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峪村,是我常去的地方,然而时过境迁,今年仲秋故地重游,这个熟悉的村子竟变得面目全非,陌生的让我都快认不来了。昔日崎岖不平的土道儿,变成宽阔的水泥路;凸凹不平的石头墙,破损的旧院老屋全然不见,替而代之的是一水儿的新房;狭窄的土石胡同,变成青砖铺就,户户相连相通的街路;依山而建的院子错落有致,青砖、灰瓦、白墙,显得庄重而清新。
我和好友沿着村中理石铺就的宽敞大道,向村文化剧场走去。目观宁静祥和的村子,看着悠闲自在的村人,谁能联想到这里曾是历代驻军重防的关隘?翻开历史的扉页,特殊的地理位置,特殊的历史使命,为当地居民带来了独具特色的民俗风情,营造了别具一格的文化情怀,这里便是“燕歌戏”最具代表之地,是柏峪人燕歌戏梦开始的地方。
穿过高挺的门楼,步入宽绰的四合院,在村委会找到村剧团团长,78岁的老艺人陈永禄,约会了为燕歌戏出书立传的研究者谭怀梦,见到村中主要演员之一的谭怀才。我们一同走进宽敞的礼堂,这里便是京西闻名的,全市唯一一家村级专业文化剧场——柏峪文化剧场。
谈起柏峪村燕歌戏的由来,陈永禄等人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燕歌戏已有500多年的历史,其腔调持别,发音独特,在北京乃至全国都是一个独特的剧种。为何燕歌戏京西独有?这还得追根朔源,自古而论今······
苍莽的北京西山,青峰叠翠,山水清幽,各类文化集聚于此,多种戏曲蔓延于村里乡间。斋堂川里,从雁翅往西至与河北省交界的清水镇,爱唱戏的,能唱戏的村子不下20多个,比如沿河城、燕家台、东西斋堂、西胡林、煤窝诸村、上下清水、田庄的淤白、苇子水等,皆小有名气,而斋堂镇的柏峪村,则是最具代表性的村庄之一。柏峪村曾有过多种戏曲:如燕歌戏、河北老调、山陕梆子、蹦蹦戏等,其中,燕歌戏在人们心中位置最高。
柏峪燕歌戏,,时代久远。由于当地口音之故,也俗称“秧歌”,“燕乐”。“燕乐”始见于《周礼·春宫》,指天子与诸侯宴饮宾客使用的民间俗乐。《元史》载:“元代有宫县登歌,分文武,舞于太庙。称“燕乐”,民称“燕歌”,雅俗兼备”。据传,“燕歌”由江西虞集亲自教戏,并请司乐人掌之。宋文宗时关中大饥,民枕藉而死,有数百里无孑遗者。时任奎章阁侍书学士的虞集,从帝诏救关中之灾,来至当地。柏峪王家曾出过一位学土,曾与虞集同窗。王学土没有就任,与虞集一起创建戏剧,教习当地百姓演唱,这大概就是《燕歌戏》的出处。
自从春秋战国时期,京西成为燕国的西部边界起,就开始在道路的易守难攻处设置关口,大道为关,小道为口,每个关口都建有关城。京西自古为北京的西部边陲,是兵家必争之地,历代王朝多在此设关筑边。明朝天子们本想凭借长城之险,御敌于国门之外,却不料长城防线两次被攻破,其中第一次,御驾亲征的明英宗甚至做了蒙古军的阶下囚,史称“土木之变”。从此,明廷不敢懈怠,开始建御城、筑敌楼、建烽火台,设置边关,大力加强西山防御,天津关便由此而建。
天津关东面的沿河城地区,更是咽喉之地,因扼守两道山口一条水口,古称“三岔(汊)村”。万历六年(公元1578年) 建城后,其为隶属明代长城内三关之一的紫荆关所辖,是塞外通往北京的要冲之一。大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由山西提邢按察司副使冯子履所立《沿河口修城记碑》记载了建城之缘由:“国家以宣(今宣化)、云(大同)为门户,以蓟为屏,而沿河口当两镇之交,东望都邑、西走塞上而通大漠,浑河荡荡,襟带其左,盖腹心要害
处也。”又曰:外敌侵袭,此地人颠沛流离,“百姓未能贴席而卧也。”因此,朝廷于此修建守御城池——沿河城,并设守御千户所驻防,驻军最多时达两千余人。而后,明廷在沿河城南面的古镇斋堂,再建城堡一座,相对于沿河主城而称之为斋堂辅城。于是,两城形成犄角之势,战时相互支援。
