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南北朝时期山河破碎,父子荼毒、君臣篡弑,加上朝政纲常无纪,礼崩乐坏,遂使一百七十年江山兴亡无常。
一百七十年间群雄并起,江山、美人、阴谋,光怪陆离。
南朝刘宋元嘉三十年,京都建康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宋太子刘劭弑父篡位,天下未服。武陵王刘骏檄召四方,兴师伐罪,一番风云激荡地角逐席卷江南,终以武陵王入都平叛告终……
(一)
“放开我!”
武陵王还未落座,便听见殿外一声娇叱。
“我等无罪,何故抓我?”
娇喉振振间伪皇后殷氏被四条军汉扭送至殿前。
“无罪?既受逆贼册封为后,怎得无罪?”
武陵王刘骏冷笑一声,寒冰一样的眸光打在殷后白皙哀艳的脸上。
“这,这是暂时的册封,稍迟数月,便当册封王鹦鹉为后了。”
看到刘骏那张冷峻清扬的面孔,殷后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进去!”
话音刚落,军汉又朝大殿内丢进一个人来。殷后一惊,循声望去,正是刚刚提及的王鹦鹉。刘骏也闻声看过去,果然生得姿容纤冶,面如芙蕖,齿若含贝,水汪汪一双媚眼勾魂摄魄。再看跪在一旁的殷后,虽也堪称绝色,与鹦鹉一较,尚嫌色衰。怪不得刘劭昏聩到这般地步,有这样的尤物周身缠绵岂能不使人耳昏目盲?
刘骏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酷,只是嘴角微微挑动了一下。
“武陵王,妾身也是迫于无奈,委曲求全才依从于刘劭,如今刘劭已经伏法,恳请武陵王为妾身做主!”
王鹦鹉缓缓撑起娇躯,抬头见了刘骏,立即又俯身委地,曼声凄语,亦是有一分楚楚可怜。刘骏方要答话,却听见一声脆响,原来是殷后冷不防扇了鹦鹉一记耳光。
“无耻贱婢,秽乱纲常,还想活命吗?”
“姐姐做了逆贼皇后,还要污蔑我吗?”鹦鹉捂着被打的半边脸,振振有词地反驳道。
“你这贱婢,先是勾引太子,又勾结乱党教唆太子谋反,也有脸说我污蔑你?我和你拼了!”
殷后怒不可遏,全然无视众人,咬住银牙便朝王鹦鹉扑过去。众人不防,殷后已经在鹦鹉的面颊上留下五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原本面无表情的刘骏此时也未免惊愕,忙呼人将两人拉开,愣在一旁的军汉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两人分开。
刘骏正襟危坐,极力摆出先前的威严姿态,道:“刘劭弑君作乱,谋篡帝位,今已伏法,你这位伪后娘娘难道还敢说无罪吗?”
“我早已说过,那只是暂时的册封。”殷后被几个军汉拘着,反倒平静。
“什么叫暂时册封?受伪帝册封即是受伪帝册封,还要狡辩什么?来人,把她拖出去斩首!”
刘骏拍案而起,大手一挥。拘着殷后的军汉得令,即刻将殷后捆缚成粽子一般,殷后反抗不过,嘴上却不示弱,嚷道:“你们刘氏宗族相互篡夺,自相残杀罢了,为何要殃及无辜?”奈何任她如何歇斯底里,终还是被几条军汉簇拥着推出殿外。
王鹦鹉偷瞄着被推出殿外的殷后,朱唇竟悄悄扬起,与高高立在龙座前的刘骏相视一笑,满是胜利者的得意。
你终于赢了,我就要做你的皇后了!
(二)
流光停留在台城御花园的午后,那是斜柳依依,万汇含芳的午后。亭台阁宇,参差掩映,点缀着南国风雅。
“殿下赎罪,奴婢莽撞了!”
王鹦鹉一个趔趄,直挺挺与迎面而来的一位公子撞了个满怀。
“大胆贱婢,瞎了狗眼,胆敢冲撞武陵王殿下,活腻歪啦?”
公子身后一位内侍模样的人突然冲出来,操着一口尖细的嗓音,厉声斥责。
“奴婢该死!”
鹦鹉吓得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首谢罪。内侍正欲上前治罪,却被那公子拦下,问道:“你刚才叫我殿下,是如何知道我是王子的?”
“殿下衣装华贵,器宇不凡,又能在这御花园中随意走动,鹦鹉想必是贵人,乃敢呼为殿下。”
鹦鹉伏在公子脚下,蜷缩成一团,声音瑟瑟发抖。
“想不到还是个伶俐女孩儿,起来吧。”
“奴婢不敢。”
“本王让你起来你就起来,恕你无罪就是。”
鹦鹉这才缓缓起身。
眼前这位锦衣公子,正是镇守江州的武陵王刘骏。刘骏此时也才看清眼前这位慧婢,竟生得容貌丽都,玉骨轻柔,不由得自己几分怦然心动,脱口问道:“你说你叫什么?”
