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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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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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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枚红月亮

 一


母亲走的时候是一个春种的日子。那天下午我从县城赶往老家地打村,在大哥家我紧紧抱着病瘦如柴的母亲,看着因种地的母亲仍裹满一身的泥土,头上还沾着草屑,我禁不住落泪了。母亲看我极为伤心,声音微弱地说:“儿啊,人都是要走的。只是那块土地妈走后,你们不得把它摞荒了……”我的心像被刀剁碎了,紧紧抱住母亲,声泪俱下:“妈,土地不会摞荒的,您不会走的,我拉您进县医院,一定会把您的病治好……”母亲微微摇摇头,示意不行了。渐渐地,呼吸急促的母亲在我怀抱里慢慢合上了双眼驾鹤西去了。


母亲突然走了,父亲情绪十分激动,紧紧拉住母亲的手,哽咽道:“娃她妈,你咋个说走就走了呢?你走了我怎么办?”在场的人十分悲痛,掩面哭泣。按家乡的习俗给走了的母亲洗洗头,擦洗净身子,从头到脚换一身新。这一切做好,给母亲入棺时,父亲仍然抱着母亲不放,刀割心地放声痛哭了。我们为之震惊,从小长大从未见父亲掉过一次眼泪,这下父亲为失去母亲竟然像孩子似的毫无掩饰地号啕大哭了。

按照母亲临终前的意愿,我们要把她安葬在那块红土地上。在送母亲上山时,村里的不少村民来到村口,哭声喊声一片,都想为母亲送上最后一程。在为母亲坟头捧上一把把新土时,望着这片母亲付出了多少汗水又倾注了多少情感的红土地,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噙不住的热泪又滚落下来。

这转眼间母亲就离开我们10年了,这10年总觉得母亲并没离我们远去,她就在我们身边,她的音容笑貌,她为生养我们,乃至为支撑起这个家,吃尽的千般苦受尽的万般累,像收藏在脑库里的荧屏常常会播放出来。

这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老家地打村仍处于闹饥荒的岁月。在这个偏僻远离县城的小山村,母亲和父亲就在那极为贫困的时期走在一起了。按村里习俗父亲是上门女婿,是外村来嫁给母亲的,母亲得承担家里更多的担子。生来瘦小的母亲果然把这家的“脊梁”挑起来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耕田种地,常年与大山为伴,与泥土结亲,没有什么诉求,也没有什么奢望,有如母亲所说,作为大山里的女人就是土生土长的“泥婆娘”,泥土是本分,泥土是来源。无奈生娃娃最难的事也变得像种地瓜一样随地可有,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哪点得哪点生,在河边生的叫河生,在树下生的叫树生,在播种的红土地上生的叫红生,在上山走在半路上生的叫路生。母亲说我虽然是在家里生的,没撂在山野上生,但生我时家太穷了,没奶水,我一生下来差点饿死了。

这是一个寒冬飘着雪花的晚上。一间破烂黑乌乌的小茅屋里,一盏微明显暗的小油灯下,父亲和奶奶围住即将分娩的母亲。窗外,呼呼劲吹的寒风和紧急飘落的雪花,几乎要把那间破烂不堪的小木屋淹没了。母亲一阵撕心裂肺疼痛后,总算把我生下来了。我虽然生下了,但母亲没有奶水,两只奶子空如口袋。母亲看我瘦筋筋很小的样子,想着是养活不了了,伤心泪水一串串滴落下来。父亲在一旁束手无策干着急。在生死抉择时是奶奶救了我。奶奶忙着去东家借西家找弄来了几块红糖泡水给我喝,才让我活了下来。

那年月越穷越想生,加之“多子多福”像流行歌曲一样,在地打村这个舞台上越演越烈。母亲也躲不掉世俗的厄运,同样遭受着整天想着生娃娃的痛苦与折磨。有如母亲锥心的诉说,没法啊,你不想生会被人耻笑,说你是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在村里人看来女人生娃娃就像下地种粮一样,种出的越多,讨人越喜欢。村里经常出现在村里,在山间羊肠小道上,常常能看到一浪一拨村妇十月怀胎挺个大肚子摇摇晃晃笨拙行走的身影,也随时听到哪家母亲又分娩孩子了。

生育犹如开了闸的河流,泛滥起来,家家大大小小的娃娃,就像山窝窝里播种的土豆,一个个,一串串。子女一多,常年下地干活的父母照顾不了,只好把带孩子的事交给家中的老大老二了。哥哥姐姐带着弟弟妹妹像山里的野孩子,一天不是下河拿鱼摸虾,就是上山掏雀扯野菜。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没衣穿的孩子们赤裸裸在土里刨泥里滚,个个晒得黑油油的,像非洲的黑小孩一样,到了晚上才可以回到父母身边。我的母亲怕我们下河被水淹了,上山被毒蛇咬了,常常把我们姊妹几个叫了跟着她。