天津关在明代被称为“紧要”外口,又名“天井关”,位于进京古道和内长城的结合部,是西山防御西北来犯之敌的第一道边关。天津关是柏峪与沿河城之间的山口,位于门头沟区斋堂镇西北,柏峪村东北。天津关制高点为黄草梁,这里,山峰巍然屹立,峭拔嶙峋,如一面屏风。这里,海拔一千七百多米,顶峰称“天接梁”,喻与天相接之意,是华北平原最大的高山草甸,曰“十里坪”。其上敌台丛密,城墙连级。有沿字6—11号敌台,另有一巨大方形石砌敌台一座,称“七座楼”。
天苍苍,野茫茫,黄草梁延绵数公里。居高俯瞰,群山叠岭,浩如烟海,令人心潮浩荡。凝望昔日守军遗迹,则发古幽思,史海钩沉。如今暗淡了刀光剑影,远离了鼓角争鸣,却长城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里,内通居庸,南达紫荆,明军首先在此置关设险,加筑烽火台,烽火台之间有城墙连缀,构成严密的防御体系。
京西门头沟区星罗棋布着近200个大小村落,其中的军户村落就有20多个。这些军村可按军、城、口分类,譬如带军字的村落有“军庄”、“军响”、“千军台”;带城字的有“沿河城”、“斋堂城”、“城子”;带口字的有“白瀑口”、“王平口”、“洪水口”等等。这些军户村落,有的是以军户为主,有的是军民同村,还有的是原军户大多迁移,只有少数留存,形成有坟无人之状。
“天津关”,在柏峪村东北一公里处,古称“柏峪口”。早年,这里常年驻军,年长日久,当年驻扎的军人留了下来,他们结婚娶妻,繁衍生息,眷属从天南地北而来,军人的后裔日渐增多,逐渐形成村落,这就是典型的军村——柏峪。强烈的地质变化,使柏峪高山草甸形成白云岩为主的山体。山峰顶部的“十里坪”,“七座楼”,明代修建的长城和关口,形成古朴壮观的风景线。历代王朝在此设关建隘,派兵驻守。相传,上古黄帝与蚩尤曾大战于此。《明史》记载,将军谭伦、戚继光曾在此设伏敌军。辽金时的“粘罕出兵南暗口”,“皇太妃岭道出奇兵”,皆借道于此。
据《25史》记载,在辽宋征战中就有了柏峪村。相传,辽、金、宋于此多次交战,金国撒刺达攻下天津关,直抵幽州(北京)城,迫使辽国萧太后败走古北口。由于军户的长期居住,村中至今还保留有古代军队的一些习俗。譬如,崇拜象鼻、象体,这是护军的神灵。同时,还崇拜太阳神,在古庙的大墙上,镶嵌上太阳的代表神像,俗称“阳阳儿”。在举办丧事过程中,仍保留着军队才有的,不哭坟头的习俗,仍沿袭着“婚丧嫁娶,邻帮相助”,“娶媳妇盖房,大家伙儿帮忙”的村风。
金戈铁马守关人,繁衍生息成军村,村中有了人,便有了文化娱乐。相传古时,乡邻村有一女子,随改嫁的母亲到了山西,其继父是个戏人,教她唱戏,学成后又回故里传播,这大概指的是由山陕而来,又融入当地特色的“山梆子”。
天津关驻军形成军村后,眷属从天南地北而至,他们带来了各地不同的文化,当地以燕歌戏为主的戏剧,渐渐融入百姓生活,吸纳了不同戏种的腔韵,形成一种独特的,含有南北九腔十八调的地方戏。柏峪村丰富了自己的燕歌戏,又有了梆子戏,其艺术行当涵盖生旦净末丑、诗曲媚俗白、说唱念坐打、吹拉弹唱走,行当齐全。
燕歌戏是北京的传统戏曲剧种之一,在当地有着“戏曲活化石”之称。它无事不记,无事不唱,大到皇帝老子,小至平民百姓,戏词深奥,雅俗兼备。时而粗的掉渣,直击咽喉;时而俗的无奈,直可骂娘;时而玄的离谱,耐人咂叹。在戏词中,有诗词名句,有百姓俗语,有忠奸分明,有俚语番情。不仅戏曲题材丰富,而且雅俗共赏,有九腔十八调。柏峪燕歌戏,于2006年入选北京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从而加以宣传和保护。现正在申请国家非遗。这正是,昔日烽火结军村,老戏新唱柏峪人!
