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仲宫镇宏福路一直往南走,有一岔路口,向左转,走上四十里地左右,就是西营。这里是南部山区的最东边,连接着锦绣川和柳埠两大乡镇,一望无际的绿色绵延着,从垂直的山脉倾泻而下,碧绿、油绿、嫩绿、青绿、豆绿混杂其中,整整齐齐的码放在山脊上。这里是济南泉水的发源之地,市区百分之八十的甘泉皆出于此,七十二名泉,五大泉群,与这片土地相依相守。这里是泰岳余脉,山川秀美,钟灵毓秀,巍峨的山川承载起生命的厚重,那绵延十里的青山,殷殷切切的守护这片故土,那清冽的甘泉,滋润着人们的心田。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四季更迭,生生不息。
太阳从东方升起,清晨的第一缕霞光穿透薄薄的积云照耀着这片土地,微风吹拂着林海,展露出山的本色。世间万物已经苏醒,挣扎着,像是新生婴儿初见天地的那一瞬间。立春过后,细雨轻轻洒在黄土地上,草木开始生长,散发出崭新的生命力,人们夜晚总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大地崩裂的声音。你仔细听,不只有鸟雀欢欣的叫声,还有泉水流淌的叮咚声,甚至大山沉重的呼吸音,嫩芽突破枯枝的哽咽声,都清晰的在耳畔响起。置身于大山中,将纷杂的思绪剔除,我们可以坦然的享受大自然给予的这方风水宝地。怀揣着对大山的敬畏之心,在它的怀抱中繁衍生息。
西营,是我太姥姥的故乡,她二十岁嫁到先锋店,先后为太姥爷生育了七个儿女。太姥姥八十岁的时候,太姥爷去世了,她觉得她的使命完成了,决定搬回故乡住,她的故乡就是西营。那时我年幼,对故乡一词没有多么深刻的理解,只是觉得太姥姥年纪那么大搬过去有些折腾,确从未想过,她对她的故乡爱的那般深沉,即使拖着残缺的病体也要回到西营。她已经很老了,双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挪步,大舅爷爷将她抱到车上,还不忘嘟囔一句。太姥姥故乡的亲人早就去世了,剩下一个妹妹也嫁到了遥远的海南。回乡那一日,没人迎接她,她挪着小步子,背着手,在破旧的老宅前缓缓渡步,捡拾着地上的碎瓦片,一个劲的叹息着,嘴里还说着什么话,我那时只听清两个字“可惜”。可惜这老宅没人修缮,如今衰败到这等地步,可惜过了半辈子才回到故乡,是该庆幸还是惋惜,可惜人这一生,一眨眼就到了尽头。
每年最高兴的事情,除了寒暑假可以回济南与父母团聚之外,就是给太姥姥过生日。总是要准备两天的,爷爷给车子打打气,奶奶去商店里买来吃食,大包小包的缠绕在瘦瘦巴巴的自行车上,自行车不堪重负,上坡时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那时交通不便,山沟沟里没有公交车,就算是此时,公交车也从未在朱家村涉足过。爷爷在中间,我坐在大梁上,奶奶坐在后座。爷爷那时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把持着自行车,驮着我和奶奶往西营走去。路太远了,从早上五点走,中午十一点才到,从天刚蒙蒙亮,走到日上三竿。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曾是家中唯一的交通工具。太姥姥生日那天,所有的儿女都来了,小院里乌央乌央一大片,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孩子,谁又是谁家的妻,只知道那些熟悉而陌生的脸庞在我眼前忽闪而过,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太姥姥此时像个大家长一样,端坐在正门屋中的椅子上,笑呵呵的看着她的儿孙们。她模模糊糊的唤着谁的名字,却总是认错,但只有我的名字,太姥姥是记得住的。每次我去给她过生日,她总要一把拉过我的手往屋里跑,那里有她藏得小糖果,她剥开一个放到我的嘴里,还让我不要说出去。在太姥姥生日这天,会摆几桌宴席,那些酱肘子和炸鸡看的人眼馋,还有我那时从未吃过的奶油蛋糕。生日会结束后,人群零零散散的走去,又剩下太姥姥孤身一个人,守着那座稀疏的古宅。我那时觉得她太寂寞了,总是要留下陪她几天。