围在母亲身边,叫母亲背背也是常有的事了。不过母亲都会心爱地说,哥哥姐姐得让着弟弟妹妹啊。轮着母亲的背背,会无比欢喜,因为母亲的背背很温暖,很甜蜜,像张床供我歇息熟睡。母亲看我们爬上她背背,都会露出笑脸,不辞劳苦地背着我上山或下地。


母亲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宁可自己多受累也不让我们受点罪,常常是肩挑担子身背我或是弟弟妹妹,艰难地一步一步跋涉在家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为不让重重的担子伤害着我们,母亲宁可肩压歪了,身压弯了,依然不声不吭地挥洒着一把把汗水往前行走。村里人心疼地说:“你看你真疼孩子。”母亲笑笑说:“没啥?习惯了。”


为让我们背背舒服点,好看点,母亲还不像村里其他的背小孩用两手交叉背,或是用围腰背,竹箩背,而母亲则把几块布拼合在一起,绣上花鸟谷穗,两头接上布条制成背被,既美观大方,背起孩子又绵软稳实。那年月想母亲背背也成为一种奢望了。我天生调皮,争得厉害点,得到母亲的背背自然多一点,在一旁的弟弟妹妹不得了,哭着吵着了,甚至连哥哥也跟着叫嚷着了。而这时母亲只好背上背一个,胸前挎着一个,用箩筐一边挑着一个。在那时我们不仅仅是想母亲的背背,最主要是在母亲身上就会忘了饥饿和寒冷,生怕不在母亲身上哪天饿了就不在了。  

看我们饿了昏睡,或流露可怜巴巴的样,母亲心疼地把我们搂在怀里,坚强地说:“娃娃们,莫怕,有妈妈在饿不死你们……”这本来就“儿多母苦”,再逢上“饥荒年”,母亲更苦了。母亲为把我们姊妹一一养活不丢一个,她常常一人走进大山里采摘岩菜、棠梨花、苦刺花、大白花、沙松尖,乃至挖刨沙松根根回来清洗,不是煮,就是炒了给我们充饥。特别是沙松根根吃多了身上会浮肿,看着我们肿了眼睛都睁不开,母亲急忙喊着父亲又进山扯回蒲公英、车前草,煨水给我们擦洗消肿。这山茅野菜吃久了吃多了,我们就怕,有像吃药那样害怕和恐惧。看我们饿得瘦小小的又怕吃野菜,母亲抱着我们流下眼泪说:“娃娃,不吃会饿了没命的。妈妈带着你们吃。”母亲没吃几口,苦涩的野菜给把母亲噎住了,母亲仍然含着泪,强迫地说:“吃,再苦也得吃。娘不忍心让你们一个没了。”看着母亲,我们眼泪汪汪,一口口吞下一根根山茅野菜。

苦熬的日子,“饥饿起歹心”的傻事我干过。记得大概我7岁的样子吧,那天下午我饿得直流清口水,肚子“咕咕叽叽”直叫。实在饿得慌,我悄悄跑到邻居大叔家地里偷摘了一条小瓜准备回来烧吃,不巧当场被大叔捉着了。大叔把我扭送到母亲面前要讨个说法。母亲觉得好没面子,气得把我大骂一顿,还动用放牛的鞭子给我两鞭子。

那件事后,我对大叔是恨之入骨,都觉得他就是电影《洪湖赤卫队》的彭霸天,我要报仇,不能轻易放了这个大坏蛋。想来想去我想到大叔视力不好,他又经常摸着到那块地里,我只有在他路径的小路上挖了深深的大陷阱,用木枝盖上又掩了一层土,又把小路两边草拉了接成草疙瘩。

果然大叔下地时绊着草疙瘩绊倒摔进陷阱里,脚崴了骨折。不知是谁告的密,大叔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又气呼呼找上门。我死活不承认,大叔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有人看到就是我干的,他还喋喋不休地数落道:“这孩子从小学会偷针,到大会偷心,这还了得,如不管制好,将来会成为犯罪的人。”母亲听到大叔这些难听的话,好于面子的母亲气得脸色发紫发青,觉得前次就欠人家人情,这次再犯这脸面就丢得更大了。母亲恶狠狠地把我的上衣脱了,找来一根大大的带有刺的棍棒,像雨点一样打落在我身上。顿时我伤痕累累,鼻口出血。狡猾的大叔生怕母亲当着他的面把我活活打死,悄悄溜走了。

看大叔离开,母亲赶紧丢掉棍棒想来抱我,被我狠狠地推开了,觉得眼前的母亲就是地主婆,心狠手辣,对我竟然大打出手。一连数日我不理不睬母亲。母亲却背我悄悄流泪。在父亲的好说歹说的劝说下,我才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母亲这下有多高兴啊,竟然紧紧搂抱着我,欢喜的热泪哗哗流淌下来,泪言泪语:“娃娃,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打你妈不心疼吗?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又做那傻事啊,前次你大叔过往不咎了,你又来犯下这伤天害理的事情。”看着母亲哭了,我心里也很难过,哭着说:“妈妈,我错了,以后再不敢干做贼的事了。”母亲又一次把我搂进怀里,流着泪说:“妈晓得你们饿了没法才想去偷,可你们要体谅妈的心啊,这人活着要有骨气,不要干偷鸡摸狗的事被人看不起。”我点点头躲进母亲怀里痛哭了。