燕歌呈新韵
柏峪村剧场台侧,供奉着一尊梨园始祖唐玄宗的塑像。经老艺人和研究燕歌戏的人讲解,我们方始了解他被称为梨园始祖,以及与燕歌戏之渊源。
古来音乐,素有雅俗之分。雅乐,一般用在国家祭祀、宗庙、朝会等隆重的庆典活动,发挥一定的政治功能。俗乐,主要供人欣赏、娱乐。雅俗之辩自古有之,孔子就重视雅乐,而贬斥俗乐。燕歌戏源于《周礼·春宫》中“燕乐”,指天子与诸侯宴饮宾客使用的汉族民间俗采。《元史》记载“燕乐”,民间称“燕歌”,分文武,舞于太庙,雅俗兼备。
唐玄宗是李世民的曾孙,是唐睿宗李旦第三子,故又称李三郎。他因其自幼精通音律,热爱歌舞表演,便觉得俗乐比雅乐更富有艺术性,不应依附于政治性的雅乐之下。于是,他下令单独设立了管理和教授俗乐的教坊——梨园。
“梨园”,原是唐代都城长安的一个地名,因唐玄宗李隆基在此教演艺术,逐渐变成唐朝的一座培养音乐、舞蹈、戏剧的皇家艺术院校,其亲任校长兼老师。从此以后,这里就与戏曲艺术联系在一起,成为艺术组织和艺术的代名词。我国人民习惯上称戏班、剧团为“梨园”,称戏曲演员为“梨园子弟”,这便成为今天的戏曲艺人,入行前先要拜唐玄宗,从而被称为“梨园弟子”之原因了。
唐玄宗有了一个施展自己音乐才华的舞台之后,不忘培养新秀,亲自挑选30名15岁以下儿童,亲手教他们学习声乐和表演。《新唐书书·礼乐志》记载:“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
唐玄宗一次东巡洛阳,驻跸上阳宫,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便披衣而坐,独赏月光。突然灵光一闪,写下一首曲子,当即自己吹奏。此时,有位名叫李谟的吹笛人从窗外路过,不由被此曲吸引,便暗记于心。第二天,唐玄宗出宫微服私访,突然听得有人吹奏自己昨夜刚作的新曲很是惊异,于暗中寻访,方知事情原委。对此事,诗人李祜赋诗曰:“平时东幸洛阳城,天乐宫中夜彻明。无奈李谟偷曲谱,酒楼吹笛是新声。”
唱戏要敬神,戏神又叫梨园神。村里流传这样的话“有你也唱戏,无你也敬神!” 这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是讽刺一些摆架子拿捏人的人,说得是离了谁,戏都照样唱!其二是唐玄宗开了“梨园”先河,打破了俗依附于雅的清规戒律,在培养和教育乐工事业上,做出了突出成就和贡献。他大力提倡胡部新声,使中国传统音乐中汇入了很多新鲜血液,变得颇为丰富多彩,更加引人入胜。唐玄宗李隆基不但好看戏、唱戏,还编写了《霓裳羽衣》曲,组成戏班子演之,人们把他敬奉为戏神。试想,倘若没有他的倡导,依然严循雅俗旧规,很难想象如今的戏曲发展会是何等样子?
“燕歌戏”与元曲如出一辙。传说燕歌戏在元代就已出现,是元曲山野中的一个变种。而柏峪燕歌戏更是将当地原先的秧歌、小曲和著名的江西弋阳腔相糅合,形成明清俗曲和地方曲调、语言、语音融合的独特风格的代表。它尽管是京西山乡小剧种,但其历史悠远,唱腔雄浑厚重言、依然是完整表达民意的艺术载体。
据《中国古代戏曲》记载,自称“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的关汉卿、马致远、王实甫、等著名剧作家,均为元大都人,而留下《天净沙》:“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马致远,就是京西门头沟人。这些人中,有的曾多年在南方为官,把江浙的腔调与燕歌戏融入一体,形成了南北九腔十八调。他们在“这壁拦住贤路,那厢挡住仕途”的岁月里,走进民间,与艺人为伍,创作戏曲,带动戏剧乃至乡戏村戏的普及发展,绝对居功之伟!由此可见,柏峪燕歌戏与元曲的确有着不可分离的渊源。
柏峪燕歌戏的“九腔十八调”,为何多以“悲怆”为主?因为编写剧本的人,多为失宠官员和不第文人。他们“离家为官非我愿,只为衣食暂栖身。久后一日能逢时,重登南学断字文。”正是这种发泄对朝廷的不满,不愿自己才华付流水的思想,使得他们广泛收集官府和民间故事,编成戏曲,予以演出,彰显出其才华与神通。
燕歌戏中特殊的曲牌“山坡羊”,始于元曲,流行于明正德年间,多用于悲哀腔调。为证实元曲与燕歌戏的关联,谭怀梦在《柏峪燕歌戏》中,将有关戏目与戏词作了比较。譬如元代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长安),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燕歌戏”中的《山坡羊·桂枝香》:“十年窗下,文章不纳,一口气吹散浮云,好一似花开三夏,栉木莲藕芽,御零花胸前常挂,困龙得水,宝剑离匣,胸前常挂是熊虎,指目文章当日发。”上述两段相比照,从词作到词意,还真个是大体相似!
