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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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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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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洋槐花开



暮春。洋槐花开。

站在小时候常去的山峁上,放眼望去,黄土高原这个小小的村子似一汪素白的湖泊。一朵朵,一串串,一枝枝,一树树的洋槐花开得那么奔放那么任性那么气势磅礴那么大彻大悟。只是,置身在这清透的、纯粹的、浓郁的、独特的花香中时,我总是会想起姨婆那双空洞的眼睛,和她那张了几张却终是无语的干瘪的嘴巴,想起姨婆那曾如洋槐花般纯美的年华,以及她后来说了再说的“遭罪啊”……

姨婆如世间草木,在经历了严秋寒冬之后的早春的某个正午,又一次缓缓地睁开了双眼,慢慢地她开始张开嘴巴探寻水米,她的脸上、身上,以及她居住的窑洞有了温热的气息,她又能坐起来了,她一遍遍地张望窗外的世界……终于,姨婆觅到了空气中那缕缕洋槐花的味道,我想,一定有灿若云霞的笑容在姨婆饱经沧桑的脸上呈现过,只是,已风烛残年的她估计再也不能出现在洋槐树下了。

长命又醒过来了。长命确实命长啊,鬼门关里走了几趟了,这回又醒过来了。说这些话的女人们脸上有种心照不宣的暧昧,还有点幸灾乐祸。长命是姨婆的名字,以前村子里的人都称呼姨婆为“李家的”,李是姨公的姓氏。后来,因为姨婆几番起死回生,她这个差不多失传的名字又被翻了出来。

醒过来的姨婆越发安静了,她常常一语不发地枯坐。我不知道九十四岁高龄的姨婆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些曾带给她伤痛和甜蜜的人和事,不知道姨婆还记不记得那些受苦受难却心里晴朗朗的日子,我只知道,洋槐树下那个曾力大如牛的女人如今已是一盏枯灯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真的离开这个让她“遭罪”的世界。

其实,说“遭罪”也确实很遭罪的姨婆是非常害怕死亡的,尤其这几年,生命力日渐枯竭的姨婆求生的欲望却愈加强烈。

       二


姨婆年幼时就经历过一次死亡。

据说,在姨婆一岁多时,姨婆的母亲因开天花而亡。那时,姨婆也染上了天花,又突然没了奶吃,家里人都认定这个本就骨瘦如柴的孩子肯定是活不了了。姨婆的父亲就用篾席裹了姨婆,将她送到村子里一个空置的洞穴中。过了几日,家人再去看姨婆时,却发现她还活着,而且天花也开过去了。于是,姨婆就有了长命这个名字。

姨婆四岁多时没了父亲,有点“憨”的爷爷抚养着她。五岁的时候,婶娘们张罗着给姨婆裹小脚,却终因她受不了疼,爷爷又万般呵护而放弃了。于是,姨婆便成了那时村子里唯一一个大脚女子。又因为开天花,姨婆的脸上留下一些大大小小的瘢痕,所以姨婆还是个愁坏了人的丑女子。

不过,十二岁时姨婆就有了婆家,她成了邻村一户有着两个儿子的贫穷家庭的童养媳。姨婆说去小丈夫家的那天,沟沟岔岔的洋槐花都开了,白格生生的好看极了。姨婆说小丈夫家门前就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树,密密匝匝的洋槐花逗引的蜜蜂嗡嗡嗡地乱飞。姨婆还说在小丈夫家吃的第一顿饭是槐花麦饭,自此,洋槐花的清香就留在了姨婆的心间。

姨婆的小丈夫长姨婆一岁。小丈夫的弟弟和姨婆同龄。第二年,婆家又给弟弟领回来个小他两岁的媳妇。四个有着花儿一样年龄的孩子,即使生活困顿,也照样撑起了一个属于他们的金色世界。姨婆说,那时就她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于是每年洋槐花开之时,他们就给她过生日,在她的头上、身上挂满了洋槐花,还有蝴蝶围着她飞舞呢。说这番话的姨婆脸上泛着红晕,她时而快活如孩童,时而又腼腆如少女。只是,这些年姨婆不再说这段往事了,我想,也许大半生都在经历苦难的姨婆已经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拥有过这么幸福的时光。

