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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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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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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芦笙的春天

那个春天,阳光灿烂,湛蓝的天空宛若一块纯美的翡翠迷人。我和县文化馆的同事爬山涉水,不辞劳苦来到了远离县城40多公里的轿子山村。这个近2000米海拔的苗族村寨,坐落在形似两个轿夫抬着一张轿子的山嘴嘴上,故而取名轿子山村。当时只有30来户不足120人的小村子,在一片高大的浓阴如盖的核桃树下,十分幽静。

一进村口,迎来了几只白狗黑狗黄狗的狂吠。

我们生怕被咬伤,吓得脚慌手乱,无所适从。这时好在知道我们要来的韩尚云跑出来,用石头统统把狗撵走。他神情暗淡轻声细语说:“你们来了。”

他冷冷的,像一杯没放盐的白开水淡淡的样子,给人第一印象是他。尤其看他个头矮小,头发凌乱,胡子巴叉,让人心里更掉了一大截,对他产生了质疑,能不能吹奏芦笙?

走过小桥,爬上坡梁,绕过几棵两人抱那么粗的老核桃树,来到了他家住的两间矮小的土瓦房里。他仍然话不多,慢吞吞的。芦笙挂在他家房梁上,去取的时候,他又冷冷冒出一句说:“这地方老辈人是挂猎枪,现在猎枪没了,用来放芦笙。”

我们看着像一挂腊肉被烟熏火燎的芦笙,紫红色的,淡淡飘着一缕清香。被韩尚云用早准备好的红花往芦笙身上一拴,芦笙立马就鲜活起来了,像梳妆打扮的新娘该出嫁了。

韩尚云一背上芦笙,一下就有了像是当新郎娶媳妇的精气神,伸开笑脸说:“走,你们跟着我。”

朝寨子背面走,山路细得像羊肠子似的,弯弯曲曲,一眼望不到头。像猴样的韩尚云,身轻如燕,在前头忽隐忽现。我们生怕掉队迷路紧跟不放。那山那林犹如一道道绿色的屏幕挤满眼帘。

路的悬陡,艰难的跋涉。我们汗流浃背爬上高入云天的苗岭,视野开阔,天更蓝了,几朵洁白云朵慢悠悠的像雪花飘来。山脊上遍地的映山红、马缨花、炮长花、糯米花,在春天里争相绽放。亲临这“云想衣裳花想容”美境,你会感到神清气爽,舒服极了。

在这山花簇拥的中间,有一块硕大天然的绿色草坪,是韩尚云吹奏芦笙表演的舞场。

犯职业病的我,随口就说:“我们报省级“非遗”传承人要很多视频和图片材料,你芦笙吹奏表演越多越好。”

我们迅速找好拍摄的机位,架好照相机和摄像机,示意韩尚云可以开始了。

韩尚云站在草坪中央,在朗朗的烈日下,青青的花草丛中,像一把利剑插在脊梁上一样。只见他双手握住如一把手枪式的芦笙,吹管紧含在嘴里,将腰身弯曲九十度角,左脚站立,右脚微微抬起,像圆规样连续在地面来回画几个圈。

轰然。他双脚“嘭”撑起,猛力跺地,顺势双手把芦笙高扬起来,像雄鸡仰天打鸣似的,“呜——”的一声芦笙长调,划破苍穹。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呜,呜”芦笙的声音接连赶三像“龙吐水”迸发出来。他的双脚跟着吹奏芦笙的节拍,全身上下舞动起来。那声音,那舞蹈,传神入画,触动心灵。

“嘭,嘭”他两只犹如铁锤的脚又把地面敲打了发出撕破的声音。恍然间,犹如陕北鼓神似的,尽管瘦小身单力薄,一旦抱上“宝贝”,铿锵的脚步就如雨点般欢势起来。芦笙在他手中运用自如,摆左摆右,忽上忽下,像浪花飞溅,也像龙似的自由翱翔。

人与芦笙融合,是人在动,还是芦笙在飞。我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忘了,全然不顾自己的韩尚云,被芦笙燃放,整个人和芦笙粘贴一起,吹的嘴鼓得像碗口样,圆溜溜的,潮红的脸和脖子青经暴露,双眼大得如“泉眼”那样明亮。