“奴婢唤作王鹦鹉,是东阳公主跟前的婢女。”
听到东阳公主四个字,刘骏眉头一皱,轻轻“哦”了一声,即匆匆离开了。
“武陵王这回可算对姐姐印象深刻了呢!”
刘骏方一走远,一位妆容浓艳的黑衣女子缓缓从树后走出。
“道育,你说江州当出天子的谶语真会应验在武陵王身上?”
鹦鹉扫了一眼黑衣女子,问道。刚刚在刘骏跟前表现出来的柔弱情态转瞬无存,气息中尚透着一股冷凝的气焰。
“乱世春秋,即便三分天已注定,尚需七分人力呢!”黑衣女子幽幽答道,说完二人乃相对一笑。
离开御花园,刘骏来到母亲路淑媛寝宫请安。路妃见到远戍藩镇的儿子自然勾动情愫,免不得滴落几颗辛酸泪儿。
“母妃何故如此伤怀?”
见路妃杏腮敛红,刘骏赶忙趋到跟前跪下。
“母妃没事,只是一想到骏儿流徙在外,愈觉悲从中来,你父皇怎得如此狠心?”
路妃说着,又凭添几多泪花。
“母妃切莫挂记孩儿,需保重凤体为是。”刘骏安慰道。
“好了,你还未去给你父皇请安吧?快去,免得他又要责怪你。”
路妃轻轻拭着泪眼。
刘骏应声退下。
(三)
含章殿中,宋主刘义隆正在批阅奏章,忽由内侍总管禀报武陵王谒见。
“传他进来。”
刘义隆放下公务,抬起头来。
刘骏进到阶前,突然俯身拜倒,口中道:“儿臣前来向父皇请罪!”
“你来请什么罪?”刘义隆故意问。
“儿臣督军不利,致使北魏有隙可乘,葬送王师,实是死罪。”
刘骏伏在地上连连叩首。
“那你还有脸来见朕?”
刘义隆也不觉动怒,一挥手将案上奏章一齐掀翻在地。
“儿臣不怕死,只是担心母妃安危!”
刘骏不停叩首,额前已磕出血来。
“你担心你母妃什么?”
“儿臣是怕罪无可恕,连累母妃遭祸!”
“难得你还有一片孝心,起来吧。”
刘义隆怒气稍歇,但看满头是血的刘骏,也舐犊情深,不觉动情。刘骏起身向父君义隆问安。义隆稍稍缓和颜色,与刘骏道:“朕闻在彭城时,拓跋焘举兵来犯,你与江夏王坚守城池,且有城存人存,城亡人亡语,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只是固守彭城全赖皇叔,儿臣不敢贪功。”
刘骏毕恭毕敬回禀,言语中多有对江夏王刘义恭的推崇。
“嗯,有此番壮语才不愧是我刘家的好儿孙!”
刘义隆此时不仅怒气全消,尚有几分转怒为喜,又将刘骏赞誉一番,心中对这个儿子生出几分愧疚。
父子俩又叙谈了好一会儿,告退时,刘骏向义隆恳请道:“父皇,儿臣先前向母妃请安时看见母妃消瘦了不少,犹觉心疼,求父皇允准儿臣能在母妃膝前多敬孝几日。待母妃凤体安康,儿臣愿代父皇永镇戍边。”刘义隆沉吟片刻,叹道:“你母妃近来确有一些憔悴,也罢!既然来了,就在宫中多住些日子,多陪陪你母妃,也开导开导她。”
刘骏拜谢而去,心中却颇为惆怅,独自又去了御花园散心。
此刻已是红日衔山,院落迎凉。
“谁在那里?”
刘骏突然瞅见池边柳树下好似有人偷窥,便作势喊了一声。
没想到树下果有一人闻声出来,拜见刘骏。刘骏一看,正是下午与自己冲撞的婢女王鹦鹉。
“是你,为何跟着本王?”刘骏沉着脸质问道。
“奴婢怎敢跟踪殿下,是东阳公主在永福宫摆下盛宴,特差遣奴婢来请殿下过去。”
“本王知道了,你且回禀公主,说我准备一下,随后过去。”
刘骏嘴上说道,心中却想,东阳公主请我,想必不怀好意呢!这东阳公主,便是当朝太子刘劭的姊姊。刘劭得封太子,对几个兄弟都防范有加,担心他们觊觎太子的位子。刘骏再不精明,怎能不知其中隐情?然而公主相邀,不好拒绝。思前想后,遂邀上江夏王刘义恭同往。
江夏王义恭乃宋主义隆兄弟,刘劭、刘骏皇叔,彭城时曾与刘骏合力守城,迫使北魏拓跋焘百万雄兵无功而返,与刘骏自有几分情谊,乐得同往。
刘骏携刘义恭赴宴,一见宴席场面,即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满座高朋都是太子党人,若不留后手,恐真不能全身而退矣!