我的“淘气”、“恶作剧”,在村里人看来我就是“小刺头”、“扯蛋儿”,甚至有的在我父母面前诅咒说,你那娃是冒失鬼,野心大,将来会惹大祸呢。村里人说三道四,我担心母亲会不要我了,不管我了,然而母亲却诋毁地说:“我的娃娃我会晓得疼……”母亲仍把我视为心头肉,常常把我叫在她身边宠我,疼我,严加管教我。

看我们到了读书年龄了,母亲就督促我们去上学。我们怕拖累母亲不想去读书,母亲火气了,严厉地说:“妈妈可不想你们成为我们这辈人没读过书的‘睁眼瞎’,你们必须去学校跟老师读书识字,将来做个知书达理的人。”我们仍然缠着嚷着要留在母亲身边,等过几年长大了帮着干农活为家里多挣工分。母亲则毫不动摇坚定不移地说:“妈妈就是吃了没读过书的亏了,你们再不能走我们的老路了,妈妈再苦再累也要把你们姊妹几个一一送进学堂……”

母亲这一下又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了,说母亲不守规矩,抢风头,村里多少年了,家家只想扶男娃娃读书,为何母亲要走岔道,偏要把女娃娃也送去进学堂。胆小怕事的父亲叫母亲莫“顶风作浪”了,跟着村里人说啥就干啥。好在小个子麻子脸村长有先见之明,主动跑上我家,安慰我母亲说:“你不要在乎村里人咋个说?看你虽然书没读过,扁担大个一字都不懂,但你有眼界,扶孩子读书毫不含糊,不像有的家里‘重男轻女’,只想给男娃娃读书,不让姑娘读书,错误认为姑娘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养了是别人家的,这种想法俺村长不乐意。难道说女娃娃天生的只会‘锅边转’?古时候皇帝武则天不就是一个女的吗?”

听到村长充分肯定母亲的做法,性格孤僻只会埋头干活的父亲这下也非常高兴,他也觉得母亲这样做不胡乱搞,是对自己的娃娃将来有好处。我们得到这个消息像过年有爆竹那样欢喜得得意忘形,因为我们姊妹玩得相当好,不想撂下哪个,能个个背上书包去上学多好啊。这可苦了母亲,在家里十分贫穷的情况下,母亲想方设法用鸡蛋和她的头发换作业本。我们感到在同学里我们作业本最多,我们的文具最奢侈。可是为了攒点让我们读书的钱,母亲常常坐在月下编织草席和草鞋。冷冷的月代替了灯,为了省油母亲总不点灯,抱一捆稻草在织,不停地哈着热气。编织好了,由她和父亲担上街上去卖。在赶集时,母亲和村里的妇女们在人群中挤呀挤,看那些花布,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仍然舍不得买,黄昏回去的时候,却只买了我们读书用的纸笔和一些家用品。

那时村里没通电,夜间我们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母亲就守在我们旁边不是打草鞋,就是做针线活。我们写得很慢,夜深了,母亲一直陪着我们。光线很暗,母亲坐处更暗。她的手被针扎了一下又一下,依然等到我


们作业写完,才和我们一起睡觉。因我们的刻苦用心,学习成绩在班里最好,听到老师和同学父母的夸奖,母亲如核桃皮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骄傲。我记得一次期末考试,我的成绩考差了,一路哭着跑回家,回家后依然在哭。母亲陪着我流泪,她没有劝我,也没有责怪我为什么没考好,她什么也不说。晚上母亲从邻居那里借来白面为我做了一顿最好的饭,吃饭时母亲脸挂笑容,然而我却含着泪慢慢地吞下每一口饭。


家再穷,母亲仍把我们视为“心肝宝贝”,仍给我们有一份“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无妈的孩子像根草”温暖与甜蜜。母亲担心我们没衣穿,她都会想办法用自己打的草鞋或用家中攒的几个鸡蛋拿到街上卖了换几个钱,买回价格很低的丑布料,为我们姊妹几个缝制一件单衣,或一条单裤,让我们穿着高高兴兴去上学。这惹来别人家的孩子羡慕,甚至嫉妒。我们跑回来跟母亲说我们穿好了,有人眼红了。母亲却笑眯眯地说:“这好啊,人活个眼面前的光景,别人看你们过好了,不丢人了,妈的脸也挂得住了。”看着母亲欢喜的笑容,我们心里十分明白,母亲为我们她一年穿的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啊,她总是把我们穿过用过的旧布条捡来洗洗缝缝自己穿。我们常常看到的是母亲身上穿着补丁叠补丁的“千层衣”。

