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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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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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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的婚姻

尹小华

一天,镇民政所长老窦在办公室门口悠闲地边抽烟,边看报纸。晨雾还没有散去,蒙蒙雾霭笼罩着城镇。院里有两只小柴狗窜来窜去,低吟着追逐打闹。

老窦轻唤一声,两只小柴狗迅速跑过来,摇尾与老窦相视。老窦提起狗粮袋走到院外,抓了几把放进铝盆。两只小柴狗没有立即吃,抬头看看老窦,摇着尾巴。老窦说:“吃吧。”它俩才低语一声,然后目送老窦返回去继续抽烟、看报纸。

随着一阵马达轰鸣,渐起一串尘土,一辆摩托车驶进民政所,车上坐着一男一女。摩托车在院里停下,男人朝挂着民政所牌子的门口望一眼,说:“有人。”女人也跟着望望,然后拧拧身子,闭下眼睛,“大星期天的,还真有人。”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嘴巴说给鼻子听。

两人匆匆下车,都阴沉着脸,一前一后急促地朝老窦走去。

男人胖墩墩身材,有着麦色皮肤,城镇的静默像铺盖一样捂在他身上。女人穿一套劳动布衣裤,脸色暗黄,身材瘦弱,一条蓝围巾遮着她忧愁的面容,这一切似乎隐含着她对青春流逝的不满。

老窦打量过着急忙慌的两人,出于礼貌,掐灭烟,收起报纸,抬头问:“有什么事?”

两人在门口就展开了唇枪舌剑——

“这日子没法过了,”女人说,那声音就像风拂过树梢,“离婚,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这样的人怎么让我摊上了,真倒霉!”她望望男人,看他是否觉得她的表述里有捏造、找借口、夸大其词,或是粉饰自己的地方。

“必须!”男人的态度也很坚定,他扫一眼老窦,又觑一眼女人,补充道,“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本来就活得憋屈,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不说,回到家不给好脸色,还唠唠叨叨,一个大男人怎么受得了……”

“嘿,奇了怪了,你自己没本事养家,还嫌别人说?”这时,女人并没有显出多么生气,眼睛的视线从男人的脚面,移到墙根的树丛,“一点骨气都没有,谁叫都喝,每次还出酒出菜,干活儿挣得钱,还不够喝猫尿的呢。”

“都是在一起干杂活儿的哥们,”男人回道,眼神从女人的胸部,移到老窦下额,“闲时凑一块坐坐,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整天婆婆妈妈的,没完没了。一次还愣把我从酒桌上拽回了家,多没面子?”

“面子?面子多少钱一斤?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要面子?”

老窦把两人让进屋,示意他俩坐在凳子上,自己也坐在办公桌前,在书柜里取出一本《民法典》,查看一下目录,然后翻到“离婚”条款,用红笔勾画几下,打开电脑,敲打一番,对两人道:“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规定,先进行调解,你俩究竟因何离婚?”

女人抢先说:“就是过不下去了!”

男人道:“我度日如年!”

老窦沉了一下,说:“你俩属于协议离婚,先回去冷静冷静,三十天内再来找我。”

“我一天都不想跟他过了!”

“我都要崩溃啦——”

老窦瞥一眼两人:“给你俩普及一下《民法典》离婚条文啊,简单说就是“两个一”和“两个三十天”。一来申请离婚登记,一来领取离婚证;冷静期三十天,领离婚证期限三十天……”男人和女人未吱声,都“呼呼”喘着粗气。

“你俩先签订离婚协议,”老窦取出一张表格,往桌前一推,又道,“填好后回去冷静三十天,任何一方不愿意离婚的,再来找我撤回离婚登记申请,该期限满后三十天内,你俩再来,到期不来或只一方来,视为撤回离婚申请……”

老窦正说着,院里有吵闹声传来,接着引起小柴狗一阵狂吠……老窦透过窗户望外看看,迅速关闭电脑,切断电源,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老窦走到院里,不知说了什么,人不吵了,狗也不叫了。