姨婆的小丈夫在十六岁时,动了个大乱子——把村子里一个孩子打得半死不活,吓傻了的他撒腿就跑出了村子,这一去就没了音讯。小丈夫不见了,婆婆急瞎了眼,又跌坏了腿,这一家子的日子更是举步维艰了。姨婆说,那时候她和弟弟、弟媳上山下地做饭喂猪养鸡,还伺候婆婆,每天都累得身子骨快散架了,但她每天都要去村口的一棵老槐树下张望,想着没准哪一天自己的小丈夫就回来了。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姨婆痴心等待的那个人却一直不曾出现。

二十一岁,姨婆改嫁。她说,为人和善的婆婆一直视自己和弟媳如同女儿,离开婆家那天也正好是洋槐花开放的时日。那天早上天空飘了点小雨,地上落了很多洋槐花,婆婆一家子都哭了,她却一直沉默着,走出村口后,才放声大哭。姨婆说,那天她感觉地上落的和枝头结的洋槐花是那么悲戚那么让人伤心欲绝……

但是那个给过姨婆温暖,也差不多影响了她小半生的村子,姨婆却总是记不准村名。她说可能叫槐树岔,也可能叫槐尧坪。前多年,姨婆淘气的孙子常常拿着放大镜在一张世界地图上晃晃,再扭过头对奶奶说哪儿有,根本就没有这么个村子。姨婆就讪笑着说,有,有,肯定有。后来,姨婆再回忆起那个村子时,也显得有些费力,就如她不太确定是否有过四个人一起笑一起哭过的日子一样。但姨婆一直记得沟岔上的洋槐树和婆家门前的洋槐树,她说,总是梦见那些洋槐树浮在空中,如自己一样,没有了安放身心的地儿……

       三


对于一个女人来岁,二十一岁,依然青涩、稚嫩。

但是,二十一岁的姨婆却是经风经雨的人了。她改嫁给四十岁的姨公,并且成为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的继母。姨公是个沉默的男人,妻子早逝,日子过得一团糟。姨婆说,那时她就想着将就着过吧。这一将就,就是几十年。

起初,姨婆以为凭着自己的善良和她小时候对母爱的渴望,融入这个家庭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小丫头都是一副敌视的态度,姨公也如门神一样,不吭一声也就算了,要命的是这个男人浑身都透着股威严,让人有种坐卧不安的感觉。当然,姨公偶尔也笑笑,那笑浅的像牛蹄窝里的雨水。好在,这个村子里也有着满山遍洼的洋槐树。姨婆说成了“李家的”后,她常常一个人去沟口看洋槐树。姨婆还说,望着那满树满山的洋槐花,她总是感觉自己似乎苍老了几个世纪……

来李家后,姨婆生过两个孩子,都长到几个月后夭折了。姨婆便有了死的念头,她来到沟口的洋槐树下,一仰头,半瓶农药就进了肚子。可几天后,她却在自家的炕头上醒了。醒了的姨婆看见姨公正在灶火前笨手笨脚地拌洋槐花麦饭,小丫头立在姨公身边抓起一把把的洋槐花直往自己嘴里塞。姨婆的心一下子温软的如同灶台上跌落的洋槐花。

姨婆说,当她再次下定决心要融入这个家庭时,感觉也没那么难。姨婆,这个陕北的大脚女人不仅有着陕北人的倔强和刚强,还有着男人一样的体力和韧性。洋槐花开落间,李家的日子就慢慢地有了些样子。

