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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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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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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的菊

 陈奉生

陶渊明是一株摇曳在历史时空里的菊。

九江,古称柴桑,亦称浔阳。此地聚庐山之奇秀,蕴长江之波澜,呈鄱阳湖之浩瀚。生于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5年),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公元427年)的陶渊明,在这瑰丽多姿的山水画卷中,早年闲居读书,中年出仕,晚年隐居,一生清逸、高标与孤隐,颇有菊的意味。

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的开国重臣,原本鄱阳人,后徙家庐江之浔阳。陶侃出身孤贫,以军功而达显贵,官至八州都督,封长沙郡公。陶侃泽被一方,家境也豪富一时。陶侃亡故后,所有衰败的厄运,都飞出了潘多拉的盒子,席卷陶氏一族。其子嗣或因罪被诛,或自残而殁。陶渊明祖父陶茂虽然做了个太守,无功无过,光耀门楣的梦想,恰似春水东流。父亲陶逸为官不喜,去职不怒,在陶渊明八岁时就去世了。剩下孤儿寡母,生活颇为艰苦,人生初始,便体会到了世态辛凉。

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温雅平和,飘逸潇洒,是当时很有名望的名士。外祖父看到小外孙成为了孤儿,心中百般怜惜和疼爱。在陶渊明成长的关键时期,他将自己珍藏的一套儒家经书,赠与外孙。厚厚的经书,交到陶渊明的手中,像是一种神圣的仪式。

光阴轮回五六载过后,外祖父也远离了尘世,那几本经书,成了外祖父留给他最珍贵的遗物。每每抚摸着经书,似乎能感觉到外祖父的温度。陶渊明喜欢在自然中读书,一个人静静地听着蜜蜂嗡嗡,听着风从树梢间谈谈溜过,那字里行间,流动着一种陈香,润得他心中一片安宁。孤单是陶渊明的一种习惯,“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亲人早逝,使得他过早独立,这种独立在他的成长里生根,融进了他的生命。他也渐渐爱上了安静的滋味。他成了性格孤淡,静雅的一个人。几部经书,成了精神的桥,将外祖父所敬奉的儒学思想,传递到陶渊明的身上,这是外祖父在他年幼的生命里种下的魂。

分裂、割据、混战是魏晋时期的主题,整个社会最基本的一种规则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陶渊明虽然生于官僚家庭,却属寒门之列,从小受的是儒家教育,有着一番志向,要报效国家。就这样,陶侃的进取,孟嘉的逍遥,两者的基因流淌在陶渊明的血液里了。

陶渊明一生徘徊在仕和隐之间,用他前半生的出世,为后半生的归隐做着铺垫。就像春夏里的菊,茁壮着茎和叶,为的是深秋里的绚烂绽放。

为什么会存在这一现象呢?古代知识分子的志向,大概分为两种,或封侯庙食,或闲居怡情。做官是知识分子实现理想、获得社会功名的唯一途径,但陶渊明的个性以及他对于生活的理想,和现实的官场完全抵牾,这使得他常常犹豫、摇摆、挣扎。陶渊明自二十九岁出仕,历经恒温、刘裕,恒玄,刘敬宣等人的幕僚,真正意义上的做官,应该是存二十九岁那年,做了江州的祭酒。

陶渊明干了不到一年,郁郁不得志,就“不堪吏职”主动辞职了,辞官反而提升了他的名望,州里又邀请他去做主簿,婉辞不就。一直到三十四岁那一年,再度出山,进了桓玄幕府,差不多有六七年光景。桓玄篡夺了东晋的皇位,自己当了皇帝,国号为楚。恰逢陶渊明的老母去逝,丁忧在家,躲过那场血流漂杵的争斗。

刘裕平定了桓玄的篡位,陶渊明以为时来运转,到刘裕的幕府里,做了一段时间的参军。420年刘裕逼迫晋恭帝禅让,坐上了皇帝宝座,国号宋。陶渊明转任建威将军刘敬宣的幕府,继而担任了彭泽县令,但只做了八十多天,就辞了官,留下一篇不朽的《归去来兮辞》。从此,回到到了浔阳的栗里村,过着边种田边读书的生活,最后终老田园。