记得是一年冬上,奶奶看着母亲在十分寒冷的天气里仍然穿的十分单薄,她悄悄地买了一块比较上档次蓝色灯芯绒布料为母亲缝了一件新衣送来,可是当奶奶离开村后,这件新衣在母亲身上试都没试穿过,她就把新衣叫我们姊妹几个穿上,可才一件衣服啊!我们姊妹几个咋穿呢?在母亲的安排下,我们姊妹几个轮着一人穿一天,在我们穿上新衣那天,真可谓像过年一样,我们穿着满村子里跑,蹦蹦跳跳,欢天喜地唱:“妈妈好,妈妈爱,穿上妈妈的新衣真愉快……”看到我们喜形于色的样子,母亲的泪珠一串串挂满了全身。我们姊妹几个赶紧围了上去,用一双双小手揩去母亲的泪,说:“妈妈,等我们长大了,我们会买很多很多的新衣给你穿!”母亲把我们紧紧搂抱在怀里,无声地哗哗流淌的泪水,打湿了我们的全身,也湿透了我们幼小的心灵。

家越穷越想吃穿。一年中我们最盼望就是过年了。因为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吃上几口白米饭,几块猪肉,穿上一身新衣和新布鞋。这时我们也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羊羔,围着母亲嚷着要这要哪。平时对我们很严厉的母亲会和善地笑着说:“娃娃们,莫争抢了,人人都有份,妈不会撂下哪一个。”说着母亲笑着抬腿就去打开箱子,或是钻进床铺下翻出新崭崭的过年东西,我们非常欢喜,也为母亲突然弄出这么多东西而感到诧异。母亲则笑着说:“这是妈妈一年一分一厘攒下来的,不然过年那有这么多好东西。”

过年穿新衣,我们最稀罕的是母亲新做的千层底布鞋了。过年得到88_8212267_e0c4fed20fc88f1[1]

  母亲穿针纳布鞋 

母亲针纳的一双千层底布鞋,只要平时节省着穿就可以穿一年了。千层底布鞋穿着好看、暖脚、耐磨,但我们深深知道这凝聚着母亲多少心血啊。平时母亲常常劳作田间地头,只有秋收上来冬闲时,母亲才有空把平时积攒下来的碎布,或从我们的烂衣裳上撕下来的布,洗净晒干,做成“鞋骨子”,然后选择好的竹笋叶,在上面画出鞋样,尔后把剪好的鞋样放在粘实好的千层布上剪下。纳鞋底最费时费力了,一二十层重叠在一起形成的“硬布块”,一针一针地密密麻麻纳成纹路,的确不是件容易之事。纳鞋底时,我们会看到母亲被针扎着,鲜血慢慢地渗透出来,她把手放在嘴里不是咂就是吸,那姿势和神态是那么的感人至深。千层底做好,接着做鞋帮,鞋帮根据鞋底下样后,用新的黑色和蓝色的卡基布或绵绒面蒙上,再用小针细线缝制好。母亲做的鞋底和鞋帮往往不会错位走形,做好后,我们穿上都是那么合脚舒服。穿出去后,村里人无可挑剔,说母亲做的布鞋漂亮。穿着布鞋,走在山路上,走进学校里,那股暖意直冲进心窝里。


母亲就是我们的希望,为家中生计,一年四季,母亲早出晚归从山里大背小背背回一背背柴火、一箩箩粮草。看着瘦小的母亲有如“小马拉大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背着粮草艰难地行走,我们想上前帮一把,都被母亲拒绝了。生来矮小单瘦的母亲超常人使出的耐力与劲扎,就连五大三粗的父亲都自感不如,不得不佩服地说:“这个家啊,你妈是根中柱,爹是根边柱,没你妈这根顶梁柱这个家就难以支撑了。”母亲每每听到这话时甜甜地笑着说:“娃他爹,我们是一家人,彼此有爱、照顾是应该的。我们同甘共苦了这个家就好了。”父亲笑了,一脸写满了欢喜,恭维地说:“娃他妈,我差你差远了,你不仅把家打理得妥妥当当的,而且还为我这个‘上门的’撑脸了,不然我就过得惨了。”母亲像春暖花开,矫情地笑着说:“娃他爹啊,这也是教训啊,人做龌龊事了会自搬石头自砸脚啊。”母亲说的那龌龊事我们晓得,父亲曾多次跟我们提过。

地打村虽小不足50户人家,但家族里仍有势利眼。对外村来的父亲上门招亲的女婿多多少少有被歧视的成分。加之我父亲是个“老古董”,话虽少但会挑人的“刺头”,这肯得罪人,还有就是我家的日子过了好于其他家,更容易引起有人“害红眼病”了。其中就有两个不三不四吊儿郎当的家伙,他们吹风找裂缝,都在找父亲的茬。老实巴交的父亲那是他们的对手,尽管母亲多次提醒父亲抵防着点,但暗箭难防仍然招架不了。父亲还是被“小人作怪”告到村长那里去了,说父亲趁天黑偷村里的包谷,数量还不少,三四担,200多公斤,这还了得,在穷困的村里,粮贵重得像黄金一样,有这么大的量被偷,肯定是犯“王法”了。那两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唆使着、吆喝着村长,拿着一根绳索要把父亲绑了扭送到乡政府去。父亲急得直喊“冤”,想到遇上两个无赖,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无奈之下父亲差点跳河了。

