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光
京西琉璃渠村在晚清和民国年间是北京地区有名的武术之乡。村中习武之人众多,流派庞杂。村南琉璃赵家主事的琉璃窑厂,为了生产经营,从全国各地招来了不少技术工人,这些工人不光是来窑厂干活谋生,还从全国各地带来了不同风格的武术流派,少林、迷踪、通臂、炮锤、太极……大家工闲的时候,相互切磋、比试,有的还收徒传艺,对村里的习武之风影响很大。村里还成立了少林会民间组织,定期组织活动,到远远近近的庙会、香会去走会,敬香、切磋武艺,逢着农历的年节,在村里为乡亲们表演,还肩负着维护一方的平安,景况盛极一时。
琉璃渠村里的邓油铺买卖做得很大,河北、天津、山西等地都有他家的买卖。其三掌柜的,因家境殷实,从小就学了一身的本事,文武双全。他如今已年过半百,厌倦了总是在外面忙忙碌碌地跑生意,就在村里开办起了一所私塾兼武馆。三掌柜的收的徒弟,既能教你识文断字,又能教你练就一把好身手,村里富裕点的家庭都把自己的孩子往他那儿送,因此上邓油铺三掌柜在远近乡里颇有些名气。
李山是个住在村西头砍柴的樵夫,几年前才从山西迁居到琉璃渠,因他是琉璃官窑主赵花农在山西榆次的远房亲戚,因此上村里就接纳了他。过了而立之年仍旧单身的李山,瘦削的身量,黝黑的皮肤,两眼不大,却很有神,平素里他少言寡语,一笑一口白牙。
李山做樵夫纯粹是为了生计。为了每天上山砍柴,他特意到村东头的张铁铺打了一把砍柴的刀,旁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刀。刀很笨,刀口开得也不好,铁倒是好铁,和他的皮肤一样黝黑黝黑的,用久了,就生生地泛着白光。其实琉璃渠有三家铁匠铺,李山之所以选择村东头的张铁铺打自己的柴刀,就是因为他喜欢看张铁匠那独生女儿英子那甜甜的笑,李山认为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
这样的刀很合李山的脾气,他每天到周围的山上砍的柴尽是些碗口粗细的荆棘,木质很紧很密实,非常耐烧,挑到集市上自然就能卖个好点的价钱。
琉璃窑厂烧琉璃多数时是用上好的烟煤,有时也用些木柴,李山就时常将砍来的柴挑去琉璃窑厂一些,不过该多少钱得给多少钱,他从来不向这个琉璃窑主的亲戚客气。
“人家那么大的买卖,还挣着朝廷的银子,还在乎我这俩子。”
“李山,有这样阔绰的亲戚,你每天还这么辛苦的上山砍什么柴呀!人家牙缝里掉点渣子就够你吃喝的了。”村人常拿他打趣。
“那可不行,我自己卖力气挣的钱,花着心里踏实呀!”李山一本正经地回道。
这天,邓油铺三掌柜开的私塾兼武馆要柴。三掌柜可是李山的老主顾了,他那里需柴量大,这回又预付了订金。李山掂着手里的碎银子,愣怔了半晌,缓缓地说:“要这么多柴呀!”
给他钱的伙计听见了说:“三掌柜要在四月初一这天接待几位江湖上的朋友。”伙计看见李山若有所思,就跟着又说:“李山,你可真得卖点儿力气,凑不足数量惹恼了三掌柜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哪能,哪能,也就是一晌的工夫就好。”李山拍着胸脯保证。
村南面的九龙山,山高林密,还时常有野生动物出没,李山决定这回就去九龙山上砍柴。
果真是一晌的工夫,私塾兼武馆的三间柴房就被李山填满了柴火。给钱的伙计见了,高兴地张大了嘴,他走过来拍拍李山的肩膀说:“好汉子,行呀!换了别人三天也砍不了这么多柴呀!赶紧到井边儿好好洗洗吧。”
李山就来到了井台边,他赤膊了上身,露出了棱角分明的一块块疙疙瘩瘩的腱子肉。他用打上来的清凉的井水冲洗着自己汗津津的上身。
这些都让三掌柜看在眼里。三掌柜先看见了满满一柴房的柴,然后他又看见了在井台边洗冷水澡裸露着上身的李山,他还走过去看了看李山放在一块大青石上的那把柴刀。三掌柜来到李山身旁,沉静而缓慢地问:“那柴真是你砍的?”
李山边擦着上身说:“嗯。”
三掌柜又说:“就用这刀?”
李山穿上了衣服说:“嗯。”
三掌柜点点头说:“你砍的柴都是成年的山桃核儿,一般的刀是伤不了它们的,我刚才去柴房看过了,那些山桃核儿上留下的刀痕平整而光滑,如果没有深厚的武功,是不可能办到的。”
李山听了,憨憨地笑了,露出了那口白牙。继而,他又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早知道三掌柜您一身的好武艺,还教了不少的徒弟,您家里一定有比我这个好得多的快刀吧。”
三掌柜说了声,“惭愧!”他回屋里取了自己的双刀捧给李山看。李山接过三掌柜的双刀,仔细地看了又看,他用手轻轻地弹了下刀身,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声音悦耳而悠长。李山看刀的眼睛一直都是炯炯发光,好一会儿,他深深地点了下头说:“好刀啊,吹毛断发,是上好的菊花钢打的吧。”
三掌柜点了点头,“我对兄弟相知恨晚呀!”
