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母亲说的小茅屋不仅给了我们家,还给了我们的生命。
父亲当时向母亲提亲,外婆咬死了叫父亲上门招亲,不然这门亲事成不了。父亲看着连一间住得成的房都没有,咋个上门又咋个成亲呢,就提出来说上门可以,得有一间茅草屋。
母亲说行,我来建。她孤身一人上山砍木头,割茅草,回来垒墙,硬生生利用2个多月时间,在村头建起了两间像模像样的茅草屋。这下母亲出名了,有的男人自感不如,说这女的比男的都行,是个建房的好手。
父亲没想到母亲快速就把爱情小茅屋建好,感动得二话没说,从娘家卷着铺盖就上门来了。
母亲提及当时就笑着说:“你那爹像猴急似的,我说刚建的房得装修一下。你们猜他咋个说,说只要俩人心贴在一起,有个窝袍住着就行了。”
父亲得到母亲算便宜,一间小茅屋还是母亲打造的。就像母亲笑着说的,村里人说你父亲是出嫁给我的。
他们结婚时,没摆十桌二十桌的酒席,也没领证,只是掌管事的外婆硬把他俩弄了跪在她和小茅屋前,发誓:“以后过日子不管富贵还是贫穷,有大病或是小病,俩人都要互敬互爱,白头偕老。”
父亲长跪不起,默默的祝福给他们带来爱情的小茅屋,并连磕三个响头,直感动得母亲落泪了。
接下来,恩恩爱爱的父母苦苦经营家庭,我们姊妹四个相继产生了。
随后渐渐长大的我们感觉到小茅屋是唯一的家,也是村的象征。清一色用草做的村子,一家家一间间小茅屋,一堆堆,一朵朵,宛若种在山岗上的黑蘑菇。它们满脸满身都是黑乎乎毛绒绒的,连手脚心脏都是黑的,这透心透骨黑色的小东西,在这寂静的大山里敞开热情的怀抱,容纳这里的主人。
村因小茅屋而活。有着与小茅屋共生共荣的父母们,每建一间小茅屋都小心谨慎,马虎不得,虽然说唛说几个工日,几捆草,几根木头,几坨土,就建了,但他们仍然把它看得很圣神,或新建,或修缮,都要请风水先生翻书找个好的日子,都要找个像母亲他们手艺好的建房师傅。
那个年代的父母们思想单纯,不像现在的是势利眼,他们只要看到那家修建房,大家都会主动站出来,有力出力,有粮有粮,热情地前来帮忙。家里条件稍好的供一顿饭,不好的白白帮几天也不咋个。大家都会充满爱心地说:“在一个村里,谁家没得个困难啊,只要大家相互帮一帮,挺过去多好啊。”
容易满足的村里人有的图省事,妥能不独立建造,十来间就是三五家连在一起建住。村寨清一色的茅草房,只有“冒尖”的村长家和会计家稍大点,抑或是村中有一间仍然被风雨剥蚀陈旧的土瓦房。这间土瓦房还是解放前地主老财留下来的。村里把它作为集体堆放粮食或分粮房,也是村里开大会小会落脚的地方。
山里野生的草是小茅屋的“粮食”,也是家人奢望的东西。家里牛羊得靠草来喂养着,取暖得有草来燃着,就连家里粮少也得山茅野菜添着食用。草常年鲜活在家人心中,与草结亲,与草生情,乃至孰轻孰重,言谈举止,已融入家人的生活之中了。
小时候我们做错事,父母张口就骂:“你这人咋个恁么草。”抑或是有的人品差点,父母就会祷告:像这样龌龊的人,哪天被草一把火给烧了。乃至我们调皮捣蛋,点火把一片草烧了,或是用锄头把一丛草挖了,都会遭到父母痛骂:“你们这些短命鬼,草能不要吗?它可是我们救命的东西啊!”我们被骂甚至挨打,幼小的心里直嘟噜,骂草是狐狸精,害人草!
