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的大山深处散落着数不清的古村落,除非较大的村坊,村里有戏台的还真不多,加上年代久远,保存下来的就更少了。沿河城村在五里八村属大村坊,不光有戏台还保存较完好,雕梁画栋十分讲究。据说这戏台建的比城都早,围绕戏台发生过许多故事,至今在戏台对面的老槐树下流传。
早年间,这槐树对面的戏台上发生过一件稀罕事,说起来惊险恐怖,差点出了人命,过后琢磨起来又让人觉得挺温暖,要不怎么被人们津津乐道传到今天呢。
说不上是哪年了,反正听老辈子人一代代传说。有一回,戏台上正上演一幕传统大戏,戏目是《丁僧扫雪》,这是一场鞭挞讽刺后母,教化行善的苦情戏。大概剧情是:丁僧从小丧母,后母歹毒心狠,寒冬腊月,逼丁僧脱光上衣在院子里扫雪。这已经够让人可恨了,可她还用锥子扎他的后背。台下几百号军民目不转睛看得聚精会神。
只见演后母的演员手拿道具锥子,手心藏了一块吸了红染料的小毛巾,一扎一挤,丁僧背上就出现了点点“血迹”。演员十分投入,后母的凶狠残暴,丁僧的痛苦难耐被刻画的淋漓尽致,特别是演丁僧的小演员,表情配合十分逼真,“后母”一扎,他的身体随之激灵一抖,观众的心都被他揪揪到一块儿了。
当时沿河城守备府的头号人物、衙门里的“大老”(大老爷的简称)也在台下看戏,这个人既管军事又管民事,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平时前呼后拥威风凛凛,谁见了都得退避三舍。不知是这个观众太投入,还是这大戏演的出神入化让人走火入了魔,反正就出事了!
人们光顾了看戏,没留神观众席猛地窜出个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台上,大吼着拔出身上的佩刀,不由分说朝着“后母”挥刀就砍,台上台下登时就乱了营,个个瞪着惊恐的眼睛,眼看大老气势汹汹要杀人,可谁都不知咋回事,都傻愣愣地呆若木鸡。
正在千钧一发之时,班主一个箭步从后台冲出来,死命抱住大老,大声惊呼,大老!大老息怒!这是戏!戏!来人!快来人哪......傻愣的人们这才醒过闷儿来,一拥而上搂腰抱胳膊把大老拉住,把吓呆的“后母”和丁僧拖进后台,丁僧吓得小脸煞白连哭都不会了,“后母”摊在地上不停地哆嗦。人们心有余悸,就这一眨眼的工夫,要不是班主机灵,可就血染戏台出人命了!
大老愣怔半天才回过神儿来,挣脱众人,抬头看看天,又摇晃摇晃脑袋,看看台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拍了一下脑门子,从戏里出来了。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一时挺不好意思,面儿上又不好表露。
这才真叫下不来台,怎么收场呢?台底下的人都还看着呢!毕竟是一方最高长官,不能失了威仪,干脆来个借题发挥,只见他气愤地把刀放入刀鞘,往台前迈了两步,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跋扈,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台下众人:“大伙儿都给我听着,从今往后,在我的管辖之内要是真有这种事,我非宰了他不可!”
这事说起来是个趣闻,结果却出人意料,就像长了腿,百八十里都传的沸沸扬扬。别说台上的“继母”后怕,台下的继母们都打了寒战。那个年代天灾人祸不少,加上缺医少药,二婚重组的家庭比比皆是。缺吃少穿日子艰难,自然短不了厚此薄彼,虐待孩子的事不新鲜。这事出了后,可给继父母们敲了警钟。再有人对继子女不好,就有人窃窃私语:“真该让沿河城大老知道!”渐渐地这样的事越来越少,乡风大改。人们惊叹,乡村戏曲的教化力量真是神奇。
也得说沿河城戏班厉害,假戏竟让人当了真。还别说,当年的戏班确实了得,不光在村里自娱自乐,还出山参加过汇演呢。
明代的沿河城属于边关重镇,守城将士来自五湖四海,常年戍边远离故土和亲人,心中难免有幽怨与思乡,“边关明月寄相思,幽谷清风诉衷肠”。他们渴望文化娱乐慰籍孤苦的心灵,加之军中不乏文艺人才,各地文化交融的军民娱乐活动应运而生,戏曲是最好的体现。喜遇丰年,宗教文化盛行的古城更要唱戏,感谢天地诸神的恩赐,戏台又成为人们酬神的场所。
当年守城将士的后人全都成了村民,一代代喜好文艺的民间艺人,把山村戏曲融会贯通,成为独树一帜的民间艺术。虽是民间文艺团体,但代代相传耳濡目染,加上常年田间地头即兴演练,技艺却也了得。逢年过节更是大显身手,台下拉根绳子把男女观众分开,这戏就开演了,十里八村的乡亲都来看戏,白天演晚上唱,不过正月十五不刹戏。亲戚朋友趁机走亲访友,出嫁的闺女又回娘家又看戏,台上台下好不热闹。要不京西怎么流传这样的歌谣: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唤女婿,没脸的外甥赶着去......