又转眼之间,活像“笙神”的韩尚云,随着芦笙旋律激越蹲跳,两脚尖前后摆动,落地时一触即起,犹似蜻蜓点水。紧接着是倒立,也叫金鸡独立。就是头着地身子倒立成直角,在空中停留几分钟,芦笙仍不停吹奏。

倒立下来,气喘吁吁的韩尚云,紧接着又来滚三钉。在地面上成三角形倒树起三颗锋利的大铁钉。他双手紧握芦笙,头和脚两端着地,中间像拱起一拱桥一样。同时发力,围绕三颗大铁钉不停地翻滚,吹着芦笙。触目惊心,看着韩尚云在三颗大铁钉中间翻滚,生怕戳穿他的背脊,我们的心揪紧了。

  忽然,由于用力过猛,韩尚云的头被石块划破,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刹时,一副动人的画面出现眼前:苗岭上,春花烂漫里,一个芦笙舞者头破血流,鲜红的血染红了芦笙,深深烙印在我的心灵上,并定格在那个春天里了。

我们急着奔忙上去,赶紧把他从地面拉了起来,心疼地想为他包扎。汗一身泥一身的韩尚云倒显得自然而然,无所谓用手一把把脸上的血一揩,嘿嘿笑着说:“镜头给够了,不够我再接着来。”

我们被吓得目瞪口呆,看着傻傻笑的他赶紧说:“够了够了。你看你流血了。”

像经历了一场芦笙战斗的洗礼,被韩尚云这位芦笙英雄所折服了。我眼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说:“你负伤了,今天就到此了。以后拿着大奖了,我们在重返苗岭上看你的绝活。”

一脸是血、泥、沙和汗水的韩尚云,蛮开心的嘿嘿笑着说:“如果有那一天就好了。”

这下被芦笙彻底燃烧融化的我,毫无迟疑,赶紧说:“会的,这只芦笙会有春天的!”

之后。再次走进轿子山苗族村,与芦笙相遇,是晚秋歌吟时节。

苗寨的秋天是更迷人。

丽日蓝天下,房前屋后挂起了一吊吊金黄色的玉米。抑或是村中叶落干净的几棵柿子树挂满了像红灯笼的柿子,扎实令人眼馋。

几声零碎的芦笙传入耳鼓。寻声走去。只见高高的苗家院坝里,韩尚云正带领男女徒弟练“倒挂金钩”,也称“吊挂”。两个男的站在两头,扛起一根木头。中间一个女的抱着芦笙,双脚挂在木头上倒掉下来,边吹芦笙曲子边收腹将头抬起来。两个男的抬着倒挂吹芦笙的女的,绕着院坝走几圈。

间歇。韩尚云和徒弟围了上来。我们落坐阳光照耀幽静的院子里。像拉家常样的聊开了。

韩尚云习惯性从腰间取下挂的牛角酒,抬起来仰头喝了一大口,“嗯,嗯”清清嗓子说十二岁我就开始学芦笙了,按风俗习惯,提着一块老腊肉,打上一壶酒,脚走了五公里以外的黄土坡村找到苗家芦笙传承人张开发结拜为师。启初张师傅并不想收我,认为我个头小,瘦精干巴的,性格偏内向。我是死活不放,硬缠软磨说跟着师傅学吹几个曲子,师傅认为可以就可以了。当时我说么恁么说,心啪啪的乱跳。抱着芦笙抖凌阔战的。跟师傅吹下来跳下来,全身汗水湿透了。师傅看我不笨,对芦笙有天分。他才勉强收留了我。

他说他忘不了师傅临终前的嘱托:“尚云,我走了芦笙就交给你了,不然我死了也不瞑目啊。”他跪在师傅面前流着泪说:“师傅,你安心走吧,我会把芦笙传承下去。”

寂静的苗寨,在朗朗的秋日下,暖暖的。韩尚云被徒弟像花儿的簇拥着。他们目不转睛凝视韩尚云,感伤地说:“韩师傅,张祖师爷走了。芦笙不会丢失,还有你带着我们吹啊。”

