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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秀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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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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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坪村

 

              柏坪村(上)

日头贴着山脊往沟里落。几只杂色山羊散在沟边的缓坡上吃草,草汁在羊嘴边泛绿沫,让顾昭时老汉又是羡慕又是妒嫉:“挨刀的,牙口倒是好得很!比人过得还自在哩……满波草,挑着吃……”他把烟锅儿在石头上磕磕,又往里头塞满自家晒干切细的烟丝。划火柴的空儿,便听见坡上传来叫嚷:“昭时……哎……昭时……哎!你家羊啃了我家豆棵儿啦……”

老汉定睛一瞧,那只黑毛老母羊虽然四蹄儿没踏进豆地里,却伸长了脖子去够那地里的豆棵儿。嘴边衔的豆棵儿里,还挂着几个豆荚。老汉也不起身,顺手儿捡了颗石子儿一扔。黑毛老母羊屁股上挨了一记,颠儿颠儿地跑远了。

“挨刀货,下次再偷嘴,先宰你!”老汉骂羊。

坡上的人刹不住脚,滑遛着也下了坡。却不说羊吃豆棵儿的事了。不错眼盯着老汉手里的火柴和旱烟锅,是抓了你个现行的神色:“咋在野地里点火抽烟呢?秋燥风急的,烧起来咋办?”

“抽了一辈子烟,何曾就烧起来过了?”老汉嘀咕,却也有意让人听着。整个柏坪村,他这会儿也就还忌惮着眼前这人,虽说跟自已是从小儿处到老,算是知根知底。但人家这会儿是村委会主任,大小是个官儿,还是众人在大红选票上慎重打了勾,给选上的。村里老老少少,都沿用着柏坪村从古至今的叫法,亲亲热热喊他“村长”,谁都只服他管的样。豆棵儿是他家的,羊啃了也就啃了,依这老家伙的脾性,他应该不在乎。但在野外点火抽烟,犯的可是村里公约,昭时老汉自觉得理上,先亏了三成。

“说的什么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都半个月不曾下雨了,你瞧草尖儿泛黄,草籽儿还蓄油,一点火星子趁着风,把整座山给你烧光了不带客气的。到时,你负得起责?”

这话可就有点重了,还没影的事,不说他想得远,倒好像咒人要被火灾缠上。昭时老汉豁地起身,嘴比他身子骨还利索:“啥到时?到啥时?我劝你也别太张狂了!不过是个村长,你管天管地,还管人抽烟,倒不管管你自家放屁?”

“老家伙,不过是劝你别点火抽烟,怎么就变成放屁了?”顾昭明不怒反笑。

“把整座山烧光——你这嘴臭得很,可不就是放屁?”

“好吧,咱老哥俩也别抬杠了,好好儿坐下来,我问你一些事儿!”顾昭明大人不计小人过,扯着老汉在身边坐下,道:“展才在城里找着工作了没?”

听听,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能说这厮不是存心气人?

昭时老汉心里更不舒坦,别过了脸骂羊:“挨刀货,你离那豆地儿远些。别以为没人晓得你鬼心眼,再偷嘴,等回家就宰了你下酒!”

“你别骂羊,几棵豆子,你晓得我不在乎。听说展才在大学时就入了党。”

“入党就是入党,用得着听说?”

顾昭明依旧好脾气地笑:“那是,多好个孩子!上大学就入了党,可不容易呢!”

老汉的脸色这才放晴了些,“唉,你问这做啥?”

“展才在城里找工作要是不顺,就让他回来呗!”

“老家伙,就晓得你没安好心!”

“让你儿子回来还不好?怎的就成了没安好心呢?你个老东西,不是你说的,一年到头见不到儿子几回,等于白养?”

