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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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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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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微光

城市微光

济南城有很多这样的小巷,从头走到尾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路面斑驳,断裂的石板轻轻颤动,汽车驶过,强烈地颠簸,车头车尾朝不同方向摇摆着。小巷周边是密集的住宅区,多是独栋,在原地基上加盖几层,没有建筑公司承办,多是由房东自己找人修建。这样的住宅区很像是农村新翻盖的水泥小楼,里面则修建成大学宿舍样式,每个房间30㎡左右,租金每个月150元到300元,这是外来人口集聚的后龙窝庄,将近百分之七十的住户非济南本土人。

文叔一家是在2000年来到济南后龙窝庄,故乡在河南省农村。和所有进城的农村人一样,那时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夫妻两人盘腿坐在床上,商量着脱离土地后的新营生,商量着如何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没有文化,没有学历,前半生在土地里刨食吃,父母到现在还是贫困户,家里每年靠着国家政府救济,勉强能吃饱饭,也攒不下什么钱,听同乡人说济南这座城市发展较快,来到这里都挣了大钱。夫妻俩眼热得很,和父母商议之后,将四岁小女儿留在家中,跟随时代潮流飘泊到离家450公里外的山东济南。

最初,文叔和妻子租住在大杂院中,一个月租金是50块。狭窄的空间,放下床之后就所剩无几了。房间内有一台电视机,是文叔结婚时买的,也是这里唯一的家用电器。老式电视机信号不好,只能看六个台,时间久了,上面按钮都被按坏了,两个人都不舍得花钱换一台。一张小方桌,几个板凳,来回换着用,没有衣橱衣柜,所有的衣服都放在大箱子内,堆在角落里。单间小房子通常没有厨房,妻子在门外角落里搭建起小棚子,放置些锅碗瓢盆和煤气燃炉之类。整个大院只有一间厕所,院里十几个人来回换着用。

文叔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邻居给他出了主意,说要一块做水果生意,周边都是居民,需求量大,应该好做些。两家商议之后,购置了一辆三轮车,红色车身镶嵌着白色标志,在那时看起来也算是威风八面了。每天凌晨四五点去水果批发市场购货,早上八点钟回来,正好赶上早市。

刘姨是文叔的妻子,面食做得很好,邻居徐奶奶早先在市场上卖早餐,近来身体不好,儿女不让奔波,偷偷把徐奶奶的车卖掉了。夫妻两人来到济南之后,徐奶奶提出要让刘姨继承她的手艺,将天津正宗的煎饼果子传扬出去,让附近的居民都能尝上这一口新鲜味。

那时候济南小商贩普遍使用脚踏人力三轮车来售货,这种脚踏车通常为蓝黑色,后面有一车厢。刘姨的车是在旧货市场上买的,使用了一年半载,店主让利,一百五十块钱就让刘姨带回了家。文叔先是给车刷上两遍油漆,放在太阳底下晾晒几天。将徐奶奶送的透明货箱安装在车厢上,用红色胶带剪出“正宗天津煎饼果子”八个大字,贴在货物箱上。

徐奶奶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后来嫁到济南过了大半辈子。儿女都已成家,工作生活踏实稳定,她不愿意打扰,来到这样偏僻的地方卖煎饼果子。丈夫两年前去世,徐奶奶的儿女担心她,明令禁止不让她出摊,这门手艺就渐渐搁置下来。

煎饼果子是天津一道知名小吃,通常用来做早餐。将绿豆面和普通面粉按照一定比例混合,搅拌成糊状,煎饼锅刷少许油,面糊按照一勺的量,用“耙子”将面糊平铺均匀,定型之后打上一个鸡蛋,铺开,撒上少许黑芝麻,将另一面翻过来,刷上甜面酱,根据客人喜好加入适量辣椒酱和孜然面,然后放入油条或者"馃篦儿","馃篦儿"是用馄饨皮炸制而成,放到馃子上,撒上葱花和香菜。煎饼果子制作时手要快,通常两三分钟就做好一个。