然后是出奇得静。

老窦这一走,便没了音信,直到午饭时间,也没见回来。

男人和女人肚子开始“咕咕”叫,两人大眼瞪小眼后,男人起身往屋外走。女人犹豫一下,也怏怏跟了出来,随手带上了房门。

来到街上,一直低着头的男人问:“吃么?”他像是跟自己的脚尖儿说话,头都没有侧一下。

女人赌气道:“么也不想吃,气都气饱了。”然后将眼神移到路旁的共享单车。

“还想离吗?”男人又问,声音有些发颤。

“怎么不离,你觉得还有法儿过吗?”女人反问。

男人说:“好!满三十天咱们就去找窦所长。”

……

满三十天,男人和女人来到镇民政所,却是铁将军把门。男人说:“咱们到窦所长家去,他家住老乡政府家属院,进院左拐第三家。你先走,我随后骑摩托车去。”

半路上,男人骑摩托车赶上了女人。她走得很慢,像挪。

男人停下车:“上来吧。”

没动静。

男人以为女人没有听见,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我干嘛上你的车?”

“那还离不离?”

“没人说不离!”

男人只得推着摩托车闷头跟在女人后边。可女人越走越慢,男人只好超过她:“能不能走快点?”

“着什么急?又没有吃奶的孩子等着。”女人说着,掰起了手指头。

男人叹着气,走一阵儿,等一阵儿……

终于,男人和女人来到老窦家门口,正遇见他提着一包衣物,送一对老两口出门:“少年夫妻老来做伴儿。都想开点儿,一片乌云也就散了。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常做饭哪有勺子不碰锅沿儿的?一个离开了,另一个还怎么过?”

老两口没说话,却相互往对方近前凑了凑。

男人和女人相互看了一眼,似有柔情在体内流淌。

这时,老汉拽着老伴给老窦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老窦转过身,冲着愣怔中的男人和女人问:“你俩怎么回事?”

女人说:“窦所长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男人立即帮腔:“三十天前……”

老窦笑笑:“你俩配合得还挺默契,合好了?”

女人忙说:“谁跟他合好?没有骨气的人!”

男人也说:“谁稀罕,一个人过,还省得让人唠叨呢。”

老窦再问:“你们真想离?”

女人偷觑一眼男人,稍作迟疑,干脆道:“离!”

男人紧跟道:“离就离!”

老窦将两人引进屋。

他住的是两间平房,里屋床上的被褥和枕头堆成一团,衣服拧着麻花搭在木椅上,两只拖鞋一只在床边,另一只反扣在墙角,只有那套制服笔挺地挂在衣架上。外屋餐桌上摆着三只碗筷,一只碗里还剩少半碗面条,仍存有少量余温,像是刚刚招待过那对老夫妻。

女人看了,心里“咯噔”了几下,轻叹一声,心想,莫非他一个人?可转瞬就烦起了自己:自个的婚姻都亮起了红灯,哪还有闲工夫操心别人的事。

男人似乎也察觉出什么,眉头皱了一下。

老窦指指男人,又指指女人,严肃道:“你俩真想好了?”

女人瞅瞅男人,像是征求他意见。孰料,男人却将身体扭到了别处。

女人立即在心里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片刻,老窦说:“你俩要真想好了,三十天内来领取离婚证。”

女人突然大声道:“想好了!”说着,转身出了屋。男人随即跟了出来……

又满三十天,男人和女人直接来到老窦家。

老窦见他俩仍是一脸官司,认真地说:“既然你们铁了心要离婚,我也不拦。但这是在我家里,我也不再作为民政干部。明给你俩说,如果你们坚持让我办理此事,就得掏些费用。”

男人迟疑着,还是从怀里取出一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这是我干零活儿挣的,全在这儿。”他说,“总共七百块钱。”

女人的视线一直跟随着男人的手,直到装钱的纸包落到桌上,心才跟着“咯噔”了一下。

老窦看一眼纸包,约有一公分厚,断定多是零票。

“我先收下,但这还不够。”老窦说,“如果你们有财产需要分割,还得额外付些评估费用。”

男人忙说:“我们什么财产都没有,房子是她租的,摩托车是我借的。”

女人叹道:“他穷光蛋一个!”