“白养不白养,是我的事?老家伙你要眼红,也让你儿子展望考大学去呀?”昭时老汉骂起人来,向来六亲不认,管你村长多大脸,在他这儿,也是“老东西”。而话意儿,更是难听,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想当年,顾昭时和顾昭明,都是柏坪村响当当的好汉,从出生到结婚生子,都是彼此人生路上形影不离的参照,你结婚我也结婚,你生了孩子当了爹,我也不歇着……两个孩子,昭明家的叫顾展望,昭时家的叫顾展才。也跟父辈一般,自小儿亲兄弟一样处起来。哪知上了学,二人就生分了。顾展才一路高中大学,像坐了顺风车。人家上大学,顾展望读完九年义务教育,死活不再打开书本,上山下田倒成了他最乐意干的事。即便老子是村里头一号人物又怎样?老子英雄儿子不一定就好汉,还不是照样得老老实实在土地上勤作苦扒!

“听说展才在外头上的是农业大学,学的啥专业晓得不?”人说这人城府深,由不得你怀疑他拿人话当羊哼哼,否则这么骂他,怎就全不在意,你瞧他问的这个亲热劲儿。

“学啥专业也不关你的事!”

“那不是关心他么?要是跟农业搭界。回村里,一身本事才能有用武之地呀!”

“那得你给他腾位儿……”老汉眼瞅别处,连自己都觉得这话一出,一张老脸,皮顿时又厚了一层。

别说顾昭明跟自己一样,都是属牛的同年,离退位儿,还得五六年。就算他现在真愿意不要那退休金,半途歇下事,人家也该是扶持自家儿子顾展望,何况这孩子说话做事都是脚踏实地,要接他老子的班,也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哪就轮得上顾展才了?老汉自己也后悔,心里只怨嘴贱,不说他怼人怼得爽,倒把自家孩子——堂堂一个大学毕业生,在城里混得不如意的现实,给透露了!

“腾位儿?老家伙,你亲生的儿子,也小瞧他。展才哪需要我腾位儿?他要愿意回来,我就不信村里没人选他当村委会主任!”

“不过是你胡诌,给打包票不成?我信你个鬼!”

话不投机半句多,那老东西终于背过身,掉头就走。上了坡,又朝坡下嚷:“记着别点火抽烟!护林防火,造福子孙!”

昭时老汉没情没绪,烟倒是真不再点起来了,他随手扯了一根草茎,放在嘴里像羊一样嚼巴起来,也像羊一样在唇边泛了草沫,嘴又活泛起来,瞧见坡上茶园里,几个女人正采着秋茶,他扯开嗓子就唱:“正月里呀正有正,哥见妹呀新袄穿上身。妹呀你是天仙落人间,盼你呀把哥望一眼。

二月里呀柳芽黄,哥哥梦里当上状元郎,妹妹穿上凤霞披,咱俩一块拜高堂。

三月里呀桃花开,哥哥想妹呀直发呆。妹呀你比桃花美,盼你呀飘到哥的怀里来,

……”

坡上茶园的女人,嘻嘻哈哈,嗓门儿大的,回应老汉:“老家伙哎……唱么也唱点时新的,现今早就不流行这酸曲儿啦!亏你还唱这老掉牙的……”

“俺们跳广场舞的时新曲子,比起你唱的酸曲儿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

老汉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起来,却嘴硬:“广场舞,呸,你们跳的那也叫舞?不过是猪嘴里插上俩大葱——装象罢了!”

“叫不叫舞,你也没少跳!”

……

斗着嘴,日头便落得格外快些,转眼,更远些的两座山之间,山谷像一张朝天张着的嘴,已经把那落日衔在口中。

昭时老汉回村的时候,又见几个背着背包的城里人,正跟人打听食宿之处。老汉扬扬手中赶羊鞭子,鞭梢儿给人家指路,“瞧见没——前头,那竹篱笆墙围起的,里头屋子,冬暖夏凉!你们指定喜欢住。”

旁边听的人都笑,下街沿昭华家的女人,却仗义,说了正经话:“这老头,怎又埋汰人?那竹篱笆围起的,不是你家羊圈?人家好歹是城里人,倒叫人去住羊圈!”