刘姨跟着徐奶奶学习了半个月才敢出摊,她一个新来的一股脑扎进早餐市场,自然引起其他商贩不满。最初几天,刘姨生意不好,早上和一大桶面糊,中午还剩下半桶,看着其他商贩一个个卖完,离去,心里不好受。她人实在,不忍心将面糊留到第二天用,卖不完的时候会做出来,让早餐市场的其他商贩尝尝,还包了大院的早餐,免费的。后来,周围住户渐渐知道了她,都爱吃她家的煎饼果子,市场临近小学,很多孩子上学早餐都在刘姨这儿买,软糯的面皮包裹着酥脆的"馃篦儿",轻轻咬上一口,唇齿留香。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不知不觉刘姨的煎饼果子做了十年。这些年物价起起伏伏,她始终保持着原价,分量足,一个就能吃饱,遇上爱吃香菜和葱花的,不要钱似的往上撒。周围住户都夸赞她,说她是个有良心的生意人,每每听到人们这样夸她,她心里不好意思,脸上时常挂着谦逊的笑。

她常说:“生意人,讲究的就是实在。”

是啊,实在,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啊!

大院里住着十三个人,均来自不同地方,没有本地人,有的甚至在这里居住了十年之久。大家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操着不同的口音,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惯和传统文化,此刻却成了离得最近的亲人,甚至他们比亲人还要亲。住在大院东南角是来自陕西西安卖凉皮的夫妇,男人不爱说话,整日板着脸,但做起活来踏实能干,女人格外健谈,见谁都是嘻嘻哈哈,圆圆的面孔,一头自然卷发,带着陕西地区的耳饰。两夫妻说话口音不一样,女人总感觉是咬着舌头在说话,尾音微微上扬,一股浓浓的陕北风味,男人说起话来贴近标准的普通话,更容易让人听懂。平时两人分工明确,丈夫每天早上凌晨四点起床,烧火制作凉皮和面筋,五点钟将黄瓜擦成丝,蒜瓣捣成泥,装到调料碗中,放在三轮车上,等女人六点钟起床,收拾停当,吃过早饭就要出摊。

旁边还有一家住户也在卖凉皮,两家租了门口两个小院,用来制作正宗的陕西凉皮,每天清晨,总能闻到一股醇香的米浆气息,小院上空氤氲着纯白色的雾气。男人穿着件黑线衣,挽起袖口,站在大锅前,将澄粉、面粉和盐混合温水搅拌均匀,调成粉浆,在平底不锈刚盆刷上少许油,舀一勺粉浆,倒在容器中,用手摇晃使得粉浆平铺均匀,放到烧开的热水中,加盖蒸一两分钟左右,表面起泡代表成熟,趁热在盆中取出,放到盛凉皮的容器中。面筋制作稍稍费些时间,通常在前一天将材料准备好,早上直接上锅蒸。夫妻俩有一双儿女,大女儿在陕西跟着爷爷奶奶,已经读五年级了,小女儿在济南出生,跟着爸爸妈妈,在幼儿园上中班。和小女儿接触的时间久了,发现孩子意外懂事,家里没有电视机,我应允她只要我在家,她可以随时来我家看电视。每次来时,总是拿着一个小板凳,板凳上放着个塑料桶,里面放着泡好的蒜瓣,一边剖蒜,一边看电视,两边都不耽误。