院子里这么一热闹,几个伙计和不少三掌柜的徒弟都围拢来。伙计们便怂恿李山和三掌柜比试一下,“让我们大家开开眼,点到为止。”李山怎么推托也不行,大伙一个劲儿地起哄。李山只好拿着自己那把砍柴的铁刀和三掌柜拉开了架势。二人你来我往,叮叮当当的还不到十个回合,李山便败下阵来。
三掌柜脸上现出失望之色,他把手中的双刀交到徒弟手上,抬头望着院中西北角那棵蓊郁的大槐树,少顷,转头对李山说:“兄弟是不屑与我过招吧!”
“没有、没有,兄弟已经尽力了。”李山脸上又露出憨憨的笑,他把自己的柴刀掖起来,转身向三掌柜微微一躬,“惭愧!”
第三天夜里,李山正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站桩,呼啦一下子跳进了几个蒙面人,将李山围在了中间。
李山一拱手,“我只是个樵夫,和各位无冤无仇,为何这样?”
蒙面人也不答话,各持家伙进一步缩小了包围。
李山叹了口气,“江湖上都有规矩,我知道你们是三掌柜的派来的人。”话音未落,李山的那把柴刀在头顶上划出了一道亮亮的弧光,接着是“嚓、嚓”几声,那些蒙面人被削掉的头发竟扑簌簌像针一样四下飞散开去。蒙面人都“啊!”地一声惊叫,倏地就全没了踪影。
第二天,三掌柜备了厚礼来给李山赔罪。一见面,三掌柜忙拱手,面带惭愧之色说:“昨晚的那几个人都是我约来家里做客的江湖朋友,饮酒间,我向他们提起了兄弟你,他们一听在咱村里竟还有这样的武界高手,眼睛直发亮,他们都想以打败兄弟为荣,非要找你来比试一下,劝也劝不住。”三掌柜顿了顿接着说,“他们只想比试武艺,并无恶意,兄弟的断发已深入他们的经脉,稍有不慎,恐怕就会伤及他们的性命吧,不知能否赏我一点儿薄面饶过他们?”
李山赶紧请三掌柜坐下来说话,“您言重了,咱们街里街坊的,我来村里的时间又不很长,以后还得凭您照应着,赔礼、薄面的话不要再提了,您那几个朋友的伤不要紧的,我手上有分寸,他们忍上一个月的痛,那些头发自然就会长出来了。”
三掌柜微微点头,“这里替他们谢谢兄弟手下留情了。”
“不说这个了,既然您来到我这里了,坐下来喝酒,正有昨天刚从村里聚兴烧锅打的最好的烧酒。”
那天李山和三掌柜喝得很晚才散。
村东头张铁铺里炉火烧得正旺,火苗不断地向炉灶上空舔着,伙计不时从炉中拔出通红的铁条,张铁匠满头大汗地轮着一把大锤,“叮叮当当”地卖力在铁条上敲打,迸溅的铁花随之四处飞舞,张铁匠是在为李山重新打一把刀,一把好刀。这次李山可给足了工钱,张铁匠不敢怠慢。
“用这么好的刀砍柴,可惜了。”张铁匠打趣李山说道。
李山并不答话,两眼只顾看着出来给她父亲送茶水的英子,憨憨地笑着。
打这么好的刀干嘛?李山也在心里问自己,其实李山还想向原先那样过那种安宁平淡的日子,但他心里清楚,即使自己想要原先那样的日子,恐怕往后也不容易了,打下把好刀,以后一定用得着。
这年头年根儿,京西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雪后没几天,村里鸡鸣犬吠的来了一群土匪,土匪都是练家子,每个人的身手都不凡,三掌柜和徒弟们联合村里的少林会前去阻拦,和土匪们真刀真枪地干了一仗,可是还是败了阵,伤了好几个村人。土匪抢走了村里百姓和窑厂的不少东西,土匪头子“黑刀疤”还把张铁匠的女儿英子掠上了他的马背,说是要给他去当个压寨夫人。
当这帮土匪得意洋洋地要跑路时,一个黑瘦的人提着把刀在出村必经路的三官阁前横了路障,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正是李山。
“小子,你是哪位?不想活了,知趣的赶紧给爷爷让开路!”“黑刀疤”怒目厉声对李山说道。
绝望而惊恐挣扎的英子在马背上瞥见李山,像是见到了救星,大喊:“李山哥救我!”
“黑刀疤”一愣神儿的工夫,李山手中的刀光一闪,身子腾起,直向“黑刀疤”飘过去。“黑刀疤”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晚了,“黑刀疤”一腔子血喷溅得老高,他那颗张大嘴巴的头掉在地上滚出好几米远。
李山又过上了以前那样平淡安宁的日子,他每天仍旧去山上砍柴来维持生计。不同的是,他娶了个俊俏的媳妇,不说大家也知道,就是村里张铁匠的独养闺女英子,听说他俩的姻缘是邓油铺三掌柜和琉璃窑主赵花农共同给牵线做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