城里人却较真,七嘴八舌都表态:“我们不白住呀!给钱的!”

“稀罕你们的钱?”老头照旧没好声气。自从展才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不到体面工作。这老头一肚子怨气,碰到的任一个城里人,都得这么阴阳怪气地发泄几声儿。

柏坪村这地儿,也说不上多穷多偏,山上果园竹林,山下农田菜园,土地是肥沃的。村后一道小溪,流经村口,开村的老祖宗在那儿蓄了水塘,村子几百年没有干旱过,也不发洪水。当然,日本人侵略进来的那几年,柏坪村人也遭了难,也星夜携家带口躲进更荒僻的山里去,那是人灾,自然另当别论。要说柏坪村唯一的不好,那就是离大城市着实远,三十里路到镇上,再两小时的车程才到县城,去省城大市,起早出发,要算计不周详,夜里兴许就错过了宿头。因着这远,柏坪村就少沾了省城大市高速发展的光,反倒越来越跟不上时代脚步地没落下来了。当然,像顾昭时,顾昭明这一拨人,以及更老些的,他们的父辈,从来不这么觉得。柏坪村在这拨人眼里,瞧哪哪好,是金不换的福地。大体上来说,柏坪村的老老少少,对柏坪村的热爱程度,跟他们的年龄成正比。所以,柏坪村是留不住年轻女人的,一个跟一个地往城里跑,一个赛一个地跑得快,跑得远。跑最远的一个,出了国,洋女婿说的话儿,得靠他老婆给柏坪村人翻译。矛盾也就越来越凸显。柏坪村的女子往城里跑,人城里女子不来你柏坪村,青壮男子便要当光棍。再说,地里的出产虽丰,却卖不动,娶老婆的彩礼还年年走高。柏坪村的光棍儿,像地里的麦苗,接茬儿长。最终,柏坪村的青壮男子也只能跟着往城里跑,打工挣不挣着钱不说,要是运气好,别说老婆,连孩子都有了。混几年,也就在那城里扎了根,谁还天远地远地回柏坪村来?如若再抽空回柏坪村,也像那城里人一样,拉着带托轮的行李箱,一身光鲜地衣锦还乡了。脸上一幅墨镜是不能少的,大概在镜子前操练的时候,就明白只有那目空一切神色儿,才能把衣锦还乡衬托得更象那么一回事,所以是必不可少的。跟人说着话儿,无端就高级起来。你没听昭硕家的顾丽雪那丫头说的话才叫气人:“这满村子里,鸡呀鸭啊,猪呀羊的,都随便走,到处拉屎到处拱的,这还是人住的村子吗?这都成了动物园了!”

这说的叫什么话,这丫头好歹在柏坪村长到十九岁,成年了才进城打工,一转身就忘宗背祖地嫌弃起这生养她的地方了。啥动物园?小时候可没听她嫌弃过,吃那鸡肉鸭肉,羊肉猪肉,比谁都吃得香。

顾昭时气不过,他一个本家大伯,跟这丫头拌嘴:“怎就不是人住的村子了?你爹你娘,不还都在村子里住着吗?”

“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接我爹我娘去城里养老!”那丫头不光话儿气人,还拿眼神儿剜人,那斜睨的眼风,不必张嘴,也会让你明白她的意思:“你瞧我都能接爹娘去城里养老了,你家展才可是进城读了大学的,咋不说接你们去养老呢?”

气得昭时老汉在床上躺了三天。

还是顾昭硕老俩口争气,说什么也不跟闺女进城养老,认死理就是这世上,哪也不比柏坪村好,生是柏坪村人,死是柏坪村鬼,他们老俩口,哪也不去!

丽雪那丫头没奈何,又找顾昭明。意思是村委会主任有威望,能不能帮忙劝劝她爹娘。

“人老了,还讲究个叶落归根呢。丫头,你爹你娘,根在柏坪村。虽说人挪活树挪死,那也得是年轻时候。要是像你这水葱样年纪,不用我说,你爹你娘自个儿都会去。这会儿他们都老了,你觉得我还能劝得动吗?”