住在大院东南角的,是一对收废品的夫妇,来自哪里忘记了,只听文叔说起过他们老家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夫妻两个住在大院最小的一个房间内,锅碗瓢盆、服饰行李、桌椅扫帚、洗漱用品都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屋里常常下不去脚。男人长相憨厚,黝黑的面庞,细长的小眼睛,强壮的身子,女人个子较矮,短发,长相端正。早些时候,女人在家照顾孩子,只有暑假寒假才回到济南与老公团聚,后来孩子大一点了,她才放心来到这里。男人有一辆电动三轮车,用来回收废品,只要能够卖钱的,都被他拉回大院放在二楼的阳台上。每天中午和傍晚,收废品大叔回来,军绿色的电动车在大院里慢慢挪动位置,车头发出警示声音“倒车请注意”。院里几个孩子都会在大叔离开后,爬到二楼上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运气好会淘到几个钥匙扣、溜溜球、遥控汽车和飞机,女孩子喜欢毛绒玩具,小心翼翼拿回家,又被嫌脏的父母扔出窗外。后来,大叔开始回收衣服,旧衣服用床单扎紧,扔在二楼阳台上,几个女孩子总喜欢上去,趁着大叔外出工作间隙,将包裹旧衣服的床单打开,拿出来看看样式,比量比量。遇到喜欢的挑出来,将现场收拾停当,犯罪证据全部消灭,鬼鬼祟祟看看周围,将旧衣物塞到上衣下,以最快速度返回自己小屋。

拿回来的旧衣服通常不敢穿,一是害怕大叔看见招来一顿责骂,二是因为家长不许。我小时候也经常去上面,看见好看的衣服第一时间是不敢拿的,先放在隐蔽角落中,等全大院人出去之后再偷偷摸摸取回来。旧衣服有一股很大的霉味,也不知是谁穿过的,有次拿回来一件白毛衣,清洗了三遍才敢往身上穿,害怕母亲责备,推脱说衣服是姑姑买的。后来母亲还是发现了,她对我说:“以后别再去二楼拿衣服了,人家不愿意,再说这种衣服也不知是谁穿过的,多脏,别染上病。”我就再也没偷偷拿过衣服,那件白毛衣也不知丢在何处了。如今自己挣了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再也不用穿别人不要的旧衣服,想起那段鬼鬼祟祟偷衣服的日子,总是很感慨,城里孩子丢弃的东西,都被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视若珍宝。

大院里唯一一家卖烧烤的住在西厢房,都是年轻人,初中毕业来到济南讨生活。西厢房不大,放着一床一沙发,里面住着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竖着睡睡不开,就横着睡,一人一小块空间,翻身就能压着。他们是在大夏天来的,天气太热,总是光着膀子,能看到晒得黝黑的肌肤。烧烤通常是在晚上摆摊,晚上七点到凌晨两点,遇到客人多的时候,熬到凌晨四五点都有可能。上午他们大多数在睡觉,房门一关,里面鼾声震天,下午出来准备食材,羊肉牛肉洗净穿成串,蔬菜海鲜要备好。我并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摆摊,也没有亲自去吃过,每天时间一到,那辆红色的三轮车拉着几张简易桌椅,食材烤炉,还有那四个男生开启一天的路程。闲暇时分,他们喜欢聚在一起打牌,手里熟练夹着香烟,吐气时眼睛喜欢眯成一条缝。其中有一个男生喜欢弹吉他唱歌,每天下午休息间隙,他来到二楼阳台上,坐在大叔收购的沙发上弹奏着。这群男生并没有停留多久,深秋一到,他们就退了房,离开了。

卖香酥烤肉饼的夫妻是2008年来到这里的,老一批住户已经搬进了宽敞房间内。大院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只有东厢房空着,顺理成章就住进了东厢房。一辆破旧三轮车,脚蹬那种,上面放着烤炉和货架,前面挂着一个红牌子,上面用粗体白字写着“香酥烤肉饼”,案板、工具、油桶、面盆放在烤炉旁边。

