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隆冬时节,西北大地一片苍茫。皇城长安亦是孤城遥望、草枯木朽,不见生机。
高耸的城墙上招展着“刷刷”作响的汉家皇旗,倚靠着一群无精打采的兵士。城下,依然是军纪松弛的老少军人,他们厚实的铠甲里裹着破旧的棉絮大衣,精神萎靡地打着哈欠。
斯时正值午后,又是冷风猎猎,城门口人烟稀少,确实很难让人振奋起半点精神。他们刚想再打个盹,忽见远方扬起一片尘土,所有人都一个激灵,挺直身子,睡意全无。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珠子,握紧手里的长矛。
没一会儿,烟尘近了,只见一人单枪匹马绝尘而来。临近城下,也没有减速的意思。守城的军人还没来得及拦截盘问,就看见一块令牌落在手中,正待细看,却又被来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了回去,只瞅见“太尉府”三个字。他刚想回一句“大人辛苦”,可一个字都还未吐出口,那人早已策马飞驰,扬长而去,留下那帮守城的老老少少一片欣羡的目光。
入城后,来人也没做半刻停留,马不停蹄直奔未央宫而去。
未央宫,景帝愁容满面,在大殿之上来回踱步,焦急的心绪溢于言表。
群臣、太监、宫女齐刷刷默立两旁,空气凝固的将要窒息一般。
“皇上,周太尉的信使到了!”终于,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直奔大殿,拜倒御前,打破这行将窒息的空气。
“快,快传!”景帝早已是望眼欲穿。
“传周太尉信使觐见!”立于景帝左侧的太监总管米固不失时机地传下谕旨。
信使得景帝传召,自然不敢怠慢,飞速上殿,一如他连日来的快马加鞭。
来到御前,按例当要跪拜天子,然信使膝盖还未沾地,景帝便即刻命他平身。此刻,相比较这些华而不实的繁文缛节,这位大汉天子显然更关心前线的战报。
“启禀陛下,周太尉命我火速归京,向陛下报捷。齐王、赵王忌惮陛下龙威,大军一到,均畏罪自杀,七国之乱已平,王师将不日凯旋。”信使一边奏报,一边从身上取出太尉周亚夫手书,由米固递呈于景帝。
捷报传来,未央宫凝滞的空气终于缓缓解冻,流淌开来,刚才死一般寂寞的朝堂也渐渐活络过来,像一个休克太久的人突然缓了过来,并慢慢有了知觉。
群臣、太监、宫女纷纷从刚才的沉默中走出来,齐齐跪下,恭贺景帝大乱已平,天下归心,洪福齐天;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帝轻舒一口气,脸上却分外平静,没有戡乱功成后的喜悦神色。
“诸位爱卿这些日子都辛苦了,如今叛乱平息,诸位功不可没,待王师凯旋,朕再一并论功行赏,先退下吧!”景帝同朝臣们挥挥手。群臣谢过君上,齐齐退出朝堂。
米固是太监总管,从文帝时就是皇上的身边人,能在这未央宫中伺候两朝君王,全凭察言观色、左右逢源。他见景帝并无欣喜之色,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连日来为戡乱之事劳心费神,现如今大局已定,天下复归太平,陛下要不要回宫好生歇息?毕竟保重龙体要紧。”
景帝摇头,顿了片刻,对米固附耳道:“我们去长陵,不要惊动其他人。”
米固闻言惊愕,长陵是高祖皇帝陵寝,现在并非祭祖时日,景帝去那里何干?但景帝既已面授密旨,他也不敢多言,只得领命。
景帝轻车简从,御驾长陵,入陵时吩咐米固及若干随从在甬道等候。米固不免担心景帝安危,要求护从左右。景帝笑道:“你这把老骨头,即便与朕形影不离,若真杀出个歹人,又当如何?”只一句便说的米固面红耳臊。
确实,米固已是五十有五的老奴,景帝尚是三十好几的壮年天子,若真是遇险,还真不好说谁保护得了谁。米固再回身看带着的几个太监,也都是油头粉面的玉面小生,怎么胜任得了护驾的重任,暗自里着急。景帝见状,竟安慰起米固,道:“朕此次拜祭长陵除了你们外再无他人知晓,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只管在此等候,朕去去就来。”说完又转身对那几个小太监道:“你们听着,今日之事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如若传出去半个字,便是逆旨,朕杀他全家。”
那几个小太监吓得全都“扑通”一声跪拜在地,口称“遵旨!”景帝头也不回地步入陵区。
守陵军卫、宫人均未接到景帝御驾亲临的圣旨,见皇上突然出现竟慌不择路,顿时一片混乱。
景帝也不急,任他们胡乱奔窜,只站在那儿静候。
这忙乱大概持续了一盏茶功夫,终于有一位陵官蹦了出来,官帽都没戴好,连滚带爬地跪在景帝跟前,尾随的一批僚属、宫人跟着拜倒在地,诚惶诚恐。
“微臣不知圣上驾到,迎驾来迟,罪该万死!”陵官说着,冷汗从额头沁了出来。
景帝瞅见陵官、宫人狼狈不堪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安抚道:“你们不必惊慌,朕今日微服出巡本就秘而未宣,知者甚少,然不知者无罪,朕不会责怪你们。”众人闻言一个劲地叩首谢恩。
“不过!”景帝突然话锋一转,声调陡然变得凌厉起来,“若是有谁胆敢将今日之事传出去,朕要诛他九族,你们可明白?”