但像野孩子的草是不知道我们咒骂它的,它只管疯也似的野生于山里,如果不因小茅屋的密切关系,没人来料理管它,它自生自灭就埋葬于土了。它只有与村民发生关系,才会有另一种活法,并且产生一种新的欲望。
草与众不同,性格思想很特殊,它只想一心一意成为小茅屋的经脉和骨头。有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顽强生命力的草,还有着“粉身碎骨”的信仰,它被砍下腰身头颅,又一根根一扎扎凝聚捆绑一起,走上房梁静静的卧倒,覆盖一片天与地,铸就了小茅屋的辉煌。
但是,草喂饱的小茅屋像人一样,有成长变老的过程。经岁月老人的骚扰,风雨的侵犯,一间新建的小茅屋“寿命”最多三四年,就要为它出诊疗伤了。
给小茅屋“动手术”,父母看来就是修补家庭,不然小茅屋七洞八窍,经不住风吹雨淋,就会引发家庭事端,爱情就会动摇。所以父母们都会瞅准时机,逢每年秋收上来,田地里粮食全部归仓,家家就忙着从山里割来山茅草和野藤子,就准备修缮小茅屋了。
精心修补小茅屋是快乐的。在晴朗的秋日下,忙活的父母们一间间小茅屋给盯满了,有的掀开破烂的旧茅衫,换上新的茅草衣,有的用藤子穿针引线,把茅屋衣片巧缝得铁铁实实。他们在茅屋上不停地舞动,缝补着房衣,活像绽放的一支支花朵,小茅屋一下鲜活起来了。
像父母说的,小茅屋为何活得滋润,活得养心养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爱情,因为每家大人为了家,为了有更多子女,传承血脉,光宗耀祖,他们只好像鸟一样,把“巢”筑好了,才好抱窝“下蛋”啊。
有甜蜜幸福感的小茅屋,平时像一枚山芋一样,静静的躺在山窝里,任凭山风的轻抚,阳光的亲吻,不会使性子,更不会大发脾气,但当它被惹怒犯浑的时候,就会有惊心动魄毛骨悚然的场面了。
夏天,疯狂的暴雨雷声,只差把黑小的茅屋给撕吃了,那如柱的瓢泼大雨伴随着振耳欲聋的电闪雷鸣,小茅屋被雨水灌满了。床铺水里泡着,衣被湿了。看着我们光溜溜冷缩成一团泥,母亲眼眶红润了。
挨过雷声雨声心惊胆战的夏天,迎来的是漫长的冬天,那冬天里“呼呼”劲吹的北风,夹裹着漫天大雪,瘦小的茅屋被积雪压了几乎窒息要坍塌了。
一次次逢凶化吉的小茅屋,家人更加爱惜珍视,想到没有它这个家有什么爱,有什么温暖。为增加小茅屋的稳定系数,地上的土石被父母弄上房了。
被父母加固不容易被风吹跑的小茅屋,突然生长了一道美丽奇观,房给收藏于花朵草根下。那些“绝处逢生”的小茅草、黄花菜、酸浆草,争相着长满了茅屋顶。看着这些本不该长在房上的“寄生草”,父母倒心疼爱护起来了,认为重新来的花草们是来保护小茅屋,它是神灵。
一丛绿茵茵的小茅屋,像花儿一样甜蜜我们心里。我们一家人挤在这间充满绿色爱意的小茅屋里,围坐火塘边,在一只铁三脚支在柴火上,用一口常用来打水又煮东西的小罗锅,煮着大大小小的洋芋。这就当早晚饭吃了,一锅洋芋,下着一碗青辣椒,蘸一点盐巴,就过日子了。
重复着每顿吃洋芋,尽管我们只弄个半饱,但能感到一家人生死相依的幸福。每顿母亲都是挑最好的给我们吃,而他们吃的都是最小的,或是烂了一半的,我们过意不去,说:“妈妈,你们天天出重苦力,应该吃好的啊。”母亲望着我们大大小小黑瘦得如小豆豆似的,心疼地说:“娃娃,你们正长身子骨的时候,不能没有一点营养啊。”我们看着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眶里转动心酸的泪水。
夜晚,山里的月光照进小茅屋,在呼呼吹来的寒风里,父亲抬着一只老烟锅“叭,叭”埋头抽烟,不时抬头望两眼母亲。我们冻得瑟瑟发抖紧紧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望着我们饱一顿饥一顿苦熬日子,难过地唱起了歌:“娃娃啊娃娃,爹娘苦了为啥,只盼你们快快长大,将来过上好日子,成个好人家……”母亲如泣如诉的歌声里,有几多苦痛,几多无奈。看着母亲忧伤的神色,我们赶紧安慰母亲说:“妈妈,你别担心我们,我们会很快长大,挣很多的钱,建好的房子给你们住着。”母亲高兴地笑了。
家仍然像青白苦菜样的过着,没有多大变化。
但勤俭持家的母亲想把家境弄好点,抱着两只老公鸡上村长家讨好,求得多给一些公分,年底多分一点钱粮。
但小肚鸡肠的父亲觉得母亲背叛了他,认为母亲不仅仅是送两只鸡的问题,连身子都送给村长了。
这是冤枉人啊!