夫妻两人早上在白马山南路卖货,晚上在王官庄夜市摆摊。上午回家之后吃罢午饭,丈夫去采购,妻子在家中和面,将葱姜搅成馅,肉馅要提前腌制好,酱油放的稍多些,体现出肉饼的酱香味。和面用水面皮和油酥,比例多少并不清楚,手艺人就靠这个吃饭,哪能轻易透露秘方。和面和煨馅在家中,制作要去街上,让人们吃上新鲜的烤肉饼。我小时经常去夜市玩,并不舍得买,牛肉馅五块,猪肉馅两块五,实在馋的不行了,就站在旁边看着阿姨做肉饼,她熟练地在面盆中取出一块面,平铺开,将油酥抹上薄薄一层,从底部开始往上卷,撮成大小相同的剂子,用指腹将剂子铺成圆形,填上肉馅,擀开,撒上芝麻,放到烤炉里烤。每次看到我站在那里,阿姨总是递给我一个,刚出炉,烫得很,她一边催促我赶快拿,一边烫得直跳脚。我不好意思,没要就跑开了。晚上回去,看到桌上放着两个烤肉饼,母亲说是阿姨给的,那时心里总是很热乎的,吃着肉饼也能掉下泪来。

阿姨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上高中,小儿子刚刚小学三年级,平时在家中读书,由爷爷奶奶看护,每年寒暑假能过来与父母团聚。在外务工都是这样,多是夫妻两人来到一个陌生城市重新开始,年幼的孩子跟着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生活,这群孩子最大想法就是希望父母能多回家陪陪他们,短暂吃上一顿饭,说上几句话就好。

除了年轻夫妻之外,大院还住着两个老年人。其中一个老年人住在文叔家隔壁,大概八十多岁,满头白发,佝偻着脊梁,手里拿着根龙头拐杖。儿女都在济南居住,他不愿意打扰,一个人提着行李箱来到这样偏僻的位置生活,也是颇有一番勇气。老大爷平时喜欢坐在门前晒太阳,经常有小孩子找他下五子棋,他喜欢穿干净素雅的长衫,头发胡子定期修剪,鞋面总是一尘不染。独居老人无人照顾,家中却收拾地干净整洁,服饰鞋子都摆放在衣橱里,被褥整日叠得像豆腐块,桌上摆放着清洗好的茶杯茶壶。屋里总是泛着一股奇怪的香气,不是花香,也没有刻意喷洒香水,就是淡淡地,说不上来的一种香气,每次问他,老大爷总是笑呵呵的回答:“老人的家,自然是老人味啊。”

牛爷爷在大院居住期间,曾经生过一次病,当时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敲响文叔家的门,说身体不舒服,耳背叫不了救护车,麻烦文叔帮他叫辆救护车。等车间隙,牛爷爷头上的汗水不断往下掉,后背上潮潮湿湿一大片,他绷着神经,不敢轻易倒下。那是大院第一次驶进救护车,三四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将牛爷爷放到担架上抬走了,我们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位老人没什么大事,尽快回来。后来,老人的子女来为他收拾行李,说老人中风了,幸亏发现及时,没什么大碍,做了手术,现在住院期间,等出院之后搬回儿子家住,完全康复之后再回来,说完还拉着文叔的手连连感谢。

我们从秋天等到春天,又从春天等到夏天,等到门前煤炭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还是没有等到他。国庆节放假七天,我回到济南与父母团聚,远远地,又看见那个穿着长衫的老人,正沐浴在秋日阳光下闭目沉思。他的背好像更驼了,双颊深陷,眼珠凸出,瘦得不像样子,原本宽松的长衫此刻却像包着把骨头,撑不起来了。牛爷爷心态很好,见着我们这群孩子只是微笑,还拿出小糖果来给我们吃。他说:“自己经此一劫,仿佛看开了,人的生命都是上天注定的,什么时候拿走都是老天爷说了算,活着的人要摆正心态,踏踏实实过好每一天。”以前常觉得他说话听不懂,现在回味起来,都是真理。