看到父亲被人陷害,遭殃了,母亲强忍着泪水,像一名上战场的勇士,挺身而出。母亲严厉指责那两个无赖是搬弄是非,是在干扇阴风点鬼火的事情。母亲骂过之后,径直找村长说理。小个子麻子脸村长是个和事佬,他说既然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他也没法了,最好叫父亲承认一下错误,把那几担包谷还给村上就算了。

这活天的冤枉啊,这哪来的几担包谷,这不是要命吗?母亲想小个子麻子脸村长是怕得罪人,是想保全村长这顶“乌纱帽”,而那两个无赖是想欺负人,别有用心,是给父亲头上扣屎盆子。母亲想既然有人耍赖,她也采取“一哭二闹三上吊”耍赖。她走在村上哭着闹说:“村里有小人在闹事,想给我的男人过不好,我轻易能放他们吗?”母亲像升腾的火苗难以熄灭,忙着就去找村里的老村长老党员澄清事实。母亲像孙悟空大闹天宫,被村里人认为聪明过人“十麻九作怪”小个子麻子脸村长不好敷衍,招架不了,他只好带着几个人到我家找给有偷回来的苞谷,又到村里刚成熟的苞谷地里核实给有丢失的苞谷。这彻底查清了,村里的苞谷地里苞谷完好无损,我家也没藏一个苞谷。村长说既然没事,他批评一下那两个人就算了。母亲觉得不能这样不了了之,轻易放过这两个龌龊虫,不然他们以后仍会故伎重演,祸害于人。母亲气呼呼找上那两人极力辩理,放出狠话,如果他们不当着父亲的面赔礼道歉,她就走两条路,一是把他们告到乡政府,二是去上吊。两个平时在村里耀武扬威的混混,这一下被吓破胆了,服软了。

村里像爆米花炸开锅了,村民纷纷说母亲替大家出了一口恶气,这两个连村长都不敢惹的恶棍,被母亲恶生生拿下了。一度陷入绝望中的父亲像拨开阴霾重见天日一样,十分欢喜地望着母亲,感激地说:“娃他妈,曾有人笑话我是上门女婿,出嫁给你亏了,我看你这样对我好,我觉得跟你过值,非常幸福!”

是的,像村里人说的母亲虽然生性泼辣、脾气爆躁,但她心直口快没心计是用不着提防。在村里人缘好的母亲,常常有已婚妇女或未出嫁的大姑娘来找母亲学针纳布鞋、腌制酸菜、捂白酒、熬白糖、缝补衣裳。母亲也从未以貌取人,嫌贫爱富,只要有人来,她都是笑脸相迎,都会把时钟的绝活毫不保留奉献出来。我家成了活动场所了,只要村里的田间地头的庄稼收种结束,就会三五成群地邀约来到我家院落里,在母亲手把手的教说下,她们晒着暖暖的冬阳,边闲聊边针纳布鞋。母亲脑壳子灵活,常常会整出些新花样来,针纳布鞋由原来只会针纳男布鞋,改了加上针纳女布鞋。母亲的针纳布鞋男女有别,男鞋呈剪子口状,而女鞋则是方块形。尤其母亲改良的针纳女布鞋很讲究,鞋上要绣龙、凤、花朵、麦穗和玉米等,示意女人热爱丈夫、家庭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景。母亲说,对婚姻嫁娶的姑娘小伙穿的鞋,都要拿出最好的针线绝活,男的必须纳一双蓝色灯芯绒鞋,女的必须纳一双红色灯芯绒鞋。母亲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村里的姑娘小伙只要是娶媳妇或是出嫁,她都会送去一双自己亲手纳的布鞋。

母亲的善心善举,像一股拂面的春风,把地打村人吹得心花怒放了。于是乎,母亲的好口碑不断涌来,“巧媳妇”,“好绣娘”,还有像出水芙蓉一样又冒出一个“豆腐娘”。因为原来村里种的黄豆秋收上来分给各家后,只会把晒干的黄豆用来用油炸了下酒,乃或是磨成面拌苞谷面蒸吃。心灵手巧的母亲看着这好东西做不出好东西吃太可惜了,她又把从远方亲戚家学到的做豆腐手艺派上用场。把秋收上来的黄豆晒干了用筛子过滤挑选干净,用清水浸泡,再用石磨磨成豆浆,放进大锅煮熟,再点上石膏,就可以做成白嫩嫩的豆花。随后再把豆花舀了放进装着纱布的筛子里,用木板石头压挤,就成了板扎扎的豆腐块。母亲做豆腐的手艺不单有豆腐块,还有菜豆花。做菜豆花像母亲说的也是顺便的事,就是趁着豆浆在大锅里煮熟,放进切碎的白菜,点上石膏,就做出菜豆花了。

母亲做的豆腐清爽、白嫩、香甜,是家中改善伙食乃至招待客人的美味佳肴。这手艺又惹来村里媳妇们喜爱,她们一是请母亲到家中教做豆腐,二是主动找上我家请教。母亲是个热心肠的人,我们看经常有人来找,觉得有点烦。而母亲却笑着说,你家找到你叫(因母亲小名叫三囡)三娘,三姨妈,甚至叫三奶奶,你好意思推掉吗?一来二去,有的找母亲找多了,费了母亲的不少工时,觉得不好意思,提出付费,都被母亲拒绝了。母亲总是笑着说:“乡里乡亲的,谁帮不着谁啊,再说你们找到我是看得起我,没必要提钱的事。”