东阳公主及太子刘劭也是没想到刘骏会携着皇叔一同前来,都傻了眼,然而面子上却还极力摆出兄弟姊妹和睦相亲的一团和气。
席间,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喜气洋溢,刘义恭喝得酒酣耳热,意尽阑珊,刘骏也有微微醉意,竟忘记这实是一场鸿门宴。正喝着,宫人们又将一道道佳肴一一呈列上来。
当一盘猪蹄摆放在刘骏面前时,只听上菜的宫人轻声道:“殿下小心,猪蹄内有毒。”刘骏瞬时惊出一身冷汗,一双银箸在空中停住。往前一看,给他上菜的宫人居然是王鹦鹉。鹦鹉对刘骏使了个眼色,又去为其他嘉宾上菜去了。
“皇弟,怎么不吃啊?”
见刘骏迟迟不对猪蹄动箸,刘劭微笑问道。
此时刘骏酒意早已醒了大半,忙捂着肚子,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由头搪塞过去。宴席尚未结束,即匆匆离场。
殿门外,偏巧又与王鹦鹉遇着,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冲她微微点头致谢,头也不回地狂奔出去。
(四)
一场夜宴,刘骏虽化险为夷,但心已惶惶,却又不敢惊动父皇、母妃,只得自己整日茕独恓惶。
不知不觉已在宫中延捱了数日,刘骏思忖当还复江州,正欲向路妃道别,竟又遇着王鹦鹉。他环顾四下无人,将鹦鹉拉到树下,感谢那日宴上救命之恩。不想鹦鹉痴痴一笑,全然没有第一次巧遇时那般惶恐窘迫。刘骏正觉困惑,王鹦鹉一句话不禁勾起他一颗野心来。鹦鹉道:“殿下太过拘礼,想必是殿下王者不死,方有此福运呢!”
“王者不死!”
刘骏心下一惊,眼前这位慧婢倒是知心,乃探问道:“你既是东阳公主婢女,为什么帮着本王?”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
“东阳公主姊弟备受尊荣,太子又是储君,未来的天子,难道还算不得良木?”
“那到未必,既是天子之位,还得看天意所属呢!”
刘骏再看鹦鹉,眉含秋水,脸若朝霞,愈觉颜色好看,当夜拥入宿殿,雨露恩赐,不禁百体皆酥,五中俱快。绸缪竟夕,尚觉欢娱夜短,恋恋情深。
鹦鹉偎在骏怀,犹如春睡海棠,花容慵懒。
“若真能成事,本王定不忘姑娘今日恩情。”刘骏信誓旦旦地说。
“殿下准备如何报答奴婢呢?”鹦鹉眼波流转,脉脉含情。
“他日若君临天下,许你母仪天下如何?”
“君无戏言!”
刘骏取出随身的一块青玉骏,亮在鹦鹉眼前,郑重道:“这块青玉骏是本王幼时母妃赠予本王的,二十年不曾离身。今日本王即将它送给你,做为信物。”
鹦鹉细致端详,眼前这物确是块上品青玉,玉面精雕细琢着一匹骏马,好似欲奋蹄奔跃,栩栩如生,不由赞叹:“奴婢闻这骏马奔腾,一旦腾空而起,便是苍龙,是预言殿下飞龙在天呢!”
“你真是敏慧呢!”说罢,刘骏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又是一番云雨滋润。他深知,自己多需要这个盟友。
又延数日,刘骏欲辞归江州,乃向义隆、路妃辞行。路妃自然不舍,又滴下许多伤怀的泪。刘骏见状,趁机将太子刘劭设宴欲加害自己的事告诉路妃。路妃听了,果然花容失色,不知如何是好,追问道:“你将此事告诉你父皇了吗?”
“他是当朝太子,是储君,母妃以为就算儿臣告诉父皇,父皇会相信儿臣一面之词吗?”
