿的哭声依旧清晰,仿佛眼泪也能循着无形的电话线滴给你看。
李老汉在手机这头叹气:“嘴长在人家身上,爹还能一个个去堵住?”
“爹爹只管说实话钱是哪儿来的,自然就能堵住人家的嘴。”李小爱替爹出主意。
李老汉从女儿的话里听出一丝不妙来:“这么说,你知道爹的钱是马中华那儿借来的?”
“爹不抢不偷,没必要遮着捂着!”
“欠人钱,总归不光彩!”
“不光彩爹也借了。难不成能立马还回去?”
“能立马还的回去?爹还用得着开口借?”李老汉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小爱啊!爹老了,只能指望你还这笔钱。”
李小爱在手机里一声叹息,把李老汉听得心里挺不是滋味:这个家一年到头当女儿是摇钱树,钱果子还没长成,就用在头里。女儿爱惜名声,他这当爹的,再不在乎,也得仗义一回。
往老屋旧基里把地桩打完,工人等着李老汉开工资,老东西抠抠擞擞,不像花女儿轻巧挣来钱的样子。
工人中领头的一个,瞧老东西从他胁条上摘钱的样,满脸鄙夷出不屑:“老汉,我劝你甭心疼,这会花了钱,你女儿晚上跟人睡一觉,全都有了!”
李老汉又提起铁锹锄人:“啥睡一觉?你娘你妹子才挣跟人睡觉的钱。会说话不?不会说话把屁眼儿缝起来!”
“未必是我头一个这样说!”
“甭管谁第几个说,老子见一个打一个。”
“做都做出来了,还怕人说?”
“你亲眼瞧见了,还是你娃就是从人家屁眼里爬出来?”
……
光说不练也不成,李老汉的铁锹到底把人家脚板锄了个血拉糊的口子。他自个脸上吃人一拳,松动的那颗门牙提前尽瘁。
柳屯乡派出所的公家人赶来处理这事。李老汉趁着瞧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豁着缺门牙的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啕:“都晓得老汉我一辈子没本事,好拿捏!建个房子就要说三道四埋汰人,建房子还是借大柳屯马中华的钱。这也让你们眼红,个个用屁眼儿造我女儿的谣!老天爷呀,你有眼,咋不把这些造谣喷粪的天打雷劈了……”
隔天,林丽贞腋下掂一条汗巾子,站大马路上朝着李家壮屋门口的方向跳着脚骂。她骂得见功夫,句句不指名道姓,却让人都听得出句句骂的都是李家壮,冤有头债有主的骂法。她家老狗,站在女主人汪汪地张声势。狗话儿翻译过来,大概也是替李小爱鸣不平。
要说别人造谣,传的都是你李家壮喷的粪。骂了半天,没人应阵,林丽贞正打算偃旗息鼓,
李家壮人高马大的婆娘马珍平终于钻出屋门,一脸同情,过来搀扶老太太: “婶儿,我听你骂了半天,喉咙也干了,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歇歇再骂!”她递给林丽贞一杯水。老婆子接了水一口干,这一切马珍平都该当的样儿。
“婶儿,说小爱的人可能也是不知情。你老是个明白人,咱不跟他们计较!”
“真要计较,我杀了这人的心都有!”
“可不,那些人真是该杀!婶儿你歇歇!”
敢情,老太太骂了半天,马珍平不认,骂的就不是她男人!
林丽贞待要再重整旗鼓,骂得明白一些,奈何嗓门自作主张熄了火,她清了嗓子再张嘴,已经气势全无,出来句嘟囔,“骂的就是你家男人!”
这一声嘟囔,也就二人离得近,你知我知。
马珍平依旧满脸笑意,谁瞧着都是一片好心,把老太太搀回她自己家的姿势,是从路上替大家请走一尊瘟神。转身,一伸腿,给了老狗一脚,嘴上却不知是骂还是夸:“狗东西,能耐得你成精了!”
现在再没人对李老汉建房子说三道四,再说瞧他那房壳子,也不像是要建让大家眼红的别墅。
马中华等他的葡萄能自个生长不再缠他的手脚,放自己的假来小柳屯,看他借出去的钱的用处。
李老汉还能不晓得怎么花钱,五十万元的百元版钞票砖头,眼下已经变成真砖真墙从原先土墙瓦房的旧址上重生。房子和李老汉都一派喜气洋洋。
以为马中华这么快来要债,李老汉往码着的一垛砖头后直躲。
马中华拿手机替谁做着建房的现场直播。他举着手机各处照,刚把李老汉一个背影给捉进他手机里,便听见手机里传来幕后监控的声儿。
“你给我爹一个正面镜头。”
“叔,别躲了,正给你拍视频呢!”