昭硕老两口终究没跟着女儿进城养老。不过,人家闺女一片孝心没处着落,连着给村长提了三条建议:一是整治柏坪村环境,要宜居宜业。二是打造乡村旅游经济,让柏坪村的青山绿水,旧屋小桥老树派上用场。三是要开办民宿,城里人来游玩的时候好挣他们的钱。

其实哪用得着这丫一二三?这条条道道,这些年,柏坪村的年轻人一茬一茬地进城,又三五不着时的回来,还能缺在村长耳边吹风的人?

说归说,总得真能办得起来。

头一条还好办,理解起来也不难,不就是把村子整治干净些么?干净谁不爱,一句话的事儿,他顾昭明开了口,谁不配合,若不然,村长叫得那么亲热,岂不是白叫!更别说只是嫌弃家禽六畜随处撒拉,喊大家不养都成。可是有用么,村子干净了,你们年轻人就肯回来?

顾昭明觉得自己别的本事可能没多大,唯一的长处,就是有自知之明。要说这村子问题的根源,他责任大些,都说领头羊找不着大草场,就得饿死一窝子。理是这么个理儿,只是他自个儿老了,多少事做起来力不从心,要搁年轻那会儿,他三十里路出村,到了县城再上省城,错过宿头儿,在野地里寻个稻草窝子对付一晚,第二天依旧生龙活虎地办事。这会儿,倒是用不着人的两脚板丈量脚下的路,去那儿都车子驮着走,一切都是现成,可他的脑袋就是赶不上趟。那回,乡里给柏坪村送来两部电脑,他瞅那死玩意儿头疼了半个月,末了,还是请展才回来鼓捣半天,才让死玩意活了。拒说那玩意用对了,能写会算还会画,与活人脑袋也差不离。他千辛万苦,也只学会叫这“活人脑袋”发个文件,录个歌儿啥的。就这,其实在柏坪村的老家伙里,已是人尖儿,试问除了顾昭明,还有哪个老东西晓得怎么在键盘上一摁,一封信就发到乡里了呢?从前,要往乡政府送个文件,都得专人专程跑一趟。

可是在展才那儿,顾昭明的这点已是柏坪村老家伙们里拔尖儿的能耐,还达不到幼儿园水平。

“叔,这电脑要用得好,在里头开网店,咱们村山上地里的出产,都可以在上头卖的。”展才说。

顾昭明顶破天,也就知道个网购。展望有时帮他在手机里下单买点什么,他都得担心半天,这既不见给钱,也不见物儿的买卖,比那“空手套白狼”的手法儿还要玄乎些。他哪敢承望这山旮旯里不起眼的出产,也能这样做上买卖了呢?祖祖辈辈多少人,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山上田里的出产,人吃不完就喂牲口去,牲口要是也吃腻了,那就只能任由它烂地里沤肥。柏坪村往东转过两个山头,那儿一片柿子林,年年秋天,柿子落地烂出一片臭气,烂柿子在地上一层层堆积,谁要进柿子林都无处下脚,只得等来年春天,把那一层层柿子屎肥挑到地里去肥田,那林子才干净些。

“还能这样做买卖?”顾昭明问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蠢的问题。展望又不是没这样给他买东西过,只是,临到自己,如何无端就觉得不行了呢?老了老了,是真赶不上趟了。

“当然!还可以直播带货,就是在电脑里吆喝卖东西的意思。”

“那也得有人听你吆喝呀!”顾昭明这会儿只敢把心里的话往肚子里咽,要说出来,连他自己晓得落伍。

只可惜,展才还是看在他老叔情面上,回来一时半会,帮他解完燃眉之急,得马上再回省城。当然,他还在上学,不能耽误他的学业,这不怪他。

可是柏坪村,是日渐一日的老迈了。村里几个稍年轻些的女人,闲时聚起来跳个广场舞,已经算是顶时髦的事。外头围着一圈老头瞧热闹。这些人跳完,仿佛存心隔应人,还个个嚷着“老喽老喽,胳膊腿儿都不好使了,得歇几天。”