众人身躯一颤,又是应诺声一片。
“好了,朕要去高祖寝殿祭拜,你领朕同去,其他人都退下吧。”景帝对那领头的陵官吩咐一声,其他宫人皆各自散去。陵官怎敢怠慢,忙安排车马,亦步亦趋地引领着景帝前往高祖寝殿。
高祖陵在长陵西侧,与吕后陵东西相望,脉脉含情。这里青峰兀立,气势宏伟磅礴,美轮美奂的殿堂、陵寝似与渭河对岸的未央宫别无二致,向刘氏后人诉说着这位崛起于蓬蒿,布衣而帝王的汉王朝高祖皇帝的不世功勋。
按祖制,景帝在殿前下马,留陵官在殿外等候,只身入殿。
“高祖啊!你以布衣卑微之躯,奋起于青萍之末,举义旗,伐暴秦,灭项羽,开创我大汉江山。可是这才仅仅过了多少年?每一次皇权承接都要经历一次血雨腥风。你遗诏天下,非刘氏不得称王,可你看看如今的天下,觊觎朕的皇位的都是刘氏王族,是你的儿侄,朕的叔父们,就是他们逼得朕大动干戈,殃及无辜,祸及苍生。”
在高祖神位前,景帝联想到刚刚平息的七国之乱,不免悲从心来。
“陛下如此体恤万民,真是百姓之福,苍生之幸。”
正当景帝对着高祖神位感慨万千时,身后飘来一位老者浑圆厚重的声音。
景帝回身而望,但见一银须老翁领着一个年方十岁的男孩立在身后。景帝并不意外,或者说他今日秘密造访就是为了与这位老者见面。
“尹翁。”景帝两手叠放面前,身体略略前倾,似是在向老者作揖。
“陛下是天子,怎能向老朽行此大礼?”尹翁也略微倾了一下身子,不知是不是不饶人的年岁已经不允许他将这把老腰弯的再低些。
“尹翁是高祖旧人,受得起朕这一拜!”
“老朽不过是个守陵之人,不敢受陛下大礼,只是老朽年事已高,不能行君臣之礼,陛下不要怪罪就好。”尹翁说完,重重地咳嗽几声。
景帝这才注意到一直搀扶着尹翁的男孩,这孩子面容清俊、眉目有神,见着景帝也无半分畏惧之色,倒是异于常人。
“这是尹翁孙儿?”景帝好奇地问。
“这是老朽收养的义孙。尹陵,还不赶紧拜见陛下!”尹翁顺势一推,将男孩推到景帝跟前。男孩不说话,只是顺从地伏在地上,向景帝拜了三拜,便自行起身。
“孺子不懂礼仪,望陛下莫怪。”尹翁想要代男孩行礼数,竟差点跌倒,景帝赶忙上前一步扶住,道:“尹翁何必多礼,有些事,他们不知道,朕还不知道吗?尹翁名为守陵人,实为帝师,先后辅佐高祖和先帝,创大汉太平盛世,如今不求功名利禄,甘愿在此为高祖守陵,是我们刘家对不起你啊!”
“陛下万不可这么说,这都是陛下和先帝爱民如子,广施德政的结果,只要继续轻徭薄赋、与民休息,陛下的功绩必然功垂千古。”尹翁辩驳道。
“这些朕自然知道,但江山社稷不是靠无为而治就能够治理好的。就如这次七国叛乱,若不是尹翁指点,何以三个月便能平定?只是,尹翁身体看来大不如前了,不如让朕接你入宫,那里饮食休息、医护疗养,都要好些!而且,你就可以常伴朕左右,辅佐朕了,朕要封你为丞相,让你位列三公!”景帝终道明来意,他开始担心尹翁的身体。
“陛下,老朽老了,不敢愧对皇恩,只想在这长陵中了此残生,也算追随高祖有始有终吧!还请陛下成全。”尹翁说完,抬头望了一眼高祖的神位。
“尹翁既然心意已决,朕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景帝欲言又止。
尹翁似乎领会了其中意思,笑道:“陛下是怕我这把老骨头哪天说不中就不中了吧?不必担心,只要陛下记住这大汉不是刘家的大汉,而是天下人的大汉,老朽会为陛下经营好一切。”说着,低头和蔼地看着那个被他唤作“尹陵”的男孩。
景帝看着眼前这个男孩,一脸茫然。
少顷,景帝觉得再多留也无意思,便嘱咐了两句,向尹翁道别。
出来寝殿,那陵官自然还守候在殿外。景帝翻身上马,对陵官道:“朕方才与你们说的,你们可都记住了?”
“记得、记得,圣上今日从没来过此处。”陵官连连点头。
景帝很满意,策马离去。
此时米固等人在陵园外等的分外焦急,生怕有什么闪失。看见景帝安然出陵,个个喜出望外。米固搓着手小跑至景帝跟前,道:“陛下,起风了,我们赶快回宫吧!”景帝这时才感觉到风比来时要大了些,而且天际黑云笼盖,像是要变天了。景帝也不做多想,传令回宫。
不久,王师凯旋。景帝论功行赏,封窦婴为魏其侯、栾布为郦侯;太尉周亚夫、曹襄赏黄金千两、珠宝不计。齐王服毒自杀,景帝不计前嫌,称其是被人逼迫,罪不至死,赐谥孝王,命齐太子刘寿承袭爵位;封平陆侯刘礼为楚王;分吴地为鲁、江都二国,命淮阳王刘余为鲁王,汝南王刘非为江都王;立皇子刘端为胶西王、刘彘为胶东王、刘胜为中山王;封衡山王刘勃为济北王、江王赐为衡山王,不再设济南国。
梁王刘武固守有功,又是景帝亲弟弟,自然功不可没,得天子旌旗,开拓国都睢阳城七十里,建筑东苑三百里。至此,七国之乱告一段落。然而风云既起,又怎肯这么轻易的烟云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