拍视频就是上电视的样,李老汉懂得不少。他希望自己在电视里让人看起来更体面,也更通情达理一些。树活皮人活脸,李老汉可不是个糟老头子,因此他转过脸时,顺手举在额角行了个礼,这是李老汉版的敬礼,学的是军人敬礼的样。李老汉这辈子最羡慕军人,连衣服成套成套的都是国家帮忙操心,个个身板儿笔挺有模有样,都是好伙食加上好操练养出来的好相貌。他只遗憾自己年轻时不曾去当兵,这会儿把军礼学着敬出滑稽来,不晓得拍在视频里可还中人家的意。
马中华便重新当了一回班长,帮李老汉把敬礼里的滑稽除去,又给他整整衣领子。他拿李老汉当自己手下曾经的一个兵来关照,李老汉顿时知趣地精神不少。
拍在视频里,小爱看到的爹腰杆子挺得比寻常直,相貌儿也比寻常耐看得多。她想,从前几十年没建起新房,确实让爹爹抬不起头做人。这回建房子,怎么也得让爹扬眉吐气一回。
因此马中华拍完视频,要回大柳屯的时候,就能把“还缺钱不”跟李老汉问出口,仿佛他真就钱多到用不完。
求之不得。“钱还能不缺?房壳子建完,得装修。装修完房子,我估摸着还得给小爱她弟定一房媳妇……”李老汉一辈子就没有个不缺钱的时候。
马中华听出一个又一个拿钱都填不满的无底洞。“往后的事往后再说,眼前先尽着建房子花销。”他替李老汉做打算。他的打算可不是光卖嘴皮子。隔天,实打实的,又一块百元钞票的人民币砖头预备着给李老汉筑到他的新房子中,当着工地俩泥水匠和六个工人的面,人人都瞅出一份心定。瞧李老汉不像个有钱建新房的,老公母俩还跟传他们女儿挣卖身钱给父母建房的人拼命的架势,让人人都好奇这老头凭啥建的房,想不到人家外援强劲后势足,这下工钱实打实有着落。
有钱好办事,到年底,李老汉终于让他家住了三代的土墙瓦房新生,虽不及李四维的小别墅,三层半白底镶粉红边的磁砖外墙的房子,瞧着也不比哪一幢有正经名声的房子差。
李老汉为他的新房择了个吉日,全套吹鼓手二十桌流水席地操办起来。他老夫妻二人,穿戴一新往门首一站,一辈子头一回笑得这样扬眉吐气。
二十桌流水席装下李老汉几乎所有远亲近邻亲朋好友,马中华是这所有人中最配当李老汉贵人的一个。一大早,他牵了两只羊来庆贺李老汉新居落成。
两只羊的脑袋上各扎一朵红花,腰身披了红布条,尾巴绑两束红色毛线,喜气洋洋地被同样一脸喜庆的马中华牵进李老汉家的新房。二十桌流水席的亲朋好友全都恍然大悟——敢情,李小爱早就名花有主。怪不得建房的钱这样好借,丈人借女婿的钱,还不是有借不还,再借不难!
在大柳屯小柳屯一带,准女婿给老丈人庆贺新居落成,是两只活羊的酒礼。
李老汉俩公母眼中,两只羊的隆重出场是马中华要当他们女婿先斩后奏的行事,倒把老丈人和丈母娘瞒在鼓里不成。谁给这厮脸皮和胆量,因此他们一迭连声 “这怎么成,这怎么成?”只是碍于自家新居落成的喜庆日子,不好当场翻脸,要不然连打带骂赶出门去。李老汉一辈子如意算盘,盘算的可不只是这两只花里胡哨的羊,可不会让你就这么轻巧地将他一军。
马中华也被他自己不好意思到,头一回脸红,眼神慌得不知往哪儿躲。
是李小爱亲自招待的马中华。她叫人牵了两只羊进伙房,这才禀告爹爹,“是女儿叫他牵了羊来。”
李老汉更不好发作,两撇八字须翘得直掘掘:“既这样,别指望我还借他的钱。”
“那是自然!爹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自家人还说什么借钱还钱?再说那钱,本就是那回马中华去北城,女儿让他捎回来的!”
李老汉气得不轻,憋半晌,才出来一句:“合着你倒贴,去填人家二婚的空缺!”
“爹爹你何必说得这样难听?”
“将来你自己不后悔就行!”
“我看不出将来有后悔的可能性!”
“女大不由爹,我是作不了你的主了,你……你好自为之!”
大喜的日子,李老汉的笑要给足所来有客,因此不便收起一脸笑。众人瞧他,是落成了新居,纳了新女婿的双喜临门。
大家也凑趣:“瞧这两只羊真是肥!”
“可不,马中华专程挑的,还能不肥!”
“你们的好日子也快了吧!”
“我们天天过的都是好日子!”
“我是说你们啥时结婚?”
“快了!”
新房正厅上,吹鼓手的锁呐,正把“好日子”的曲调,吹得万般妖娆且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