柏峪燕歌戏的“说”和“念”的也与元曲密切相关。说和念,也叫“道白”,主要有“俗白”、“韵白”、“京白”、“疙瘩牙子”等等。“京白”,用得是京腔京韵;“韵白”,带韵味,有武场(锣鼓镲钹等)配合;“疙瘩牙子”,是带有戏曲韵味的快板,多用于丑角儿。
这里主要说的是俗白,指的是用斋堂的当地话道白。斋堂话,即是斋堂川里的乡音,俗称“斋语”,在京西斋堂川里约有几十个村子用这种语言。斋堂话是元大都话和明代官话的滞留,是一种以北京话为基础,掺杂多地方言,又与他地有明显区别的独特语言。燕歌戏的俗白,历经多年传承改变、虽然意欲用京韵,但其词语以及特殊的语音声调,依然能听出斋堂话的蛛丝马迹。
柏峪人喜欢唱戏,对燕歌戏简直到了“走火如魔”的程度。村里人张口闭口全是戏,事情有了着落,就说“有戏了”,事情没希望,就说“没戏了”,连喜笑怒骂都是戏词。譬如骂孩子,就说:“你个短命鬼儿罗成”;数落老人,就说:“你个大白脸奸曹操!”;奚落那些耍心眼儿的人,就说:“你这是刘备摔孩子,买哄人心!”称赞年轻姑娘则是:“瞧把你能的,是穆桂英呀,还是花木兰呀!”
柏峪村中有这样一个顺口溜:“汉子(丈夫)唱,老婆瞧,孩子边上挖窑窑(土坑)。”说得是村人打小就爱学戏,从天真的儿童,到鬓发斑白的老年人,对燕歌戏喜欢的如醉如痴。他们无论唱的如何,无论戏调拿捏的准不准,好歹都能唱两嗓子。若哪个人不会哼唱几句,则一定被视为“外人”,绝对被人笑话!
村人爱戏如此,剧团的人就更甭说了,大凡唱戏的,只要听到鼓点儿声、便嗓子发痒,手里哪怕有两块石头,都会敲打出个鼓点儿来!早年,村里有位老戏骨,人称宝旺爷。有一次,他不知村里要唱戏,照例上山放羊。他见黑云密布,暴雨将至,赶忙从沟谷里往山坡上赶羊避雨。此时,恰巧村里来人,叫他回去唱《张花娶妻》。他是村中饰演张花的不二人选,有他在村里没人敢上场。
救场如救火,宝旺爷二话不说,立马回村登场。当他听说山洪冲走了羊,立改唱词,唱道:“众人台下我台上,为唱大戏舍了羊,我人急得猫抓心,台上依然笑脸放!”罢!罢!罢!只要大家能开心,俺家丢羊算个啥?又唱道:“身穿戏装入洞房,无名大水冲我羊。谁要捞得羊在手,当我结婚发喜糖。”
台下观众得知实情,立刻掌声雷动,纷纷喊道:“戏人,戏人!这才是角儿呀!还有不少人往戏台上扔“打喜钱”。听人讲起这段真实的故事,我不由心生感动:老艺人舍己事救戏场,戏台上灵动,唱词妙改,真个是戏比天大,这就是戏曲的力量!
柏峪村为唱戏,生发出许多趣闻轶事。村里原班主陈登金,为了学会打板儿,便先用葫芦瓢练习,不知打坏了多少个葫芦,终于学成,他打出的鼓音精道,可传出二里地之外去。人们玩笑地说:“陈登金打板——葫芦遭殃!”
村中唯一一个拉二胡的,绰号“谭铁头”一次唱戏,他拉到激情高音处,突然断了一根弦。无乐难唱戏,不能砸场子,情急之下,他只用一根弦拉,尽管拉出的音色稍差了些,却丝毫不误事。因此,村人笑传:“谭铁头拉胡琴——自顾自(兹咕兹)!”