陶渊明回到栗里村,除了耕读之外,就是饮酒。他用喝酒的方式,去浇心中的块垒,找到了一个宣泄痛苦的出口。魏晋时代饮酒风气很盛,比如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喝得惊天动地。他们是聚在一起喝,即使一个人喝的时候,也像行为艺术。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魏晋风流,其追求的是一种人格美,一种艺术化的人生。一年重阳节,陶渊明忽而酒兴大发,身边却没有酒,他只好摘了一束菊花,坐在屋子旁独自惆怅。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白衣使者向他走来,原来是江州刺史王弘派人给他送酒,陶渊明心中大喜,接过酒立即尽饮至醉,这就是“白衣送酒”的典故。陶渊明喝酒,和他们不大一样。他大部分时候,是独饮。传说他有一张无弦琴,酒到微醺的时候,便轻抚这张无弦琴,人、酒、琴三者合一,无人能懂的心曲,从肺腑间汩汩溢出。即使和别人一起喝,也好像是独饮。他有时请大家来自己家里喝酒,他自己先喝醉了,就说:“我醉欲眠,卿可去。”大意是:我醉了,先睡了,你们喝完自己走人。这句话里有人情的亲切随和,又有一点孤独。

孤独的陶渊明偶尔也会与一些朋友交往,传说东晋慧远禅师在庐山东林寺修行,寺门不远处有条虎溪,慧远向来送客不会过溪。有一天儒者陶渊明和道士陆修静来访,三人聊得非常投机,慧远禅师相送时不觉过溪。突然山中老虎大吼,三人才发觉送过了界,大笑而别,这也成为一段流传千年的佛门公案,后人据此撰写了一幅对联:

桥跨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语;

莲开僧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虎溪三笑的故事,表明了中国人对于儒、释、道三教合一,相互包容的愿景。事实上,陶渊明并非纯然的儒家,当然也不是道家,更不是佛家,但毫无疑问,儒、释、道的思想资源,都被他运用到自己的实际生活里,他个性化的思想,显现了某种程度上儒、释、道的合流。陶渊明用他一生的生活实践,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构建了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但我们可以从他的哲学里,听到儒、释、道的回响。

陶渊明辞荣归隐,固守寒庐,过起了采菊种花,悠然自乐的生活。他穿着衫缀满补丁的衣服,与朴实的农民们一起躬耕陇亩,共话桑麻。残酷的现实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美满,陋室年久失修,满目凄凉,四壁萧然。四十四岁那年,家中又不幸遭遇大火。前妻早已去世,续弦抚养幼儿,生活的压力渐渐加增。可陶渊明获得了心灵上的自由,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一天扶犁把锄之后,劳顿一天,晚上,妻子温一壶酒,摘一点园中菜地豆荚,当作肴佐,欣然挥觞,陶然而醉。他的生活虽然清苦,却有文章可以“自娱”,可以“忘怀得失。” 陶渊明将所读之书,所悟之理,所得之趣,都用于创作。其诗其文不是典故堆砌,明理横陈,而是如盐溶于水,冲淡清雅、天然纯真而又偶现豪壮之气。他不惯以文字示人,也不惯写重大的题材,即使朋友间的的赠答,也都是真感情,有感而落笔的。他的诗文风格,其一是柔,其二是淡,其三是远。开创了寄意田园,超凡脱俗的人生哲学,以及淡薄渺远,恬静清新的境界。

归隐是陶渊明的命数,就像他的名字,潜,是远离尘世,即为隐,即是宿命,也有着无奈的况味。如果我们从他所处社会环境,性格特性去探究,陶渊明的出仕与隐退,就会得出这样的认知:一是陶渊明本性使然,二是社会现实使然。

陶渊明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交织着黑暗和光明精彩纷呈的历史时期。各种政治势力,矛盾重重、危机四伏、战争频仍、祸乱不已。正如苏轼《读晋史》所言:“沧海横流血作津,天遣群雄杀晋人。”文人政客在这一盘历史棋局里生杀予夺,使一意寻求避祸全身的士族文人,形成了崇尚自由、玄风扇炽,企羡隐逸的风尚。陶渊明自然会被时代风气所熏染,使他不堪“为五斗米向乡里小人折腰,”而最终挂官归田。他在《归去来兮辞》中明白地说,就任县令,是为生计所迫;之所以辞职,是因“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超然的性格使他宁可穷途末路,悲守穷庐,也不愿忍辱偷生、自污节操。在《归园田居》中,诗人歌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短短几句,对仕途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因“质性自然”“本爱丘山”,视仕宦之途为樊笼的陶渊明,终辞职归隐,抛离尘杂,返归自然。