在地打村母亲成了“老好人”,张家竖柱建新房找母亲帮忙做豆腐,李家儿子讨媳妇或陈家姑娘出嫁找母亲帮忙缝新衣、做新鞋,一年四季,母亲出了把自家的地种好,家务事打理好,村里人找到她都是有求必应,都会看到母亲帮人忙碌的身影。

 

随后到了上世纪80年代村里执行土地承包到户。村长认为母亲是种地的好手,就把母亲曾经开挖的较为边塞的“自留地”承包给我家。全村人都晓得那是多年没种早已荒废瘦薄难种出庄稼的废旧土地了。父亲不服嚷着要找村长争理去,被母亲给挡下来了。父亲气呼呼说:“人占三块土,那地虽然是你开挖的,但荒了薄了没法种了,要了干啥?”母亲却胸有成竹地说:“娃他爹,这我倒认为是件好事啊。你好生想想地打村土地那么少,我们得到的地虽边远一点,瘦薄一点,但面积大啊。这多年种地你不是不晓得,土地就像自己的宝贝儿女,只要你精心栽培呵护,不管再瘦薄的地都会长出好庄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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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又得到那块土地,像久丢的儿女重回她的怀抱那样高兴万分。为把那一块块不整齐的土地扩宽整平,她用了三年多时间,才把乱石林立的石头一块一块用锤敲锄挖刨了堆砌在地边,造成“万里长城”。她又把地缝上的一条条深沟用锄挖肩挑填平,在平坦的土地上,母亲为给土地增加肥力,白天冒烈日或严寒,晚上披星戴月,从一座座山里用箩筐背来一筐筐腐质土,以提升土壤肥力。母亲种的庄稼一年比一年有好收成了,原来队里承包给别家的那些好地种出的庄稼还没得母亲种的好。


这下小个子麻子脸老村长给吓着了,跑来我家十分佩服地笑着说:“我真服了你了,当时我把那片地承包给你家,我生怕你又来找我闹事,你没来找我心里倒不踏实,担心你种不好那块地反而责怪我,这下被你打理得肥肥壮壮的,庄稼种了活压整个地打村,我脸上光彩啊!”母亲有种获得感,只是微微笑笑。父亲则心疼地说:“老村长,地是种好了,可我的娃他妈苦了老成什么,瘦成什么了?”小个子麻子脸老村长笑声朗朗,羡慕地说:“你心疼你婆娘是应该的,你这婆娘虽个头小,但我们这些大男人在她面前都得矮三分了。”

家被母亲弄了渐渐走出困境了。这下母亲想到给20多岁哥哥说媳妇了。母亲找媒人给哥哥介绍的对象是外村的姑娘。按地方风俗,姑娘家人及姑娘来我家看了人家后,觉得不错,姑娘也相中哥哥了。但姑娘家提出要“三件宝”,不然这桩婚事成不了。

“三件宝”就是上海的永久牌自行车、钻石牌手表和蜜蜂牌缝纫机。女方家提的是当地的风俗习惯,这要求算不上苛刻。但家里才把负了多少年上千元的外债务还上,这下家里顶多东拼西凑300多元,买一块手表和一台缝纫机,300多元的自行车就像悬空一样难以落在实处。母亲急得团团转,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的,她说地打村不足50来户,就有30多个30岁以上的老伙子因家穷说不上媳妇,是远近闻名的“光棍村”,哥哥也成为村上讨不着媳妇一条老光棍。尤其是母亲看上那姑娘很招人喜欢,眉清目秀的,她舍不得放弃。

母亲急着又给几家借找,因家家都穷,钱仍没个着落,在这无路可走时,像“救星”来了。外地一个中年男子,西装革履,提着个黑皮包来到我家,说他从测面打听过了,我母亲在村上很有威望,很有组织能力,他把收野山里果这桩能赚大钱的事交给母亲来做放心。起初母亲还是有许多顾虑和担忧,她听说过社会上有“空手道”,“江湖骗子”,有不少的好心人被骗了。中年男子看着母亲心存疑虑,举棋不定,他心诚坦荡地说,他是从省城来的,他在省城跟一家大药材公司已签订好协议了,只要把山里的野生山里果采了晒干了拉了去就能赚大钱。中年男子还说他绝不会干黑着良心的事,有钱大家赚。母亲动心了,母亲想到的是这山里的山里果遍地都是,是可以做药,专治平喘止咳的病。有人愿出高价来收购当然是好事。母亲还是多了一个心眼,找村长商量商量,村长说行,他支持,山里果山里太多了,没人来收来捡,烂就烂在山里了。