当然,老也有老的可爱,都念旧。每一次村委会主任换届选举,他顾昭明板上钉钉要挑起一届又一届做领头人的担子。捏着选票的这一群老东西,比他顾昭明自己都要信任他。可是光这一群老东西信任又有什么用?柏坪村一年又一年跟着他们垂老。年青的血液像奔腾的大河向往那海洋般,一去不回头。十几二十年前,柏坪村还有偶尔新建的房子,二三年前,柏坪村的房子就比人还多了。空着的房子失去烟火气,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就像人咽下最后一口气般,“哗啦”地一声倒塌下来。而后,先是某种攀援类植物率先抢占那残垣断壁;接着是茂密的灌木丛生,彰显这曾经作为人类住处的土地养料富足,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当高大的乔木在这些地基上生长起来的时候,也就预示着这儿曾经的主人,大概率也在异乡他地扎了根,又有了他们的第二个家乡。等他们这一群老东西都作了古,柏坪村也就该被各类攀援的滕蔓,丛生的灌木,高大的乔木彻底占据了,植物比人类更忠诚于土地,更像土地的主人。

要知道,柏坪村,可是有六百多年历史的柏坪村呐!那批在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桐的大槐树朝着柏坪村一路奔来的先祖,在这片土地上开枝散叶,繁衍子孙。就算去世,也是长眠于柏坪村的土地下。他们中的哪一个,会想到几百年后,这么一块世世代代忠诚地养育着他们的土地,又会被他们的后代这样无情地嫌弃么?

顾昭明失眠的毛病,是最近两三年才起的。昭时老汉说他得的是富贵病,“要是像我这样,一天到晚,野地里放羊割草,还得种地上肥,插秧收谷地忙起来。一把老骨头,得折腾散架。哪还有心思想七想八,床上一挺尸,睡得死去了似的,还能失眠?还能睡不着?都是太闲了吃饱撑得慌!”

顾昭明也只是嘿嘿一笑,岔了话题:“我说老家伙,把你家羊换个地儿圈着,可行不?”

“你就为了这事睡不着?”

“要说是呢,可就抬举你个老家伙了。其实也不尽是!我寻思着,你带个好头,你这羊圈儿在村子正中,挪了窝,好拿这块地儿做点别的什么招人喜欢的用处!”顾昭明只是跟老伙计谈心的神色,不敢明说这是展才的主意。要说别的年轻人,偶尔回村,嘴上说三道四,话随风儿一吹,他们拍拍屁股走了。下一次回来,又是另一番说道,都较真,能把人气死。只有展才,没什么话,却留下了图纸,说是为村子重新做的规划。顾昭明闲时,就琢磨这份规划的草图。越琢磨,趣叹服人家这大学没白上。如果自己有展才一半能耐,柏坪村也不至于这一日赛过一日地老迈。

“那你可找错人了,我干嘛带这个头?再说了,这羊圈儿,我家祖上到现今,都几朝几代了?偏偏在你这儿就见不得它存在。说到底,是嫌它影响你当村长了呗!”老家伙怼人一套一套的,不被他的话气死,得为自己的宽宏大量点赞。

“柏坪村都这么下去,怕是跟人一样,也要寿终正寝了。”

“就算柏坪村寿终正寝,也是在你当村长时候死的,你才是柏坪村的罪人,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老家伙,你是越老越没良心!跟你没干系——你不是柏坪村人?还是打算不让你的后代儿孙再当柏坪村人?”