牛爷爷回来之后,文叔相当注意隔壁动静,为得就是害怕牛爷爷再次出现意外。

大院里最气派的人家就是房东了,房东姓程,长相帅气,身材挺拔,妻子是中学语文教师,两个女儿出落地也是漂亮,说起话来有城里小姐那种贵气。房东在大院里住了五年,后来搬去了南边新盖的住房,平日也很少相见了。文叔和邻居几家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房东,说他人好,租金一直没涨,异常善待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务工人员。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羡慕,家里有两套房子,每年光租金也有一大笔,房东是工程师,妻子是中学老师,算起来也是书香门第,最关键是两个女儿出落的漂亮,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家长教育的懂事听话,再看看咱们的孩子,都是乡间摸滚打爬长大的,只希望能好好读书,将来在社会上立足,不至于像咱们一样下苦力啊,一年到头还攒不下几个钱。身旁几个大叔大婶也在附和着。

大院里有三家是卖水果谋生的,都有一辆红色三轮车,夏叔家有两辆,妻子和丈夫各开一辆。每天清晨,最先出去得是卖早餐的商贩,凌晨四点就要走,冬季稍稍晚一些,大院里卖早餐有两家:香酥烤肉饼夫妻和刘姨的煎饼果子。为了能晚起一会,昨天晚上就要将食材全部准备好,早上洗漱完毕直接推车前往。六点钟,大院里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车喇叭声和加油门的声音,像是马群受惊发出嘶鸣声,震颤着大院周边的住户。大人们穿上衣裳,揉揉惺忪的睡眼,背上装着零钱的小包,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驾驶着红色三轮车扬长而去。六点十五分左右,两家卖凉皮的商贩开始起床制作新鲜凉皮,都是当天早上新做的,坚决不用隔夜货,做生意讲究地就是诚信,卖食品讲究的就是新鲜。做凉皮和蒸面筋花费时间多,男人通常早起一会,将食品准备好,女人晚起一会,吃好早饭换身干净的衣裳就出门。八点钟,收废品大叔开着军绿色的电动车出门了。

所有车辆在不同时间段纷纷离去,大院里又重新安静下来。早起的陕西男人会再睡个回笼觉,孩子们还没有醒,在床上做着甜美的梦,他们的父亲和母亲早已穿行在夜色中,奔波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一天当中,除了卖香酥烤肉饼的叔叔阿姨和刘姨中午回来之外,其他人都不回来,有的匆匆回来也只是为了吃上一口热乎饭。为了给孩子们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没有闹钟也能准时醒来,因为他们心里装着责任,肩上扛着家庭的重担。

我尤其喜爱大院的夜晚,静静坐着,什么都不用想。远处汽笛声传入耳膜,星星闪烁着光辉,如珍珠洒在碧玉盘里。回来最晚是卖水果的叔叔阿姨,夏天通常十点收摊,回家做饭吃完饭也就十一点了,年幼的孩子在家中不会做饭,只好等着父亲母亲回来。声控灯亮了又灭,喇叭声在耳畔响起,满怀期待地冲出去,发现不是,又悻悻地走回来。在夏季,也有清闲的时候,早早吃过晚饭,来到二楼阳台乘凉,这家拿上凉席,那家拿上蚊香,孩子们带上点零食,大人们摇着蒲扇。凉爽的风在脸庞拂过,在脚尖擦过。夜空下,看不清人们脸上的表情,但每一句话语,每一口呼吸,都是从容、平静、安稳的。

文叔一家是在2015年离开大院的,那时的大院面临拆迁,很多人匆匆告别之后离去,不知如今是否还在济南城打拼。文叔和三个卖水果的商贩租住了后龙窝庄的一座小院里,用来放置车辆,每天过着早起晚睡的生活。他们都是最底层的劳动者,没有多么过人的本领和家境,这群人最大的想法就是在济南城有个自己的家。2017年,是两夫妻在济南城打拼的第十七年,两人用这些年的积蓄,买了市中区一套100平方米的楼房,正式把家安在齐鲁大地上,安在千泉之城的济南。