在村里母亲一下就邀约了不少人,利用劳作间隙,背上背箩进山采山里果。秋季,山里的山里果是成熟采摘期,一树树一林林山里果结得压满了枝头。母亲和村里的人大箩小箩把采摘回来的山里果放在院子里或房顶上晒,一个村子都是山里果,满满的闻到的都是山里果的清香味。山里果采多了,晒多了,堆积多了,随之揪心事来了。中年男人原订的提着款开着车进山来收购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早晚来问母亲的人络绎不绝,母亲心里越来越发慌了,她急了多次跑到村头张望,始终见不着中年男人的踪影。一个月过去了仍没一个音信,二个月过去了,家家的山里果堆了发霉了,甚至有的腐烂了,中年男人仍来个无影无踪。母亲想当时也没多个心眼问个详细地址,好去找?母亲顿觉得自己受骗上当了,这肯定是钩担挑水两头塌完蛋了。

母亲急傻眼了,气得病倒了,痛心疾首,哭疏疏地说:“这不仅仅坑着我一人,全村人都被坑了,我这块脸往哪儿放,又咋个给大家一个交待,我这下是成了一个有罪的人了。”母亲躺着不吃不喝,想一走了之。父亲生怕母亲有个三长两短,急了叫母亲必须到乡卫生院去医治,母亲誓死不答应。父亲骂,我们跪下求,最后母亲被父亲强制抱了放进准备好担架上,由父亲和哥哥抬着送往乡卫生院。我们生怕失去母亲,跟着哭着跟随其后。父亲回过头来说:“你们姊妹几小个,回去吧,有爹呢,妈妈不会丢失了。”

母亲在乡卫生院住了六七天,回来后,看着母亲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愁眉莫展,唉声叹气,仍陷入迷茫之中。她口口声声说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情,给全村人丢脸了。好在村里的人一听母亲住院回来了,有的提着鸡蛋红糖,又有的提着挂面,一伙伙来看望母亲。母亲像谢罪一样流着泪说:“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带害大家了,我有罪。”上门的人都流露出友好的目光,微笑着安慰说:“千里马都有十足之时。更何况你过去无私地为我们做了那么多。这点过失不算啥?又没产生成本,我们不会找你要什么?”

母亲得到村里人的谅解,心情逐渐好了起来。特别哥哥找的那个姑娘家,得知母亲为买一辆自行车甘愿冒风险,吃了那么多苦头,姑娘的母亲竟然带着姑娘上我家跟母亲赔不是。姑娘的母亲感动地说:“你看你作为娘的为儿子的婚姻操心都操到这个份上了,我们看到你们一家是好人,这单车有没有不咋个,只要我姑娘出嫁过来有个好日子过就行了。”这如“妙手回春”,母亲的病根一下就没有了。紧接着,家里的压抑紧张的气氛犹如烟消云散了,母亲又像“生龙活虎”,欢喜地忙出忙进了。

到了90年代初,在母亲的精心操劳下,家里摘掉了贫困的帽子,在走上吃穿富足的日子里,家里的房子从茅草屋换成了大瓦房了。又在母亲的操持下,哥哥结婚成家了,而我这时高中毕业十八岁刚好到了当兵的年龄,很有眼光的母亲,不想叫我当“家乡宝”,想让我走出山里到外面闯一闯,说:“娃娃,你高中毕业了,不能在山里耽误了,你得出去当兵,将来会有出息。”通过体检,我从戎参军了。

在部队的几年里,我经常收到母亲请人代写的家信,信里母亲总是嘱咐我安心部队,要听领导的话,要好好学习。在母亲的鼓励下,我在部队写的“豆腐块”在全国各地发表了,因工作成绩突出而荣立三等功一次。母亲得知我在部队写作有出息了,立功了,她高兴地把在家种地卖烤烟,在地打村成了万元户,把家里的大瓦房拆了建成水泥钢筋筑的砖房的喜讯传给在部队的我。超长五年士兵服役期满,我退伍回到地方马龙工作。

在回乡工作的几年里,母亲仍为我心有挂牵,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再三嘱咐,说:“娃娃,你现在是政府的人了,要听党的话,心里要清楚,做明白事,切莫做糊涂事。”看着一辈子善良本分的母亲,我情感依依地笑着说:“妈妈,小时候您不是经常跟我们说,栽葫芦爬墙,养儿像娘吗?我肯定要像妈妈一样,堂堂正正做人,明明白白办事了。”母亲欣慰地笑了,开心地说:“对了,我的好娃娃。妈还听说你回到地方仍没把笔放了,正准备写书呢,这好啊,证明当年妈妈送你去当兵,不亏啊,我的娃娃练就成了笔杆子了。”

母亲就像一盏油灯,宁可把自己耗尽了也要照看好自己的儿女。已近70岁的母亲,除了整天在地里苦种,早晚仍然还要背着哥哥家的小娃,挑水浇菜园。看着苍老瘦小的母亲依然背上背着哥哥家的孩子,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我眼眶湿润了,伤感地说:“妈,我们姊妹几个小时候都是您背大的,这下您年老了,还放不下背背,您要苦到何时啊?”母亲却笑着说:“娃呀,妈这脊背还坚硬着呢,还可以背些年呢?”我看着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像黑桃皮的母亲,十分心疼地劝说道:“妈,莫在家苦了,跟我进城享享清福吧。”母亲仍有牵挂,放心不下说:“娃娃,谢谢你对妈有这份孝心,等等吧,以后再说。”听到母亲这么说,我心里隐隐作痛。