这话见份量,顾昭明跟别的老家伙其实也没少这么怒过,因此柏坪村的年轻人偶尔回村,老家伙们也就识趣了些,年轻人对古树和旧屋拍照,有时还叫老家伙们牵了牛走进镜头。老家伙便也像中了奖似的荣光焕发起来,个个瞧着都像长命百岁的世外高人,柏坪村在年轻人拍的相片里,就是那住着就能长生不老的蓬莱仙岛。

据说,那一拨又一拨来柏坪村寻旧的城里人,就是被年轻人的照片引来的。只可惜,来了,蜻蜓点水似的,在柏坪村转悠转悠,拍点照片,也走了。柏坪村,只有照片里的柏坪村才配有人去爱它。

 

          柏坪村(

秋把枫叶染得恰到好处时,柏坪村的稻田也开镰了。柏坪村的所有空地,都铺金贴铂地晒起谷子。艳阳天里,你得细眯了眼瞧那大蔑席里的稻谷,那灿金的光,像稻芒一样刺人。

这会儿,也是五年一届的村委会主任换届选举。柏坪村的这一群老东西,都不拿选举当一回事儿,秋收不比在你顾昭明的名儿下面画勾重要?再说了,选来选去,就顾昭明了呗!要让别人上台,可不可靠先别论,头一条,大家先不习惯。冷不防,把叫惯了的“村长”,换成朝别的什么人喊,得先问问眼睛和舌头同意不。

昭时老汉第一天给稻田开镰,出村口,脚步还未踏进稻田,远远的,便看见自家大学生儿子在村口下了车,径直拖了黑色拉杆行李箱,兴冲冲地往村里来。老汉心里却不舒坦——儿子此时回家,是躲不过秋收这场劳作了。他打心眼不愿意儿子受庄稼人的苦,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受苦受累,紧赶慢赶,能糊弄着把粮食弄回家就成。其实哪用得着老汉自己累死累活,他往雾气蒸腾的稻田深处瞧去,果然,展望正在那儿挥着镰刀。他脚边,已经躺了好几垛码好的稻棵儿。这可是个农活好把式,一把蛮力,比那壮牛还好使。自从展才上大学,这孩子不声不响,自己但凡家里有重活,竟对他心生依赖。可是,展才这小子此时回来,他不拿自己当家里的顶梁柱,跟谁都说不过去,好意思再让展望出力气?他家这会儿横空回来个年轻人,比谁都不少一根眉毛,别人家老东西不来请这小子去做牛做马就不错了。当然不是他未雨绸缪,柏坪村传统,只有老人的家庭,年轻人便有义务帮忙担起这些家庭的重活担子。

顾昭时老汉满心不愿意,一见面就对儿子吹胡子瞪眼:“不节不庆的,你这会儿回来做啥?”

“不是开镰收稻谷了吗?我回来给你出把力气,你还不乐意?”

“乐什么意?瞧你这细皮嫩肉的身子骨,有多少力气经得起出?”

“爹你可真会小瞧人,不管多少力气,总归不比你差!”

“哼!不比你老子差!有你受的!”

展才只是笑,脾气好得像那只阉割过的杂毛公羊。

“对了,你这一趟回来,城里的工作咋办?”

“不过是跑单送外卖,一时半会不做也不要紧?”

“跑单是个啥工作,挣钱不?”

“跑起来能挣着俩钱,只是跟我所学的专业不挂钩。”

“能挣着钱就行,挂不挂钩的有啥要紧?”

“爹你不懂……”

为这个“不懂”,老汉又不乐意了,撅着胡子,提着镰刀下了田,跟谁有仇似的,一气儿割了两陇稻子还不带歇。

虽是嘴上说回来帮忙割稻,展才却先掉腚子进了村委会。待他在村委会里嘀咕够再下田,老汉一气儿又割了另两陇稻子,存心让儿子使不出他那把年轻的劲儿,存心让儿子白跑一趟似的。

“你不是能吗?瞧把你能耐的,老子还不指望你呢?”老汉在心里给儿子找别扭。见这小子被顾昭明从村委大门送到田畔,还千言万语说不完话的样儿,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儿子伸手拿镰刀,老子劈手给夺了;儿子弯腰抱稻棵,老子比他还要麻利地先把稻棵抱起;儿子要踩脱粒机,老子一脚挤上去把他推得一个踉跄……

“爹,你这是要干啥?”