有一年,沿河城人听说各地戏班到阳坊汇演,不觉心动,咱就不兴出去开开眼?咱这山梆子戏就不兴出去亮亮相?说干就干,没有盘缠不是?大伙凑,背上山里的核桃、杏仁,要不背上一背子炭,卖了不是钱?一行人晓行夜宿到了阳坊城,卖了山货找到汇演的戏院。
听说这帮灰头土脸的山汉要上台唱戏,戏院老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就你们几个人能唱台戏?还沿河城戏班,打得上锣鼓来吗?”山里人实在,真以为人家嫌戏班人少,机灵人赶紧说我们人多着呢,都在路上走着,马上就到。立马差人跑到门头沟,找了好多下煤窑的同乡来凑数。人是够了,可下煤窑的脸比卖炭的还黑,老板把脸一拉,还是死活不答应。这回大伙儿才回过味儿来,敢情人家压根就没想让咱上台,一伙儿窑黑子,还怕弄脏了人家的戏台哩!可把沿河城戏班气得够呛,哪有这么耍人的,看不起咱们山里人不是?把他的戏台给砸喽!有人扇风就有人点火,大伙儿摩拳擦掌眼看要出事。
到底是戏班班主有主见,赶紧站出来发话:“谁也不许胡来,咱出来是为唱戏找乐,可不是来找麻烦的,都给我听着,我再找戏院老板说说,不行咱就回家,谁也不许给我闹事,家里老婆孩子等咱们回去呢!”他这么一说,大伙儿才冷静下来。
台下的一幕,戏院老板都看在眼里。戏班班主对老板说:“我们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不让唱戏让我们上台打个嗵儿成不?打完嗵儿我们给你刷戏台!”老板沉吟了一会儿答应了。他也怕惹急了这帮山里人给他闹事,不如成全他们,让他们赶紧走人。
听说戏院让上台打个嗵儿,大伙儿这才气顺点儿,起码上了一回台,也算没白来一趟啊!要不回去怎么跟家里交代,卯足了劲儿出来唱戏,结果连台也没登?
憋着一口气,各就各位,板鼓一响,笙箫锣鼓齐发,也不知那天大伙儿哪儿来的那么一股子邪劲儿,哐起哐起哐哐起,哐起哐起哐哐起......紧锣密鼓,越敲越激烈,那嗵儿打得惊天动地,势如暴风骤雨,又如万马奔腾。后来听当地人说那嗵仿佛仙界传来的乐曲一样,好似天兵天将要交战,让人如临大敌,心里抓挠得不行,非得到跟前去看看。
戏院内外连同老板都惊呆了,听傻了,听了大半辈子戏,谁听过这么雄壮嘹亮干脆利落,气势如虹的音乐,不是亲眼所见谁相信这铿锵激昂的乐曲,出自这帮不起眼的山汉!
一个嗵儿打完,干净利落地收场,余音缭绕,满场的听众都被撩拨的热血沸腾,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手脚并用合着节奏打拍子的,支棱着耳朵张着嘴听傻了的,都陶醉在美妙的音乐里没醒过神儿来。沿河城戏班收拾家伙什跳下戏台就要走人,给你刷戏台?等着吧!
这时你再瞧戏院老板,一溜小跑奔出来,一把抓住班主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一扫当初的冷漠傲慢,又是鞠躬又是赔礼,一脸的谦卑,点头哈腰地说,班主留步!留步!都怪我有眼无珠,怠慢了各位,失敬失敬!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今天我算开了眼!走什么走?光这一个嗵儿,就值好几台大戏!诸位消消气儿,赶紧请到后台茶水伺候,马上上演、上演!
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呢,等到扮好妆出来这么一亮相,嘿!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精神气儿,不由人眼前一亮,再拉开架势亮开嗓子这么一唱,四座皆惊。亮相引发的骚动刚平息下来,观众席又是一片惊呼,所有观众眼都直了,沿河城山梆子戏精湛的技艺、高亢嘹亮结合婉转悠扬的优美唱腔,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透着清新的山乡气息,让人耳目一新,征服了全场观众,霎时轰动了阳坊城。
大戏连演三天,场场爆满,那些矿工兄弟也不回门头沟下窑了,就看沿河城人唱戏。这次汇演沿河城戏班可算扬眉吐气,出尽了风头,着实风光了一把。
有道是物极必反乐极生悲,戏班的火爆引来梨园行的嫉恨,有歹人在茶水中下了哑药,主演的嗓子当时就哑了,一代民间艺人从此告别了钟爱的民间艺术。红及一时的沿河城戏班从此逐渐走向衰落,后来连戏装都卖给了燕家台戏班。
时光带走了一切,只有戏台和老槐树成为山城永恒的风景,祖先留下的故事依然在戏台对面的老槐树下流传。沿河城人对真善美的追求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为家乡争光添彩的豪气依然被后人传颂,她们根植在民间,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