院里有颗桂花树,八月十五前后,有橘黄色的小花在干枯的树枝缝隙中钻出来,太姥姥将桂花采摘下来,洗干净,沥干水分,放到玻璃瓶中贮藏,等过上一段时间就有醇香的桂花蜜可吃,或者干制成桂花茶,泡水喝。桂花树的旁边有两颗香椿芽树,不知是栽种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两棵树始终紧紧的依偎在一起。三月末四月初,香椿树上开始绽开小小的嫩芽,像个小三角,立在翠绿的叶脉上,太姥姥用长柄镰刀剪下来,摘干净,放在塑料袋中,托人寄给远方的儿女,这点萦绕心头的家乡味,可以唤起他们舌尖上对故乡的依恋。树的前方,是那座沧桑的古宅,那座宅子好像比太姥姥的年龄还要大,是用彩色的石头搭建的,缝隙中掺杂着黄泥,瓦片七零八落的立在房檐上,房屋两边蔓延着一些青苔,许是潮湿的天气所致。
古宅的后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川,一望无际的碧绿在眼底慢慢延伸,像是从天际泼洒下的绿色颜料,结结实实的将整座山脊覆盖住。神奇的黄土地,孕育了数千种植物,它们是大自然的主体,也是生命的延续。山脊上种着些许果树,核桃最多,板栗次之,也有少许苹果树和柿子树,村民靠着这些果树,挣些钱,过着与世无争的小日子。西营的山多,坡陡山高,再往上人们上去不便,果树也就稀少,山的上半部分都被苍翠的柏树沾满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夏季,柏树成熟,农闲时分村民会带着自家的孩子上山采柏树果,带着棱角的果子采摘下来,拿回家,放到屋顶上晒干,等翠绿色的外皮被阳光淘洗成黄褐色,椭圆形的柏子在棱角皮中迸发出来,就成熟了,称好斤两,放到麻袋中。每年的夏天,收柏子的小贩会定时上山,将村民采摘的柏子放在秤砣上称一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掏出几张票子递到女人,女人用零头给孩子换了几颗糖,鼓励他们下次要多摘点。童年每次去太姥姥家,总想上山摘柏树果,太姥姥心疼我,害怕我热着或被蚊子咬,拦着不让去。她掏出裤子里的小口袋,摸出五角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我,渡着小脚带我去商店里买了只冰棍,我吃着冰棍,觉得太姥姥好,别人家的孩子不干活就没有零食吃,而我只要想吃,太姥姥就会买,这点小小的虚荣心满足着我。每年放暑假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去太姥姥家,不仅仅是因为嘴馋,还因为这位敬重的老人和她美丽的故乡,都是我所喜欢的。
每当雨季来临,山川开始疯狂的吸收雨水,将它们纳入到自己的怀抱中,在一个神秘的地方贮藏、发酵。雨停之后,老宅背后的空地上,那些小石头和小砖瓦的缝隙中,冒出朵朵甘甜的泉水,一股凉气在泉水中跃起,直往脸庞上扑。泉水凉津津的,上面漂浮着一层白色的气体,手伸进去,立刻从手指尖传出一股电流,那股酥酥麻麻的劲儿直往心口上撞。泉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不用加热和杀菌,这就是最天然的水源,一口下去灌到胃里,浑身上下都是舒舒爽爽的。太姥姥爱泉,也惜泉。门前的空地上,特地找人垒起方形的水池,用来贮藏泉水。她常说,泉水是养人的,也是上天赠予西营人最珍贵的礼物,对待这些天然的东西,我们在索取的同时要常怀敬畏之心,懂得惜泉,也懂得爱泉。清闲的午后,她总喜欢将泉水煮沸,泡上一壶茶,三舅爷爷带来昂贵的西湖龙井她不用,偏偏用自己亲手制作的野菊花茶和婆婆丁,这些山坡上常见的植物,都是大自然孕育出的产物,自己制作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喝起来才有滋味。我那时学着年迈的她,饮一口野菊花山泉茶,很清爽的菊花香,在口腔里迸开,仿佛将我带到了金秋九月,大野茫茫的黄土地上,一片丰收的盛况。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苍翠青山,在朦胧的雾气下时隐时现。
村庄依山而建,甘甜的泉水滋润着人们的心田。太姥姥常说,“山水都是神灵,是守护一方的神灵,我们在这里生存,要常怀敬畏之心,对待山川、甘泉不可语言侮辱,不可亵渎,更不得恶意糟蹋和伤害,在索取的同时要时刻感谢大自然的馈赠。因为它们的无私奉献,我们才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