“干啥,我瞧你不像是回来干活的,还装这份孝心!”

“那是,一半也为了选举!”顾展才倒说得轻巧。

“选举,就为了在顾昭明那老家伙的名儿下面打个勾,值当你……值当你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大老远跑回来一趟?”老汉颤着声儿帮自己出气,否则,怕要一口气背过去。

 “爹,你稍安勿躁,听我跟你慢慢道来?”顾展才还嘻皮笑脸,以为这就能化解老头满腔怨气。

“你要还是我儿子,立马滚回城里去!等你爹死了,这么急忽忽奔回来表孝心还不迟,这会儿,着的哪门子急?”

“爹,不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滚!”老汉弯腰,从田里挖起一捧烂泥朝儿子丢去。饶是年轻人跑的快,已然结结实实着了一记——烂泥糊得满身都是,只是不晓得可让爹发作心中火气了没有。

泥人儿样的顾展才,跑慢了几步,眼瞅着他爹的第二捧烂泥又来了,只得窜上田梗,远远地站在他老子烂泥的投程之外朝爹喊:“我回来竟选村委会主任不成吗?凭啥你就觉得我只能是给别人打勾儿的呢?”

“啥?老汉眨巴眨巴他的小眼,呆了半晌,等他回过神来。田埂上,儿子已经走得没影了。

这更不得了了,参加选举——你小子,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长了当村长的嘴脸不?不找把秤儿称称自家几斤几两,命里带了官印儿不?不回家问问你娘,生你时有彩瑞呈祥神明护体不?

昭时老汉顾不上割好摆在地头的稻棵儿赶不及收回,踩着两脚泥,脚跟脚也去了柏坪村村委会。

秋收时节,大家都忙,村委会里空无一人,顾展才那小子更是连影儿也不见。老汉接脚儿又回了家,寻思着叫他娘给劝劝。

“蠢啊,顾昭明要找接班人,也该是找他自已儿子。凭大个好事,能轮到你身上?他把展才诳回来,不过是见不得展才上了大学留在省城,做了城里的体面人。瞧着吧,等展才城里的工作丢得透透的,到时才知道啥叫圈套。都设计好了,让这这傻犊子往里钻呢。到时,套紧他在柏坪村,跟我一样,一辈子在土地上死作活受,一辈子还得在他们父子俩手底下装孙子。”老汉跟展才他娘这么分析。

“实在不行,随他去吧。儿大不由爹娘,等选举完,也让他晓得人心险恶居心叵测,也抵扣得上他回来这几天,少挣的那几片钱了。”老婆子反倒比老汉看得开。

“怕就怕,这小子书呆子气,到时被人拿几句好话哄一哄,当真就留在村里给人家当马前卒了!”

老汉的担忧不无道理。等天黑,老俩口守着特意给儿子做的饭菜吃食,直守到饭凉菜冷,他们的宝贝儿子却只是不回家里来。老汉寻常不打电话,这回,却不得不拿他的老爷机拨了儿子号码。那小子回话是:“别等了,我在村长家吃过饭了!”

听听,大老远的从城里回来,自家家门不进,上别人家吃饭去,一顿饭,换你个大学生回来在选票上他的名儿下面打个勾,既拉拢了人心,又立了威望,顾昭明那个老家伙的这顿饭请得多合算。展才这小子,是要存心气死他亲爹亲娘!