唱戏,唱的就是股精气神儿!村中不少六七十多岁的老汉,平时病病歪歪的,一听说唱戏,立马欢实起来。1995年,村里原书记,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刘景春,身患脑溢血病,平常不能剧烈活动,严重时走路都要扶墙。可是听说唱戏,他穿起戏衣,足蹬彩靴,精神抖擞得便似换了个人,竟然坚持三个小时。别人问他累不累,他笑答:“听见锣鼓响,立马就来劲儿,我就待见(喜欢)咱村戏这个味儿!” 我想,大概这就是“戏瘾”吧?可见,唱戏也是要有一种精神的!
村里,不但唱戏的有瘾,看戏的戏瘾更大。听说要唱戏,很多人家早早就搬上凳子、马扎儿去“占地儿”;有的提前把亲戚朋友请到家里来,大老早的就做饭,吃饱喝足,就憋着看戏!山区的乡村里,留传着一段顺口溜:“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前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外甥儿臊着脸儿跟了去!”说得是无论哪个村演戏,都得去请邻村的亲友,好吃好喝好招待,然后一同去看戏。山村人热情好客,今儿个你请,明儿个我唤,如此你来我往,就像似拉大锯似的,久而久之,便成了乡俗!
村里开戏前,先要“打嗵儿”即把戏中武场打法统一串起来打一嗵儿。习俗是第一嗵儿“招人,两嗵儿开场。目的是提醒那些还没到场的人,快开戏了赶紧来,否则就不赶趟儿了。第二嗵儿,则是让演员到位,做好开台准备!
在清代,民国时期,柏峪戏班经常应邀外出“卖台”,曾到过京城的天桥、河北的矾山、怀来、涿鹿、蔚县和斋堂周边的许多村庄。据《清史》记载,乾隆帝庆祝60大寿,普天同庆,不少戏班贺演,其中就曾调过柏峪的燕歌戏。为了与邻村互相交流,取长补短。他们还时常“走台”,参加各地汇演,进行村与村相互邀请,你来我往,增添了乐趣。大家交流经验、切磋技艺,演出水平亦日渐提高。
独一无二的燕歌戏,其发展并非一帆风顺,曾一度面临失传的境地。据媒体报道,2001年时,村中只剩下5位唱燕歌戏的老艺人。燕歌戏的曲目曾有300多个,原能够演出的也有近100多出。到了21世纪,许多剧目因许久不唱而失传,所能演出的寥寥无几。柏峪人不忍心传承数百年的艺术,断送在自己这辈人中,心中迸发出对燕歌戏的传承与坚守,村里人开始竭尽全力地挽救这个剧种。
由于过去燕歌戏有着“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只准口耳相传,不准记录的规矩,所以始终没有现成的剧本,所以整理起来非常不易。2005年,几位老艺人找到时年84岁的老戏骨,由他口述而后整理出一些几近失传的曲目。村中现年78岁的艺人陈永禄,从2003年担任村剧团团长至今,他大胆地打破旧枷锁的束缚,一面将仍留存的剧目记录下来,一面把村中唱戏的艺人们聚集家中,由每个人将其饰演角色的台词口述出来,他逐一记录下来,又将自己饰演角色的台词也一一写出。剧本草稿合成后,大家相互补充完善。他们唯恐口述不准确,便像正式演出一样,通过道白、哼唱,加以整理,一出出戏目就这样抢救保留下来,每一出剧目都浸透着他们的心血。
为让这种独特的戏种延续下去,村中老艺人们成立剧团,吸纳年轻人入团,为剧团注入活力。他们打破历经长久的束缚,可以看剧本,可以抄背台词。同时,不论男女,不论村里村外,凡是喜欢并且愿意学戏的人,皆可吸纳进来,使燕歌戏的传承与发展,有了更广阔的生存空间!