沉默,像山一样的沉默。

对师傅一往情深的韩尚云,难过地又抬起牛角酒很很的喝下一大口,饱含深情地说:“是啊,张师傅走了,如果我们担当不起芦笙的重担,芦笙便熄火了。”

顿时,像播洒云雨似的,韩尚云和徒弟又舞起芦笙飘逸了。师傅韩尚云像领头羊“呜——”的一声响。徒弟们“呜呜呜呜”的芦笙声音,一阵猛烈一阵,像潮头奔涌,浪花飞溅,淹没了村寨,不绝于耳的声音回荡峻山丛林中。

冷清的苗山不落寂了。让人油然想起唐朝绝美诗句:“仙人吹笙期子来,碧桃花下应相待。”瞬间,你干枯的心灵被诗意般的芦笙滋润了。几十只芦笙的吹奏,像一支强大的民间音乐团队的力量,压倒一切。

充满好奇心的我,悄然发现男的跟女的吹的芦笙不一样。女的较短,男的则长。而且女的芦笙身上拴的是绿绸子,男的芦笙身上拴的红绸子。

韩尚云嘿嘿地笑着,幽默地说:“芦笙有讲究,有公芦笙和母芦笙之分。”

他从女徒弟手中接过芦笙,神采飞扬,声情并茂说了起来,他说女芦笙比男芦笙短,男芦笙三尺多,而女芦笙还不足二尺。不管男芦笙或是女芦笙,都是六管。一把芦笙由笙斗、笙管、簧片和共鸣管组成。每管上有一个音孔。音符分:哆、来、咪、发、唆、拉、西,没有哆、西两个音。定调有g调和f调。调式有轻音和重音。重音芦笙的曲调深沉而洪亮,轻音芦笙则轻盈而高亢。他拉着男女芦笙的红绿绸子,笑容满面说:“男女芦笙都一样,音和调子没有不同。只是分长短,拴红绸或绿绸,有男女区别。”

芦笙有男女性别,这个深埋苗山里的宝藏,韩尚云说传到他们这辈也不知多少代人了。

久远浩瀚的芦笙,从查阅的相关材料中得知,早在唐朝以前就有之,那时相对弱小的苗族,常常被大汉民族用刀枪撵了到处乱跑。不甘屈辱的苗族组织人马,用从山里砍来的竹子做成芦笙,作为战斗冲锋的号角。所以,我国最早的《诗经》中就有“吹笙鼓簧,吹笙吹笙,鼓簧鼓簧”的诗句出现。轿子山村苗族是明清时从贵州威宁等地迁徙而来。随之芦笙也跟着传入此地。

穿越千年时空隧道而来的芦笙,没有被历史尘封,更没有被现实所埋没。

当年底,也就是2002年,传承芦笙的韩尚云被省表彰为:“云南省民族民间音乐艺人!”

犹如春天的喜讯。韩尚云得知后号啕大哭。

我也有久违的心情,在把省里红头文件递给他的时候,竟然控制不住抱着他失声痛哭了。

这一晚苗山沸腾了,整个村寨像过年似的。

在深深的寨子院落里。穿着苗族节日盛装的男女老少,他们抱着芦笙,吹着,舞着,把苗寨吵了要来个锅底朝天。

韩尚云乐开了花,在人群中穿梭着,吹奏着,跳跃着。

他带领徒弟边吹边舞起了娶亲曲、迎客曲、敬酒曲、推

磨曲、鸡叫曲、露珠曲、獐子曲、犁地曲、礼装曲、出嫁曲、送客曲等10多个曲调。

这些有着生命血液的古老的芦笙曲子一一被吹起,又鲜活灵动了。

这个属于芦笙的夜晚,眼前浮现了清朝时期文人田雯在《苗俗记》文中描写的幸福情景“男编竹为芦笙,吹之而前;女振铎继于后为节,并肩舞蹈,回翔婉转,终日不倦……”一群围着师傅韩尚云的男女徒弟,他们心情激荡,时儿吹奏芦笙,时儿歌舞,又时儿喝转转酒,把苗寨弄得眼睁睁的,笑了,乐了,也醉了。