老汉放下手机,顺手儿一撸,哗啦啦的,桌上的好饭好菜,被他撸了满地都是。

柏坪村的民主选举进入尾声的时候,昭时老汉和他老婆子才进了村委会。老两口气哼哼的,对站在那的儿子理也不理,仿佛压根儿就不认识。两张大红色选票,被他们在手里不知捏了多久,洇得又皱又湿,上头的勾却不含糊,那是在顾展才的名儿下面,慎重其事的一笔。甭管这回的选举,他们的儿子能得到多少张选票,这小子爹娘的这两张,至少可以保底,让他丢脸丢得不是那么透。柏坪村这回在选票上打勾的人,都是一些老家伙们,年轻人连柏坪村都不要了,谁还会大老远回来给别人打勾。顾昭时老汉暗里捋捋,整个柏坪村,这回参加投票的人,也就一百八十多人。他其实也不是没想过耍点花招助儿子一臂之力。在这件事儿上,儿子上进,想谋个一官半职的,其实也没错。学而优则仕,虽只是个村委会主任,大小也是个官儿。只是一想到对手是顾昭明那老东西,他心里不免泄气。这老东西,在柏坪村是根深叶茂,就他这几十年参加的历次民主选举,要么全票当选,要么也就是个别人弃权不选,谁能撼动他?再分析分析自已,除了老伴儿手里那张选票可以无条件地选给儿子,别的人缘,早在他平时朝人家媳妇唱酸曲儿,或是动不动就怼人的时候,就败得一干二净了。谁会瞧在他的老脸上,给他的儿子投上一票?反过来,要仅凭着顾展才自已,在外头上了十几年学,柏坪村人还认不认得你都难说,选你当村长?做梦呢!

思来想去,即便顾昭明那老家伙是要一气儿干到退休。退休了还不算,明眼人,都瞧得出老家伙是一心想扶持他的儿子顾展望做接班人,也只能任由他。要不然,村里年轻人一个个都进城谋生活,怎就他儿子顾展望不去,早就布好的局,摆明了要接他老子班的不是?

罢了罢了,自家儿子自家疼,这两张选票,说什么也得勾到儿子的名下。即便那小子气得人不轻,这世上,只有做牛做马的爹娘,哪有记恨儿子的爹娘?

把选票投进箱子,顾昭时老汉吹胡子瞪眼,还想骂几句儿子,再骂骂顾昭明。这口气不骂出来,他已经几天几夜没睡个囫囵觉了,接下来还得失眠个几天几夜。他朝展才刚张嘴,却见那小子瞧也不瞧亲爹,唬着一张脸。再瞧瞧旁边的几人,都仿佛不认识他似的,都挂着一张公事公办六亲不认的脸。老汉才觉悟,这会儿是选举,得严肃得慎重。只得又咽下这口气,寻思着索性等结果出来,骂起来师出有名,自已也酝酿酝酿,骂一回狠的。不仅骂儿子,重点是得把顾昭明那老东西的脸给撕下来,扔地上狠狠踩上几脚,也好让父老乡亲瞧清他的真面目。

老两口投了票,回家就关了屋门,晓得不一刻,这选举结果就要揭晓。明知展才选不上,还要让人看笑话,他们索性就不闻不问,呆家里躲清净。

傍晚,展才总算回了一次家。那小子,仿佛不曾长着心肺,到这会儿,还是满脸笑,嘴咧得像个露着白瓤的大瓢儿,一进屋就跟他娘嚷嚷肚子饿,要吃点好的。

“你倒还有脸回来吃饭?还有好心情吃好的!”昭时老汉举着旱烟袋,下一刻就要朝儿子的大脑门儿上磕去。

“咋的,我还不配吃饭了?”

“丢脸啊!”老汉长叹一声:“选择举结果出来了吧?你就得了两票吧?小子,我跟你明说了吧:那两票,一张是你爹我给你打的勾,一张是你娘她给你打的勾?”

“爹,这从何说起。勾我的一百八十几张选票,在你这儿变成两张!”

老汉的大脑,有那么一会儿停止了运转,“一百八十几张选票……勾了你的名儿?”他问得有点幼稚。

“是啊,有什么好奇怪的吗?我大学刚毕业,昭明村长就要我回村里,利用所学的专业帮助柏坪村发展了!”

“这么说,这回也是他让你回来参加选举!”

“是啊!连他自己和展望,也都选了我呢,满票!爹,我可要在柏坪村撸起袖子好好干!”

是要好好干,小子,柏坪村是死是活,可就瞧你们这一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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