“哎呀!那可怎么办是好?”路妃闻言更是惶急的不得了。
“母妃无需顾虑,朝中事儿臣已安排妥当,江夏王叔会照顾好母妃。儿臣在江州也会做万全准备。”刘骏安慰道。
“你是要?”听完刘骏的话,路妃更加惶恐不安。
“母妃不必多心,儿臣天大的胆子也万不敢行谋逆事。只是为提防太子而已。母妃试想,事已至此,我们不如此难道还能免祸吗?”刘骏正色与语,神色安然。
路妃始无言。刘骏乃拜辞而去,驰还江州。
(五)
日沉月上。永福宫中烛影摇红,阶下艳光映采。
王鹦鹉摆弄着刘骏留下的青玉骏,若有所思。
“好姐姐又在思念情郎了?”
突然一声娇语打断了她的思路,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那同乡姊妹严道育。
严道育善行巫蛊之术,自诩能识天文图谶,尽知上下千年之事。得知王鹦鹉在皇宫中充做宫女,遂来投奔。
“你说这武陵王殿下若真君临天下,会赐给我什么呢?”鹦鹉轻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严道育。
“姐姐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殿下不是已许你母仪天下了嘛!”严道育凑到鹦鹉跟前。
“我怎么会忘,就怕殿下有朝一日忘记罢!”
她复将青玉骏示在眼前,幽幽一叹。
“道育,我要你明天……”
鹦鹉突然想起什么,将道育拉近身边,附耳说道。
隔日,鹦鹉领着道育来见东阳公主,与公主言道育兼通数术,能辟谷导气,役使鬼物。公主本不屑一顾。道育笑道:“神将赐公主重宝,请公主留意为好。”公主尚未放在心上。入夜卧房,突见流光若萤,飞入书简,慌忙起视,开箧得青珠两颗,光彩夺目,始信道育为神巫,遂与之亲近。
皇次子始兴王刘浚与太子刘劭往来密切,常出入东阳公主府邸。一日,正撞见严道育在公主府邸升坛施法。刘浚笑道:“公主也相信这些妖鬼乱神之道?”
“不可胡言,上师通史博文,谋断阴阳,本事大着咧!”公主嗔怒道。
“哦!当真有这多本事,本王倒要见识见识!”刘浚头一扬,很是睥睨。严道育也不窘迫,浅笑道:“殿下面色沉沉,阴郁气聚,最近想必多不顺意。依山人看,是因为皇上责罚的吧?”刘浚不禁吃惊,细细打量着严道育,虽然谈不上倾国倾城,但妆容透着几分明艳,倒别有一番姿色,心中不觉蠢蠢欲动。恰在此时,刘劭也跟着进来。
“皇兄近来可好?”
“好什么,这几日不知为何,父皇多有责斥?”刘劭心头有火,颇有些丧气。
“皇兄贵为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偶尔有些小过,也是人之常情,父皇无事即加责斥,未免太不近人情!”刘浚亦为之不平,也忿忿附和,转而瞥到一旁的严道育,复又转忧为喜道,“对了,皇兄何不祈请上师,看看有什么法子转圜上意?”刘劭正狐疑地看着道育,突然听到一声悦耳曼音,脆生生道:“太子殿下、始兴王殿下,请用茶。”不用多想,正是王鹦鹉端着香茗、点心奉上堂来。
刘劭本就是个风流种子,见了如此美人,如何能不心猿意马?早将刚才怨气抛到九重天外去了。鹦鹉此举本就是故意为之,哪能不知刘劭心意,只一个梨涡微晕,星眼斜溜便将刘劭魂灵摄去,继而款款退下,留下个多情种子刘劭在那魂不守舍。
“始兴王殿下说的有理,我看就请严上师做法看看。”
刘劭还未回神,东阳公主却不解风情地打断了他的淫念,只得跟着应和。其实,他早已将父皇的责骂忘怀了。
严道育看在眼里,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六)
“太子殿下,奴婢害怕。”
东宫寝殿,王鹦鹉斜亸香肩,倚着刘劭,怯怯低语。
“本宫是太子,你怕什么?”
刘劭靠在榻上,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就是因为殿下是太子,与奴婢身份悬殊,奴婢才害怕。”
鹦鹉缩了缩身子,倚得更紧了。
“不用担心,等本宫继承王位,必定给你名分,到时候你就不用担心名不正言不顺了。”刘劭微微一笑,鹦鹉的示弱让他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满足感。
咚、咚、咚!
“谁啊?”
刘劭尚陶醉在与鹦鹉的缠绵之中,门外却传来几声敲门声,刘劭顿觉扫兴,没好气地喝问道。
“殿、殿、殿,殿下!”敲门的内侍吓地结巴了好久才支吾道,“东,东阳公主请您过去。”
“现在?”