儿子的出生,更是让姨婆死心塌地的想要过上好日子。这个叫槐生的叔叔幼时没少折腾姨婆。刚出生时,他就患上黄疸,后来的中毒性痢疾、肝炎、贫血,小病小灾就没断过。姨婆说那时她累死累活都要抱着儿子不敢往炕上放,生怕她一放手,儿子就被鬼接走了。姨婆说,儿子小的时候,她老是感觉洋槐花开得越来越迟,那一年年的特别难熬。儿子三岁的那年春天,女儿出生了。那年秋天,儿子突然发高烧,他一哭鼻子口里都是血,医生说是开天花,姨婆一下子慌了手脚。儿子再哭时,她就给儿子吃自己的奶。结果,儿子一吃上奶就不松口了,半岁的女儿自是断了口粮,姨公只好和了面糊喂这个起名叫槐花的女儿。

对于儿子,姨婆是宠着溺着,尽自己所能地满足着。对于女儿,姨婆感觉自己亏欠着,也就没原则地娇惯着纵容着。有了这两个宝贝,姨婆的日子不遭罪才怪呢。

这里还要说的是,在槐生叔刚出生没多久时,姨婆那个小丈夫曾不远千里地来找过姨婆。据说那年他逃出去后就跟了队伍,后来返乡的他还混了个一官半职,而且此前他一直单身,可能也是放不下那段金色的日子,也可能是惦念姨婆曾端屎端尿地伺候过自己的老母亲吧,他找姨婆就是想要带她走的……姨婆曾像祥林嫂一样一遍遍地问过村里人:如果当年她能再多等几年,如果没有生下儿子,或是自己能撇下儿子,那她的人生会不会就是另一番景象?问完这些话的姨婆不待人家回答,就转头望向窗外,不再言语的她神情落寞而感伤。

      四


槐生叔自小就调皮捣蛋,打架、翘课、偷鸡摸狗,什么精都想成一番。实在没办法了,姨婆就张罗着给19岁的儿子娶了媳妇。但是家没能束缚住槐生叔那颗放荡不羁的心,加之槐生婶也不怎么省油,在给姨婆家生下个孙子后,三天两头就没了影踪。姨婆要经管孙子,要操心儿子,日子过得水深火热。

槐花姨也很难管教,但她好歹上完了学,还凭着绘画的天赋在县里的小学谋得了职业。但在成家并且有了孩子后的几年里,槐花姨突然玩起了网恋,从陕北跑到安徽,和网友组建了又一个家。亲家公隔几日就领着哭哭啼啼要妈妈的孙子来膈应姨婆,姨婆是又恨又想女儿,又心疼又感觉对不起外孙,她只会也只能一遍遍地说遭罪啊。

其实,真正的遭罪还在后面。槐生叔的糗事对他儿子来说只是小菜一碟,这小子简直就是混世魔王,传销、赌博、吸毒、借高利贷、加入黑社会。家被折腾的快见底了,自己还差点在帮派斗争中送了性命。后来,姨公将孙子绑在村里一间废弃的窑洞里,给送吃送喝,但几个月都不让见天日,他的毒瘾竟然过去了,也和黑社会断了联系。那就娶妻生子吧,不折腾了,就该过正常日子了。

孙子小两口的日子还算顺当,就是喜欢吵架,动不动就大打出手。某年中秋,从亲戚家赶回来过节的姨婆两口子正好遇上孙子两口子打架。劝架中,冷不防姨婆就被孙子扔过来的一块砖头击中了头部。几天几夜的抢救,几次的病危通知,几小时的开颅,几十天的昏迷不醒,当然姨婆最终还是醒过来了。姨婆说,值!因为这次变故,姨婆的浪子儿回来了,并且此后他都安安心心地呆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务农。姨婆好多年没见的女儿也回来了,虽然她只是回来看望母亲的。当然家里有槐生叔镇着,姨婆的孙子孙媳也乖巧多了。唯一遗憾的是槐生婶还在外面晃荡着。