世间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东西,一颗小草,一株灌木,一朵小花抑或是一只小蚂蚁都是生命,都有它存在的道理,要学会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我明白,这绝不是太姥姥因为迷信而衍生出的矫情,她对大自然、对山川、对河流、对黄土地有着深刻的情感,是她与生俱来,出自生命本源的真情实感。
太姥姥在搬回西营的第八年,归了这片黄土。临终前,她拉着儿女的手,央求他们把她葬在西营。故乡对于一个人有着怎样深沉的情感,至今我也不懂,但是故乡对于太姥姥来说,是她生命的开始,也是生命的终结,是她的根,也是她魂牵梦索的地方。
太姥姥下葬的那一天,我跟着爸爸去吊唁。老宅里满满都是人,一个个伤心的痛哭流涕,哭天喊地,好像世间所有的悲伤都在这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展现。我看着,突然觉得好笑,老人活着的时候你们不来,她想念你们的时候也无处诉说,现在老人去世了,你们全来了,是吊唁死者还是安抚自己,是真的难过还是逢场作戏。那时年轻,想法偏执,现在看来,何尝不是世间百态。太姥姥是幸运的,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当饥饿和苦难一起袭来,她的七个儿女都顺利的长大成人,学有所成,在不同的岗位上奉献着自己的生命。太姥爷去世以后,她在故乡过了八年独居生活,死后葬在了西营的南山上。在那个年代,一辈子能顺顺利利的抵达终点,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这是我小时,对西营最初的记忆,而这一切,源于太姥姥。
多年之后,去章丘参加活动,是残联组织的电商培训班。当大巴拐进一座小山村时,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青绿色的山脉相连,自天的边际铺洒而下,朦胧的远山,罩上了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缥缈的云雾间忽远忽近,像一副凝重的水墨画,也像是一首深邃的诗,都是苍老的,都是经历了千百年的世事变迁形成的,它们比人的寿命要长的多。山川,垂范千古,启迪万物,它们是生命的起点,也是终点。
问起同伴,这是哪里,他答,西营啊。我再问,是哪个西营啊。他笑了笑说,济南只有一个西营,这里是南部山区最美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这里是太姥姥的故乡。
十几年前,我初次见到太姥姥,就是在西营,她那时住在沧桑的古宅中,背后是南山,前边不远处有个天然的泉池,即使是在夏季最旱的时候,那眼泉池也从未干涸过。那时候农村的自来水还没有普及,村民吃水都是在泉眼里接,离家远的挑水不便,就在家门前凿一口水井。村子里富裕的人家开始建造了砖瓦房,九零年代的新房是红砖一块一块堆积起来的,四四方方的红砖,中间附上石子与水泥,妥妥当当的镶嵌在地面上。房梁呈三角形,是新房的主体结构,上梁是建房的重要仪式,需要挑选一个吉祥的日子进行,这一天,来帮忙的人最多。大家喊着号子,将柱子摆放整齐,铺上大板,附上细软的水泥,在铺上稻草,黄泥,最后将砖瓦整齐有序的码放在梁上,一座新房终建成。红砖红瓦,暗灰色的墙面,气派出众,在九零年代的农村,这样的一座宅子就是富贵人家。
记得太姥姥和我说过,西营以前穷的很,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如果遇到收成不好,人们只好饿着,将家中剩余的粮食留给较小的孩子,那个年代,孩子就是希望,他们肩负着家族的兴旺。奶奶小时候没读过书,这成了太姥姥一生的遗憾,其他的儿女都学有所成,唯独奶奶一辈子过着贫困的生活,在黄土地上辛勤的劳作着。太姥姥说,奶奶出生较早,后面兄弟姐妹众多,她主动承担起看护弟弟妹妹的职责。农村粮食少,没吃的时候,奶奶就去山坡上挖野菜,最难的时候,还啃过树皮,嚼过青草。生活好了以后,奶奶也不用再为粮食发愁,但是她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二零一四年被查出胃癌,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个年代,能吃上一顿饱饭,就是庄稼人的奢求。