”是。”
刘劭虽然被搅了兴趣,但也不好回绝公主,只得暂时将鹦鹉撇下,去往公主府邸。
大约过去两三个时辰,刘劭阴着脸回来了。王鹦鹉还偎在榻上,见刘劭脸色阴沉,忙询问缘由。
原来,东阳公主夜召刘劭,告知严道育做法祈神,有天神相告,言宋主刘义隆有废立之意,这下愁坏了刘劭。王鹦鹉眼波一闪,问道:“殿下可曾问过有什么消难的法子?”
“当时心思混乱,倒忘了问!”刘劭恍然。
“奴婢听说严上师颇有法力,今日闻她能同天神对唔,想必名不虚传,殿下何不请上师设法?”
鹦鹉说着抓住刘劭的手。
刘劭也不及多想,当即约了刘浚,去寻那严道育去了。
严道育正独坐幽篁,正等着两位殿下到来。刘劭、刘浚一落座,便将来意申明。严道育早已料到,笑道:“殿下的事倒不是无法,只是……”
“只是如何?上师但说无妨!”
刘劭犹显急切,又往严道育跟前挪了两步。
严道育见势已做足,乃不紧不慢道:“殿下可雕玉成像,假托陛下形神,埋在含章殿前,殿下东宫之位或可保全。”
刘劭一听乃是巫蛊之术,心下犹豫不决,那刘浚在一旁撺掇道:“皇兄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父皇既然已不顾父子情义,我等也只能自保罢了!”
见那刘劭终于横下心来,严道育与刘浚四目一对,自是有情。
某日含章殿内,刘义隆正在歇息,忽然由值班护卫推进一个人来,刘义隆问明缘由,不禁龙颜大怒。
原来此人是黄门陈庆国,正是太子府上人。奉太子刘劭之命来含章殿前瘗埋玉人,不想被当值护卫抓个正着。小小宫人哪里禁得住天威恫吓,见了刘义隆便将东宫密谋全盘托出。
龙颜震怒,自然是上下彻查,除所埋玉人外,更查得刘劭、刘浚、王鹦鹉、严道育通书数百纸,统是说诅咒巫蛊之事。刘义隆命有司穷治狱案,搜捕王鹦鹉、严道育,结果只抓住一个王鹦鹉,严道育却是不知去向。
东阳公主恐受牵连,忧郁成疾,竟致谢世。
刘义隆为此事连日不欢,时而责骂刘浚母妃潘淑妃道:“太子妄图富贵,还有何说?虎头也是如此,真出人意料!汝母子可一日无我么?”潘淑妃花容色变,长跪求情。
虎头便是刘浚小字,此时已出镇京口,事后也慌忙上书谢罪。经此一事,刘义隆几欲加罪,但一想到刘劭已故生母袁皇后,却又不忍。
(七)
蹉跎蹉跎,已是元嘉三十年。
刘浚自京口上书,乞请移镇荆州,刘义隆有诏俞允,听令入朝。会有京口地方官报闻逆犯严道育匿居京口人张旿家中,即饬令搜捕,仍无所得,只拘住道育二婢女。地方官就地审讯,二婢招供道,巫蛊事发后,严道育畏罪潜逃,先匿东宫,后至京口投奔始兴王,曾在张旿家留宿,今复随始兴王还朝。
刘义隆闻报大怒,即命京口送二婢入都,与刘劭、刘浚对质。
是夜,潘淑妃正欲休息,见宫外有人影,惊问是谁?人影潜入宫来,淑妃在烛影下细辨,不禁抱住流涕。
那人便是刘浚。潘淑妃泣语道:“汝前为巫蛊事大触上怒,还亏我极力劝解才免汝罪,汝奈何更藏严道育?现在上怒较甚,恐是无可挽回,汝可先取药来,由我自尽,免得见汝惨死!”
刘浚本是来找母妃乞恩宽免,听了此言,一把将母妃推开,奋衣遽起道:“天下事任人自为,愿稍宽怀,必不相累!”说着,抢步出宫。
刘劭此时也按耐不住,潜入囚狱去见那王鹦鹉。鹦鹉缟素罗裳,云鬟半卷,刘劭也觉可怜,将宫内情形一股脑儿告诉鹦鹉。鹦鹉语作凄然道:“殿下,事已至此,恐只有你死我活,尚能有一线生机了!”刘劭沉默良久。
含章殿中,刘义隆亦召入侍中王僧绰密议废立大计。刘义隆与语道:“太子不孝,刘浚亦同恶,朕将废太子刘劭,赐刘浚自尽,卿可检寻汉、魏典故,如废储立储故例,送交江湛、徐湛之二相裁决,即日举行。”僧绰应命趋出,当即检出档册,赍送二相处,说明刘义隆密命,促令裁夺。
嗣是每夕召徐湛之等重臣入宫,秉烛与议,然而因废立事关重大,几番争论,经久未决。
刘义隆这几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行为怪异,引起潘淑妃怀疑,遂遣人伺察,未得确报。俟刘义隆还寝,淑妃在宫内摆下酒宴,与义隆对饮。待酒过三巡,突然跪拜道:“陛下恕罪!”