以后几年我跟韩尚云联系中断了。

忽然一天,我听到一位朋友说,韩尚云几年里传承芦笙十分艰辛,没钱买芦笙,背着媳妇悄悄把他们结婚时送给媳妇作纪念的那只银耳环卖了。弄得媳妇差点和离了婚。还听到在一个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晚上,韩尚云带病到外村教授学徒,深夜回家的途中不慎掉进沟壑里,被厚厚的冰雪给埋了。

我寝食难安,想到苦尽甘来的韩尚云,想到云卷云舒的

芦笙,心像刀戳样疼。冒着严寒,我再次走进苗山。

看着韩尚云苦了十分的消瘦苍老了。我像伤口上洒盐的

疼痛,直想掉眼泪。

他见着我像久别重逢的老友,紧紧地拥抱着我,开心地笑着说:“我早盼着你来吃老腊肉,喝牛角酒了。”

歇一会儿。在他家火塘边,就围上来了他不少的男女徒弟。他儿子韩江波也笑着凑过来了。

他瘦若玉米棒的脸露出灿烂的笑容,自豪地说:“我苦么苦点很高兴,徒弟现在有四五十个了,遍布十多个村寨。”  

已成人个头跟他差不多的儿子韩江波,性格开朗,毫不隐瞒说:“我爹是个犟脾气。我说吹芦笙慢慢来,他说不行,万一哪天他走了,就没人教了。”

子承父业。芦笙后继有人,这一下又点亮了我。

从此,我和韩尚云不再疏远,而是拉近了关系。隔三差五的,他不打电话,我就会打电话,相互问好,或是我到他家,他来我这里。

有时我对他也烦,有着“酒坛子”的他,一喝醉,不管多个时候,他都会打电话找我诉苦。

两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夜深人静时,我正着手写他的文稿,突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我的思绪。一看是他打来的,立马接通“喂”。电话那端老半天没得声音,只听有微弱的“噗哧,噗哧”的喘气。他是喝酒喝醉了。我大声吓唬说:“有什么快说,不然我要挂电话了。”

他才吓了接上话头慢悠悠说:“你答应给我们协调的活动资金给有着落了?”

我说:“资金的请示报告送给有关部门了,再等一等。”

电话那端的他又陷入沉默了。

挂断电话,我有点憋气,当时真想把他撂下不写了。但想到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他们的,文章发了,兴许就会给他们带来好运了。

果不其然,《韩尚云:苗家山寨“芦笙王”》的文章在《云南日报》《中国文化报》相继刊发了。

是乎。接踵而来的是国家省市县电视台和新闻媒体,踏至纷来,围住韩尚云作采访,做专题。

恰好这时逢省上要举办第九届少数民族歌舞乐展演,省市的领导老师指名道姓,叫我们编排芦笙节目参加演出。

我又着急了,这不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吗?

想到向奖次冲刺,我亲自弄好剧本,又邀请了省、市、县的老师从芦笙编曲,以及吹奏表演,狠下功夫。训练的苛刻,徒弟的用功,没几天,有几个嘴吹出血来了,脚跳肿了,都想为了芦笙的荣誉坚持下来了。

没想到多年深埋苗家山寨的芦笙,这一下像从山沟沟飞出金凤凰那样出名了。

在滇西红河大剧院里,云南省2018年少数民族歌舞乐展演,轿子山村原生态的苗族芦笙器乐演奏《笙声不息》闪亮登场。不到6分钟的节目,观众掌声10余次。震撼了,一个从苗家山寨走出来芦笙器乐节目,群压芳枝,一举摘取编导金奖表演金奖和传承奖,这在全省实属罕见。

捧回芦笙大奖,韩尚云高兴地又拉着我走回苗岭上,双手合一,仰天长跪,说:“感谢你没有食言,有春天的芦笙一路走来活得那么好,有你们的功劳啊!”

我情绪激动,看着这初春的苗岭,那一簇簇花朵又梯次绽放。想到16年前那个春天和韩尚云初次相遇,与芦笙结缘,触景生情,禁不住唱起了汪峰的《春天里》:“凝视这此刻烂漫的春天,依然像那时温暖的模样……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不知不觉,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泪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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