十一

又过了两年,母亲一直没有进城到过我家。直到女儿满周岁了,我打电话给她,她说她也想孙女了,才背着一箩她种的花生玉米乘车进城。

晚上在给女儿过满周年点蜡烛吃蛋糕时,母亲从挂包里掏出三双针纳布鞋,一双是给妻子的,一双是给女儿的,另一双是给我的。晚餐喝了不少酒的母亲脸红润地笑着说:“娃娃,妈妈没得什么好的给你们,给你们一家一人做一双鞋作个念想。”妻子看着十分苍老的母亲,感动地说:“妈,您年老了,没得必要费力做这个了,现在不愁吃穿了。”母亲看着妻子,心爱地说:“闺女,你怀孙女,生孙女的时候,妈妈都不在场,妈对不住你。妈做的这鞋虽比不上城里买的皮鞋好瞧,这是妈的一点心意。”

我心爱地紧紧抱着母亲的针纳布鞋,想起了小时候过年时母亲给我们做的针纳布鞋,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舍不得穿的新衣给我们穿,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舍不得吃的一口肉给我们吃,顿时我的双眼盈满了泪水。看我情绪激动,妻子眼眶也红润了。

我趁机说:“妈,我们现在在城里有工作,有工资了,日子好过了,您该把老家的事放下进城来和我们安度晚年了。”妻子也很有孝心地说:“是啊,妈妈,您苦了一辈子了,该享享我们的福了。”幸福得脸上一片红霞的母亲笑着说:“娃娃啊,作为妈妈不仅为了自己啊,老家还有你哥哥弟弟妹妹家的小娃要我带,家里的那块地我得种,进城里没地种会不习惯的。”

这一晚至深夜了我们仍然没有睡意,在城里月光从窗外透射进屋时,母亲抱着襁褓里的女儿,高兴地哼唱:“月儿亮,月儿好,我的宝贝好漂亮……”母亲哄女人入睡。聆听这熟悉的摇篮曲,让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哄我们快快入睡的情形。妻子看着母亲喝酒过后脸上仍没散去的一片红云,悄悄地笑着说:“妈妈今晚真漂亮,就像一枚红月亮。”这话被母亲偷听到了,母亲一脸春色,写满蜜意地说:“妈妈老了,不像年轻时有人夸我是山里的红杜鹃那样漂亮了。”

                    十二

母亲从那一次回去就再也没进过城到过我家了,在她病逝前的两年里,我回家或是在电话里多次请她,母亲总是说没空,土地正等着她收,等着她种。直至母亲病重了,我正想着驾车把母亲拉了进城医治,但母亲患的是心脏病突发,来不及了。母亲是2012年3月16日走的,享年73岁。这成了我终身的遗憾,本想母亲最后的时光陪陪她,连机会都没得了。母亲真如愿了,她一生与种地形影不离,一生与种地生死相依,直最后把生命交给了土地。

今年是母亲第十个忌日,我跟单位领导请假急忙就赶往乡下老家地打村,到母亲坟头点柱香烧张纸,尤其我想如今有“乡土作家”头衔的我,把我出版的三本专著,带来给母亲看,念给母亲听。来到母亲的坟头,我看到90多岁的父亲早来了,他在母亲坟前默默地坐着。我和父亲在母亲坟头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这一个下午,我像跟母亲汇报工作一样,我念了我书中不少篇章给母亲听。在念到《当兵圆了我的作家梦》,我哭了。我说:“妈妈啊,要不是您当年叫我去当兵,我哪能实现得了作家梦啊。”父亲眼眶儿也红润了。父亲说:“娃娃啊,我一辈子遇上您母亲是福,只是这些年您母亲走了,爹心里空落落的,我一想啊就来陪陪你母亲。”我思绪卷涌,激动说:“妈,您听到了吗?以后我也会像父亲一样想您了就来看望您!”在恋恋不舍离开母亲的坟头,感情的巨浪又一次拍打着心岸,我抑制不住情绪,又一次跪下,伤心不已地说:“妈妈,我好爱您啊……”

晚上,圆圆的月亮从东山头上升起,趁着诗诗情画意的月色,我漫步在欣欣向荣的地打村上。村民们笑着走上来跟我搭讪,说我的母亲虽然走了,但母亲教给大家的做豆腐、针纳布鞋、腌酸菜,乃至种地的手艺,仍然如山里的种粮丢不了啊。看来村民们仍然想念着母亲,我心里难以平静,沿着村道一直走了爬上村头的山岗上,这是小时候母亲经常带着我们来的地方,我在那块熟悉的大石头上坐下,抬头仰望着天空,只见那轮悬挂山腰上的月亮更加明亮了,久久看着凝思着,母亲就像这枚红彤彤山间月,她甜甜美美的笑着向我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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