“汝何罪之有?”刘义隆一惊。
淑妃佯装悔恨道:“臣妾教子无方,不想浚儿这逆子竟帮着太子干出这些多大逆不道的事来,恳请陛下重罚!”
刘义隆此时已是酒酣心迷,愣了好一会儿,扶起淑妃,长叹道:“虎头和太子着实太不像话了!不过你能有此气度朕亦甚感欣慰。朕确早有废掉太子的意思,不过事关重大,尚需时日。你且放心,朕这次只重罚太子、虎头,绝不牵连于你。”淑妃拜谢而起。等义隆睡去,急忙使人告于刘浚。刘浚即刻飞驰往报刘劭。
刘劭自在狱中见过王鹦鹉,早已坚定谋逆的决心,今次得刘浚飞报,即召集养士二千余人及太子党臣入卫东宫,与语道:“主上信馋,将见罪废,自问尚无大过,不愿受枉,明旦将行大事,望卿等协力援我,共图富贵!”说至此,起座下拜。众人还未及答话,就听到一声娇喝。
“诸君谓殿下真有此意吗?殿下幼尝患疯,今或是旧疾复发哩!”呵斥的正是太子妃殷氏。刘劭闻言益怒,张目视妃道:“无知妇人,汝谓我不能成事么?”殷氏答道:“事或可成,但成事以后,恐不为天地所容,终将受祸!如殿下果有此谋,还请罢手!”
“这是何事,说罢手就能罢手么?”刘劭怒怼,使人将殷妃拖出。
殷妃虽身形柔弱,但性情不失刚烈,仍嘶声道:“殿下不可,殿下若一意孤行必将遗恨千古啊!”
随着殷妃声音渐渐消逝,众人更加忌惮刘劭凶威,竟无一人敢驳,统附和道:“当竭力奉令!”
(八)
翌晨,东方未白,宫门未开。
太子刘劭内着戎服,外罩朱衣,与一众党徒同乘画轮车,出东宫门,直趋常春门而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即便遗恨千古也要放手一搏。
车队在常春门前被门卫拦住。刘劭取出伪诏,指示门卫道:“本宫接奉密敕,有所收讨,可放后队入门。”门卫哪里知道有诈,便一并放入。
太子党一入常春门,便驰入云龙门,驰过斋阁,直进含章殿中。刘义隆与徐湛之密谋达旦,烛尚未灭,门阶户席,不曾提防,叛党得一拥而入,为首的便是斋帅张超之。
超之拥入内殿,不由分说,举刀便砍。刘义隆惊惧中下意识地举几为蔽,被剁落五指,投几而仆,超之复抢前一刀,结果性命。
创造了元嘉之治的承平良主,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就这样惨死叛军刀下,享年四十七岁。
刘义隆被弑,徐湛之直宿殿中,闻变惊起,趋往北户,正拟开门逃生,背后已有乱兵杀到,被乱刀砍死。
短短半个多时辰,建康皇城大内惨烈异常,血流漂杵,忠臣烈士俱遭屠戮。就是那刘浚的母妃潘淑妃也难逃一劫,撞着叛军,一刀毙命,一缕芳魂飘到冥间服侍宋主去了。
刘浚宿居西府,舍人朱法瑜踉踉跄跄来报:“不好了!不好了!宫中变起,外面统说是太子造反了!”刘浚佯做惊讶,道:“有这等事么?”朱法瑜不明就里,还建议道:“不如急往石头城观变。”
“宫中有变,未知主上安危,做臣子的理应投袂赴难,奈何反往石头?”忽然一人呵止,乃是将军王庆。刘浚未知宫中确耗,遂带着文武千余人驰往石头城。
刚入石头城,张超之即拍马赶到,召刘浚入朝。刘浚屏去左右,问超之宫中情形,超之答道:“大事成了!”刘浚闻言暗喜,即刻戎服上马。朱法瑜、王庆谏阻不从,且怒叱道:“太子有令,敢有多言者,便当斩首!”言罢便与张超之入朝同刘劭相见。
刘劭故作愧色道:“弟来甚好!可惜这潘淑妃……”说到妃字,不禁住口。
“敢是已死了么?”刘浚问道。
刘劭见他形色自如,才答道:“为兄一时失检,淑妃为乱兵所害!”