母亲觉得村上的小男妇女都给村长送些东西,都多得工分,多分粮回家,她跟着别人屁股后头做有什么不好嘛。母亲挺起胸膛一再跟父亲解释说没得这杈事,为了把事情说得更清楚,她又把村长叫来当面对峙。
村长一来,更加激怒了父亲。父亲认为母亲是放荡不羁,不知羞耻,拿村长来压制欺负人。他一气之下不管个红黑,操一条大棒棒劈头盖脸就朝母亲打来。母亲被打得遍体鳞伤,差点丟了性命。
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婶看不下去,指着父亲脊梁骨骂:“你这叫男人吗,有这么个好生生的老婆不会疼爱,你还这样狠心的打她,你还不如去死了。”
我们抱着躺在血泊中的母亲痛声大哭,骂父亲不是好父亲,我们轻饶不了。鼻口流血的母亲,忍着疼痛含着泪说:“娃儿,爹再不对,他毕竟是你们亲生的爹,你们千万不要干蠢事啊。”
可怜的母亲为了这个家,竟然哭着下跪求父亲说:“你不能这样,为了家,为了孩子,你得相信我……”像疯也似的父亲,不但不领母亲的情,反而变本加厉,凶神恶煞的抬起火把要把住着的两间小茅屋放火烧了,并指着母亲大骂:“你这个烂货,我们爱情小茅屋也被你污染不干净了,还不如一把火放了一了百了了。”母亲撕心裂肺哭着说:“没有,没有你想像那样,我身子是干净的……”母亲十分绝望,当场昏倒了。
我们哭了,村里人哭了。像患“脑梗”的父亲仍然不开窍,借酒发酒疯。那段日子,母亲常常跑到村前的小河边偷偷哭泣。我们生怕一下没了母亲,紧随其后保护着。
母亲还是被击垮了。这样不咸不淡的日子大概过了三四年,母亲就患上了慢性心脏病。她是硬撑起这个家,为了我们姊妹四个都有个着落,她常常忍着病痛的折磨,耕田种地,盘鸡养猪,直把我们姊妹抚养成器,我当兵回来在城里有了工作,而哥哥弟弟妹妹在村里分别成了家。
母亲走的时候,是把她播种的那茬庄稼秋收上来时。她临终前一再嘱咐我们,她死也要给她在小茅屋里,不然她会死不瞑目。我们知道母亲在惦记着对父亲一辈子的忠诚,她对父亲绝无二心。我们眼眶湿润了。父亲竟然抑制不住情绪,忏悔地呜呜放声大哭着说:“娃他妈,我错了,是我害了你啊。”
往后家境越来越好,小茅屋换成了大瓦房,大瓦房又换成了红砖房。现在已活到80多岁的父亲,十分想念母亲,常常走进那间破烂不堪的小茅屋,悄悄的偷着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