过去,村子里没有剧场,没有戏台,演戏前,人们就在村边空地上临时搭建,一般由村里集体出工料。有时村料不足时,大家出料出力,把各家的木头、苇席,毫不吝啬地拿出来,无论大人小孩,哪怕是搬块石头、拿块砖都感到心满意足。“正月初五搭戏台,名种木头摆出来,你的长,我的白,直直溜溜的没疙代(瘩)”
原先,柏峪村曾搭建过一个宽八米、长九米的四明柱,筒瓦双滴水、分前后台的戏台,抗日战争时期被日本鬼子焚毁。解放后,村里予以恢复但并不尽人意,于上世纪70年代末重新建起现今的剧场,购置乐器行头。剧场内可容纳300余观众,高大宽绰的戏台上,幕布、灯光、音响、字幕墙,一应俱全。后台为化妆室,一个个妆桌固定有序,两侧置放座椅,为演员扮妆后休息交谈所用。舞台下,一排排舒适的座椅,固定在通道界域内。
门头沟区文委重视戏剧的发展,为使这个古老的剧种得以传承发展,积极为戏曲团队配备服装、道具、乐器,对柏峪村剧场的音响、灯光、机械等进行配置和改造,使其成为兼戏曲、综艺演出、举行会议等一体的综合文化服务场所。
柏峪人对唱戏的痴迷,我感同身受。我家乡火村的音乐班,亦曾小有名气,我上小学时,村里年轻人每晚都习练,冬天在室内,夏日在村外,整个村子上空都荡漾着诱人的乐声。村里年轻人对演戏情有独钟,每晚聚集在村北的大庙里排练,直到深夜仍不愿散去。1958年,村里盖起大礼堂,更激发了村人演戏的热情。那时候,村里小学生、中学生比着演,村里青年人、老年人也组织排演,甚至村子在外工作的人也纷纷回村参加演出。
1965年底至1966年4月,北京京剧三团来村体验生活,刘长瑜、高于倩、李光等几十人,与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为村民演出。京剧研究院的著名编剧马少波在村中采风调研,编写三幕话剧《演兵场上》,从村民与中学生中选员演出。那时人们真的像着了魔似的。可惜,由于老艺人相继过世,青年人外出工作,姑娘结婚外嫁等原因,村戏没人演了,音乐班的玩艺儿失传了。在山乡,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像柏峪村这样坚持并发展演戏的村子,真的为数不多了。
如今,不少山村都有了颇具模的礼堂,但唱戏的村子少了,唱戏的人员少了,昔日红火光鲜的戏台子,早已闲置街旁,犹如老态龙钟的年迈之人,显得孤寂凄凉。演戏需要坚持,传统需要发扬,老戏需要创新。目前,柏峪村剧团有演员46余人,有完整剧目20个,每年组织演出40余场。随着旅游者增多,村里每周六下午唱戏,游客免费观看,许多人闻讯而至。目睹现代时尚的剧场,谁能想到这里是北京最偏远的山村?曾是金戈铁马的古战场?
蓦地,我明白了,为什么说柏峪人热爱唱戏,因为燕歌戏早已走进村人心里。村里皆因能登台唱戏而自豪,那些个登台表演的“戏子”,尽管他们表演的并不很专业,有的初学者甚至还很业余,但丝毫不影响他们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依然是村民们竭诚的祟拜者!
1981年,门头沟区在斋堂镇举办了东西斋堂、上下清水、煤窝、柏峪、燕家台、苇子水、田庄等十几个村的“大戏调演”。1982年,柏峪村从正月初三,一直唱到二月二“龙抬头”,共唱了30多个剧目。村剧团每年组织演出40余场。去年,镇里举办文化节,开幕闭幕都有柏峪的戏。
今年9月20至21日,他们在村文化剧场,举办了柏峪燕歌戏文化艺术节,进行了燕歌戏古装游行,开展了戏剧文化学术论坛。村剧团还将自编自演的燕歌戏《天津关》拿出来,进行了专场演出,以求专家学者指导。艺术节虽属村办,却引来了众多戏曲名家。京剧梅派第三代传人胡文阁,新风霞女儿吴霜,河北梆子名家,国家一级演员张树群,北京京剧院言派老生王宁,梨园春擂主武刚、武朵,以及著名的越剧、晋剧演员,竞相登台献艺。许多外地人和当地剧团、戏剧爱好者亦纷至沓来,艺术节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燕歌戏,柏峪人历经数代的努力与传承,发展与创新,已为燕歌戏插上梦想的翅膀!真个是燕歌一曲醉古今,百年老戏呈新韵!
我与谭怀梦曾是斋堂公社(镇)里工作的同事,因为都是熟人,聊侃起来犹如拉家常话。
我玩笑地说:“燕歌戏就像你的名字——怀梦呀!”
“是呀!”老艺人陈永禄意味深长地说:“燕歌戏是全村人的梦,更是我们的命!燕歌戏,要祖祖辈辈传下去,让它唱出村,唱出区,唱出市,唱得更远,唱得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