刘浚怡然道:“这是下情所愿,死何足惜!”刘劭甚是喜慰,诈传诏书,被服冕旒,即位登基,但不免心虚,不敢临丧,还居永福省,命亲党入宫殿中,棺殓宋主及潘淑妃,当即发丧,葬长宁陵。继而党同伐异,分封党羽,诛戮忠良。江夏王刘义恭、南谯王刘义宣等假意奉承,阴图异志。
刘劭即位,立妃殷氏为皇后,将王鹦鹉释放出狱,列作妾滕,封严道育为神师。殷氏尚被囚在宫中,受封时冷笑道:“皇后?恐是死无全尸,遗臭万年呗!”
登基的刘劭充满劫后余生的兴奋快感,自认为大业已定,已经是南朝的主人。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他,江州武陵王刘骏传檄四方,出师征讨。荆州刺史南谯王刘义宣、雍州刺史臧质、司州刺史鲁爽皆举兵相从。
刘劭大怒,命人去拿刘骏母妃路淑媛,哪里知晓路淑媛早被刘义恭趁乱送出都城,去了江州。
原来自刘劭谋划篡弑伊始,刘骏便在江州得到消息,或者说,这早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宫中甫一生变,即接出母妃,任沈庆之为府司马,颜竣为录事,柳元景、宗悫为咨议参军,朱修之署平东将军,环甲以待。
刘劭追悔莫及,却是无可奈何,只得一边与众亲党商讨对策,一边调兵遣将,驻守徐、兖、青三州。哪知三州刺史不奉劭命,统率兵响应刘骏去了。不到一月,已是义师四起,伐鼓渊渊。
朝堂之上,刘劭尚大言不惭道:“卿等但助我料理文书,不必注意军旅,若有寇难,我自能抵御!”退居后宫,也是忧容满面。王鹦鹉此时已是刘劭爱妾,见刘劭忧郁,宽心道:“陛下不必惊慌,依臣妾愚见,陛下只要端坐台城,慰劳将士,督治战舰,养锐待期,拟俟叛军逼近,然后决战,可保无虞。”刘劭闻言喜道:“朕果没有看错你,卿可为朕军师也!”
话音刚落,宫门被谁一脚踢开。刘劭、王鹦鹉都始料未及,为之一振。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劭刚刚册立的殷皇后。殷皇后凤目含威,柳眉倒竖,一派烈女风姿,指着王鹦鹉怒骂道:“妖妇祸国,一丝不假!前日撺掇太子弑君夺位,今日又妖言惑主,陷王师于绝境,真是其心可诛!”说着就朝鹦鹉扑将过去。刘劭一把将她抱住,吼道:“你又胡言乱语什么?若再不检点行为,朕废了你这皇后!”殷后且泣且语道:“臣妾本就不想这皇后之位,只是不愿见殿下一误再误啊!”
“来人,将这泼妇于朕禁闭深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擅自离宫半步!”刘劭亦是怒火中烧。宫人内侍见刘劭如此动怒,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管将殷后拉走了事。
刘劭尚在气头,回首看见惊魂未定的王鹦鹉,一腔怒气竟化为惜玉之情,宽慰道:“爱妃莫怕,待平叛之后,朕便当废去皇后,立你为后。”王鹦鹉泪如雨下,跪拜谢恩。刘劭立刻搀起,拥入芙蓉帐。
(九)
“恭喜姐姐大功即将告成。”
严道育举起一杯清茶,敬向王鹦鹉。
王鹦鹉嘴角划过一丝清浅的笑,端起茶抿了一口。喝完茶,她用手绢将嘴角的茶水轻轻擦拭干净,顺便也擦去了那一抹浅笑,然后看似无心地问了一句,“武陵王殿下到哪了?”
“一路势如破竹,据报说已经入新亭了。”严道育回道。
鹦鹉面色平静,点了点头。道育亦沉默了片刻,继而问道:“小妹有一事不明,想向姐姐请教?”
“说。”
鹦鹉面色不改,自若如初。
“凭姐姐的才智、相貌,无论谁继位,后宫中必有姐姐一席之地,而且太子已然拜倒姐姐裙下,皇后的位子也是唾手可得,何必还要去帮那武陵王?”
“不是你说江州当出天子的吗?”鹦鹉又啜一口茶,神色依旧淡然。
“姐姐其实从不相信什么谶语,莫要骗我。”道育笑道。鹦鹉也笑了,她将茶放下,一字一句说道:“因为刘劭的资质不足以君临天下。”
“何以见得?”
“武陵郎二十少年,能做出这般大事,殆未可量,况复三方同恶,势居上流,沈庆之谙练军事,柳元景、宗悫屡立战功,形势如此,自当保据梁山,固垒扼守,尚可一战,若端坐台城,如何能持久?只因我一句话便做了最错误的选择,又有什么能力主宰天下呢?”