如今的西营,七十年代的石头房和九十年代的砖瓦房已经很少见了。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国经济得到高速发展,人们的生活质量逐步提高,农村城市已经没有明显的差别。在西营,村民居住的是二层水泥房、小洋楼,条件较好的人家在旧寨的地基上建造了别墅,独门独院,带一个小花园,真正的实现了小康社会。
与西营人接触久了,发现他们极爱花。新房建好后,村民喜欢在前方留出一小片空地,砌出底座,周边用剩余的碎砖瓦和毛脚料搭建长方形的花池,黄土是花朵生长的根基所在,养花的黄土是田垄里最肥沃的那块,村民用竹筐背来,填在自家的花池中。挑个合适的日子种下花,也是在西营人的心中种下希望。普通人家会种点好养活的花,也不用花太多时间去打理,比如月季、桂花、梅花、茉莉花等,春夏秋冬都有花开,推开门就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庭院中,旱地荷花在夏季舒展芳颜,遍地的小雏菊散发出清幽的古香,紫罗兰和爬山虎在宅院的墙上肆意的生长着,满眼的紫色和绿色,看的人的双眼都是潮乎乎的。走在西营的小道上,不知哪里飘来的桂花香总是挠的鼻子痒痒的,空气中夹杂着青草的味道,轻轻嗅一口,浑身上下都是通透的。
西营,一点都不像是北方荒凉寂寥的农村,它更像是江南的风情小镇。不管在哪个季节,都有清新的绿色供人们观赏,即使是在凛冽的冬季,还有冬青、松柏和翠竹,再加上点淡雅的梅花和朴素的山茶,人们在这样隐世的小山村生活,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西营的水道众多,遍布在村里的每一条街道,当初建造水道的原因大概是为了排出雨后的泉水,但这些被村民巧妙利用,在门前的水道上种植了睡莲。当暖风吹拂西营的时候,满池的睡莲盛放,碧绿的叶片漂浮在水面上,还有芦苇,水仙花,菖蒲等水生植物,无需被人们安排,只要时节一到,它们便迫不及待的生根发芽。走在西营的小道上,感受凉爽的清风吹拂面颊,静静的看着烟火人家,他们的脚步迟缓的很,好像一块了,日子就会过光一样。大路早已修整好,大路的一侧栽种着不知名的野花,另一侧则是村民自立的商铺,超市、药房、修车铺等,极大的方便了人们的生活。这里已和城市没有任何区别,但这里有城市不曾有的青山绿水,是济南的金山银山,是泉城的一方风水宝地,
西营近几年开展了生态旅游小镇项目,将此地打造成最具济南特色的旅游小镇。村民开始建造大棚,发展农家乐,规划民宿旅游,棚里种植了新鲜的瓜果蔬菜,这里是著名的蔬果采摘区,深居都市的人们会在周末的时间携家带口来到西营,呼吸清新的空气,仰望苍翠的青山,采摘新鲜的樱桃草莓,品尝最原始的风味。旅游业开发以后,西营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吸引了大批游客来此观光,让人们认识到一个快速发展的西营。
行走在九如山的脊梁上,踏着木制的悬崖栈道,看崇山峻岭,千沟万壑,感瀑布喧腾飞溅,听鸟语声声入耳。玉泉寺香火常年不衰,禅香飘散,将人们的期盼传送上天,你看那寺内的玉泉,寺边的古树,都是沧桑的,陈旧的。屹立在云梯山的顶峰,感受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齐长城将西营过往的历史从头翻阅,那赤色的砖瓦,诉说着西营人长久的坚守和期盼。如今的西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贫困的小镇子,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它依靠自身的优势,正在不断发展,一个未来的西营慢慢呈现。
想起太姥姥说的话,山水皆神灵,是守护一方的神灵,我们在这里生存,要常怀敬畏之心,在索取的同时要感谢大自然的馈赠,因为有了它们的无私奉献,我们才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是的,山水不仅仅是生命,是比生命还要久远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