姨婆说值,还有另一层意思。她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时,姨公是最着急的那一个。这个老男人几天的不吃不喝不睡,几天的逢人就哭得不能自已,当姨婆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姨公就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姨婆说,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她早已习惯了姨公那个冰一样捂不热的人。姨婆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在木头人一样的姨公心里占据位置。说这些话的姨婆脸上泛着一波波的红晕,像个新娘一样娇羞着扭捏着……

这之后,姨婆还经历过一次生死之劫。她肾上出了毛病,加之那次头部手术的并发症,医院也下过病危通知。此次好起来后,姨婆身上多了个尿袋,而且她一睡过去就不知道醒来。已经年迈的姨公全权包揽了姨婆的生活起居,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姨婆,这一守,就是三年多。姨公是突发脑溢血而撒手人寰的,据说他离世时眼睛一直盯着姨婆,嘴巴也一直张着……我想,姨公那是有多么的不舍多么的放心不下啊。

       五


姨公死后,姨婆还过了几年安然日子。

槐生婶回来后,姨婆又度日如年了。槐生婶在外面晃荡惯了,回来后,什么都看不顺眼,她尤其感觉窝心的是婆婆还活着。而且这个当年上山背洋芋、扶犁耕地、烧砖箍窑、打墙夯基、买卖猪娃、折槐米打槐籽卖钱的无所不能的老婆子而今还需要人一碗一碗地给端着吃。于是,槐生婶不干了,她三天一闹两天一嚎,硬是逼着槐生叔赶走了自己的老母亲。

槐生叔将姨婆背到自家果园的庵子里,背着媳妇一碗碗地给母亲送饭吃。当然,这期间最主要的救济人是姨婆的继女,当年的那个小丫头。这些年,只有这个孩子最省心,她有殷实幸福的家庭,丈夫知冷知热,孩子乖巧懂事。她能在姨婆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她能尽自己所有帮助姨婆。所以,姨婆被赶出来的日子也不那么难活。只是,固执的姨婆从来都不愿去继女家生活,她说她就要呆在村子里,她要时刻罩着儿子一家。

姨婆毕竟上了年纪。虽然到最后槐生婶迫于各方压力,还是将姨婆接回了家,但姨婆并没有好过到哪儿去。这几年一到深秋,姨婆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奇怪的是,每到初春,姨婆却又慢慢地缓过来醒过来了。村里人都笑说,长命越来越神奇了,每年还冬眠一次。槐生婶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咋就没有死婆婆的命!

也是,姨婆真的是长命啊。村子里那些和姨婆同时代的小脚老太太早就去世好多年了,小姨婆一轮的人也去世了不少。据说姨婆的那个小丈夫、弟弟、弟媳也都去世好多年了。方圆几十里,几乎再没有像姨婆这么高龄的老人了。

前两年,某地媒体采写专题片《寻访黄土高原的高龄老人》,他们一路打听到姨婆家,当看到姨婆那双大脚时,竟有些惊讶,说这么高龄的老人怎么会有一双大脚?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耳不聋眼不花的姨婆为自己的活着而尴尬……

但尴尬归尬尴,活着就该有一些事干。姨婆说,就算槐生不需要照看,村里那些洋槐树总需要照看吧。姨婆说当年栽洋槐树的几代人都殁了,那些树好孤单。村里人都说姨婆老憨了,树还需要照看?我却觉着姨婆说的有道理。村里的那些洋槐树和村里的人们一起见证过贫穷,见证过灾难,见证过绝望,也见证过丰收,见证过欢颜,见证过幸福,如今一棵棵的洋槐树都老了,老得安静,老得祥和,老得心安理得。但是那些洋槐花还在年年绽放,那么热烈,那么奔放,又那么落寞,那么寂寥,就如姨婆一样。小时候,我喜欢盯着姨婆那如潭水一样幽深的眼睛看,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姨婆那双眼睛里写满了落寞,那种无尽的、近乎于绝望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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