道育惊诧地注视着她,像在打量一个怪物。然而鹦鹉并没有在意,继续说道,“再者,刘劭是太子,即便继承大统在他心里也是理所应当的事,立谁为后全凭一时恩宠。武陵王则不然,王位来之不易,他必然不会忘记助他上位的女人。”说着,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青玉骏,摩挲把玩。
“所以从一开始,你安排我成为公主府的上师,就是为了设计太子谋反?”
鹦鹉不说话,只轻轻颔首。
“巫蛊事发姐姐早有预料,却为何不出逃避祸,甘愿被捕入狱?”
“太子谋反的事必须让江州的武陵王知道,我必须留在宫中,随时掌握宫中情势。”
“身陷囹圄如何掌握,又如何将情势传给武陵王呢?”
“一个人,他是皇上的护卫,出入大内深宫很是方便。”
“姐姐是说陈庆国埋玉人那天的值班护卫?”
鹦鹉鬼魅一笑,不语。
道育忍不住抚掌道:“姐姐智识,若母仪天下,定要胜过那大汉卫子夫呢!”
说话间,一内侍踉跄着破门而入,气喘吁吁道:“娘、娘娘,武陵王的人马已经入宫了,太子殿下,不,皇上刚刚被江夏王杀死了!”
“始兴王殿下呢?”严道育抢前一步问。
“始兴王殿下,也,也被杀死,悬首大航!”
听得刘浚已死,严道育亦是眼睑湿润。而这一切,统在王鹦鹉意料之中,她缓缓走出宫门。宫门外,已是尘氛滚滚,枪戟森森,她立刻被抓住,但不惊不惧。现在,她还要唱完这最后一场戏……
尾声
你终于赢了,我就要做你的皇后了!
含章殿前,她正痴痴想着,准备站起来结束这场戏的时候,一双大手突然将她摁住,她脚跟一软,跌倒在地。
为什么?她惊恐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刘骏。
龙座前的刘骏已经收起笑容,转而又是熟悉的冷酷,一双阴鸷的眼盯的她毛骨悚然,一种不详的预感令她全身凉透。
果然,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开始历数她的罪状,“王鹦鹉,你勾结乱党,行巫蛊之术谋害皇上,教唆太子犯上作乱,如此罪大恶极,难道可以免刑吗?”
“啊!”
王鹦鹉瘫软在地,她不相信,这是她费尽一切心机手段也要让他登顶皇位的刘骏……
她还记得那夜恩赐雨露,他许她事成之后母仪天下。
一切,似乎都在谋划之中。可现在,她明白了,她也不过是这盘棋局中小小的棋子罢了!
“且慢!”在军汉准备将她拉下去的时候,一个声音让一切又静止下来,也让王鹦鹉又重燃希望,他回心转意了?
是狱臣江恪,只见他向刘骏拱手道:“王鹦鹉勾结乱党,构害皇亲,又唆使太子谋反,实在是恶贯满盈,罪不可恕,臣以为罪当凌迟!”
“这,就按江大人的意思办吧!”刘骏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便挥挥手同意了。
凌迟极刑!王鹦鹉呆住了,莹莹的泪花婆娑了她的双眸,已经不知道反抗和挣扎,任由那些军汉剥光她的衣衫,将她和殷后一样五花大绑起来,那殷后好歹还有薄衣裹体,她只能这样赤条条上刑场了。
刘骏,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为你背叛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她想这样呐喊,却哽咽到说不出话。
处置停当,刘骏屏退左右,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眉宇舒展,倒也是个风神秀雅的藩王。他踱步到玉阶下,拾起王鹦鹉被剥落的衣衫,还有一块掉落阶前的青玉骏。他把它们凑到鼻尖,余香尚存。对着美玉骏马,他自言自语道:“你是很漂亮,也很聪明,可是你终究还是不明白,本王是要承继大统的人,是这个帝国的皇帝,怎么会让一个婢女做本王的皇后?尤其还是一个出卖主子的贱婢!”
此刻,王鹦鹉已被押送到都门外的刑场,正看见殷后、严道育和刘劭乱党一起跪在那里待刑。殷后看见王鹦鹉被一丝不挂地绑来,突然狂笑不止,讥骂道:“贱婢,你也有今天,卖主求荣会有好下场吗?”随即,王鹦鹉也被绑上刑场。
刑场上,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最后回忆着刘骏的冷酷无情,心道,我助你君临天下,为何?你却赐我千刀万剐……
原来,戏唱到最后,才看得清结局。狡黠如斯,亦逃不过棋子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