中国各地区外来人口众多,其中北上广等大型城市占比最多,人们从一个城市穿梭到另一个城市,不仅仅带着对故乡的眷恋,还有对未来的期盼。这是奋斗新时代最美的画卷,是每个有理想的中国人共同奋斗的远方。

后龙窝庄是济南典型的城中村,该地方长期脏乱差,卫生质量严重不达标。

文叔是在2000年来到济南,那时候的后龙窝庄,遍布着各种违规建筑,像是庄稼地里蓬勃生长的野草,屡禁不止。违规建筑多是用铁皮搭建的临时住房,牢固度不高,刮风下雨会造成塌陷。有些房东将违规建筑不断加盖,挡住街道影响交通,并用低廉的价格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后龙街道旁边有一个大型垃圾场,周边住户都将垃圾扔在这里,加上长久没人打扫,垃圾堆时常散发出一股腐败的酸臭味,赶上下雨天,道路积了水,蚊蝇蛆虫在垃圾堆上爬来爬去,甚是恶心。

旁边有一条臭水沟,周边居民的生活废水都排放在这里,污水浑浊,黄里透着黑,沟底黑色淤泥厚厚的一层。人们是不愿意靠近的,每次路过这段路,匆匆掩鼻而过。这个地方年代久远,是外来务工人员和应届毕业生的蜗居之所,积聚着一群为了梦想和讨生活的打拼者。建筑大多是独栋,有少量小区楼房是八九十年代建造的,各种电线网线胡乱缠绕,密如蛛网一般,存在着严重的火灾隐患。

大院里卖水果的叔叔阿姨主要扎堆在王官庄小区街道和百姓家园旁边销售,百兴家园旁边的街道通常只让在四点以后摆摊,这个时候大多数居民已经结束一天的工作,出来买点新鲜的瓜果蔬菜和熟食肉类。卖煎饼果子的刘姨主要在白马山附近售卖;卖凉皮的陕西夫妇在后龙前边的街道上摆摊,前边是济南大学,生意好做些;卖香酥烤肉饼的夫妻是在王官庄夜市上摆摊,早上是在附近的早餐售卖点。每个地方都有一大批商贩,靠着微薄收入养活一家人。

2000年到2010年,十年间,见过王官庄街道最美的夜晚,感受过最热闹的场景,看着他们的孩子慢慢长大,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变得成熟又陌生。

2013之后,济南创建文明卫生城市,将整个后龙窝庄和王官庄区域涵盖在内,要求全面整治卫生环境,拆除违建,王官庄、济大夜市取消了,所有夜市都集中在特定地方,货车和标志统一定做。

经过几年的整治,后龙窝庄的垃圾山和臭水沟不见了,那里修建了新道路,违建少了,商家租聘了绿色的小吃车,车上写着标语“加强城市管理,美化和谐环境”。夜晚看不见摆摊的小贩,听不见济大夜市的喧嚣,电动车整整齐齐堆放在路口,行人匆匆走过,不知是否又回到哪个20㎡的小单间。

在这一条窄窄的街道里,承载了多少追梦者的心酸苦楚,这是他们在这个偌大城市里的一处栖身之所,人们将它当做一块跳板,从这里起步走向更远的未来。后龙与许多城中村一样,最大的特点就是包容,给游子一处安放心灵和遮风挡雨的地方。

今年是2020年,距离文叔来到济南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二十年的心酸历程,怕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如今的文叔开了一家水果店,妻子做面点师的工作,两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在不同岗位上奉献着自己的青春。

后龙陪伴一代代人成长,看着他们离开。也许在很多年之后,曾经居住在那里的孩子,还会想起济南城有这样一个地方。近来总是做梦梦到以前,梦到一家人住在小小的出租屋里,还有那条长长的老街。很多住户在街道两边摆摊,每一个人都在热切与我打着招呼,那些散落在城市的微光,那些奔跑在路上的前行者,陌生又熟悉,是年轻时的父亲母亲,也是现在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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