陶渊明虽最终解职归田,但他少壮时,却是有一番建功立业、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在《饮酒》、《杂诗》等诗歌中,他曾道:“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他出生于世代官宦的家庭,又是元勋之后,期望在仕途中有所进取,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事与愿违,在充满杀戮、风流、奢华、门阀制度森严的历史背景下,没落的东晋王朝,尽是一片冷寂的荒凉,整个社会充斥着一种衰颓的气息,壮志难酬;加之,在这种权力争角逐中,一切卑污血腥的阴谋,无不打着崇高道义的幌子。陶渊明富有仁爱精神,对底层百姓怀有慈悲恻隐之心。作彭泽县令时,为了帮助有困难的农民,让一个儿子,帮人耕种,以解生计问题。并写信嘱咐儿子:“此亦人子也,可善待之。”官场上哪些虚伪的,丑恶险仄的,尔虞我诈的,一幕幕,一回回,使秉性真淳的陶渊明难以沆瀣一气。从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二十九岁的陶渊明第一次出来做官,到四十二岁挂冠归田共十三年。这期间,陶渊明一直处于“出世”与“入世”的纠结之中。在他的诗中多有体现,在《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等诗中,他叹道:“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诗中蕴籍着他太多的失望和悲慨,可以看出他也曾为是否归田有过痛苦的徘徊和犹豫,但终究“爱丘山”的夙愿压倒了“逸四海”的猛志。

陶渊明经历了过世事沧桑,悟出了人生的真谛。他五度出仕而后坚隐,在那个纷乱芜杂的时代里,卸下官名利禄的行囊,走进山林旷野,放逐自由的灵魂。

人们总爱把梭罗和陶渊明进行对比。梭罗是美国19世纪超验主义的作家,陶渊明是中国4世纪时的隐逸诗人;一个在为反对奴隶制多次奔走闹世街头,一个在为自己的人生路途多次往来庙堂。两个人在时间上,相隔千年的文明史,空间上隔着浩瀚的太平洋,有着不同的语言和信仰,不同的社会形态和文化背景。

但是,有一点他们完全相通,他们都把个人自由看成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一生都在追求怎么样过一种自由的生活。可以这样说,在自由的世界里,梭罗与陶渊明,是一脉相承地绽开的两朵孤傲的菊花。

梭罗出生于资本主义的工业时期,早已过了“仕与隐”二选一的时代。他对工业文明、喧嚣社会挤压人类、侵蚀人性心怀忧虑,厌恶当时商业社会的功利与浮躁,主动放弃社会生活。孤身一人,悄然走进了无人居住的瓦尔登湖边,建造了一个小木屋,并在小木屋住了两年零两个月又两天的时间,与动物为伍,与太阳星星为邻。这里不仅是他生活的栖息场所,也是他精神的家园、心灵的故乡。梭罗的这种行为,不是避世,不是隐居,是在表达对美国黑人奴隶制的不满,是在践行他的“公民的不服从”的主张。另外一方面,梭罗喜欢在大自然中过简朴生活,这是他对自由、对个人价值执着追求的表现。想到瓦尔登湖边的山林中时,他就来了,觉得住够了,他就走了。并不在意某一种外在的生活方式,随便、简单与自在,没有任何的伪饰和造作。用他的话说他自己之所以到瓦尔登湖生活了一段时间,那完全是他个人的志趣爱好。如果说一个人向往简朴的生活,只要心诚,在哪儿都可以做得到,无论是在纽约、伦敦、孟买或东京。心中有“瓦尔登”,我们的生活将会变得更有意义、更有目的、更加幸福,这才是“瓦尔登”的真谛。 梭罗所昭示给世人的是,一个公民怎样追求个人自由的典范。

与之相比,陶渊明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农耕时代,在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黑暗社会,他试图以一己之力,摆脱对于社会权力系统的依赖,依靠自食其力,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在田园的自然之美中,彻底回归生命的本真。他所确立的是一个臣民,如何追求个人自由的典范。但在那严酷的皇权社会里,不可能争取到自由的权利,更不可能逾越一个臣民的界限。可他那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精神,就像一束淡雅清菊,独自绽放,在一个飘摇的时代里,固执地散着淡淡幽香。唯此,他那生命的光辉,也就一点一点闪耀,一点一点照亮了,人类永不停止追求自由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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