沉沉,老窦继续说:“至少也得两千块钱。”他做出毫不关切的样子,随手将装钱的纸包往桌边一推。

女人一阵阵心堵,她搞不明白,离个婚怎么还要花这么多钱。

“可我就这些钱了。”男人说着,看一眼女人。女人好像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抛出一句,“看我干嘛?我又没钱!”

老窦解释道:“国家的婚姻登记机关办理离婚申请不收费,可这是在我家里……”

女人狠狠刨了男人一眼,心里骂:这个窝囊废!真是脑子进了水,非跑到人家里来当冤大头。

过了一会儿,老窦望望男人,又望望女人,说:“我再问你俩一遍,还离不离?”

男人瞅一眼桌边装钱的纸包,又看一眼女人。

“又看我,窦所长问你话呢?”女人急于让男人表明态度。

“这种日子还怎么过?我再也不想听你吼了。”男人瞪眼道。

女人长“哎——”一声,“没用的东西!”

老窦叹了一声,随手拿起中性笔,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对折一下,右手大拇指顺势一捋,然后一分为二。他费了半天劲,才在半张纸上写好了离婚判决,接着又在另外半张纸上抄写了一份。

老窦宣读过判决书之后,又强调说:“都听明白了吧,你们俩现在身体和精神可都没有毛病,是因感情破裂做出的离婚承诺,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彼此都不再相亲相爱,相互照应……”老窦说着,分别递给男人和女人各一份,“如果没有疑义,签字……”

老窦的话突然被女人打断了,男人不解地望着女人,以为她要变卦。

“窦所长,先别急,有些事还没有协商好呢。”

老窦疑问:“你需要协商什么?”

“他得赔我青春损失费,我不能白跟他过几年,他娶我的时候就没花钱。如今既是两平世人了,我也不能便宜了他。”女人说着,扫一眼男人,“再说,我以后跟我姑去生活,离这儿上千里地呢,总不能走着去吧。他既然掏得出离婚的费用,就付得起我的青春损失费。”

男人一下子蒙了。这之前,她从未提过此事,想不到突然弄了这么一出。她嫁给自己时任何彩礼没要也确为实情:那时两人同在一个工地打工。男人推车运水泥,女人整理工具、打扫卫生。男人的推车两次陷进泥里,都巧遇女人,帮他拉了上来。有一天上午,女人收工晚,去食堂打饭时,盛菜的大锅已经见了底儿。正当她拿着两个馒头怏怏地往工棚行走时,男人端着自己那份菜赶上她说:“呶,大师傅给你留的……”之后,彼此有了好感。工程竣工后,两人分头打零工,却在一个劳务市场再次相遇,两颗饥渴的心终于擦出火花……不久,男人住进了女人的出租房,成了一家人。

回忆起往事,男人很感甜蜜,视线经过女人时,忽然升起一股温情。再看一眼那个装钱的纸包,又添了一脸苦涩。

老窦觉得,女人提出的问题不属于自己的职权范围,《婚姻法》里也没有提到过青春损失费。但见瘦弱的女人,也的确有些可怜,到千里之外投亲靠友,也确实需要费用,便转对女人问:“你想要多少钱?”

女人说:“投奔我姑,总不能空着手去,要给她买一套秋衣秋裤150元,给我姑的小孙子100元作见面礼,我的交通费粗算450元,大概700元吧。”

老窦微微点头,从女人身上移向男人:“她的要求不过分。”

男人很沮丧:“我把钱全给你了。”

老窦忙说:“这可是两码事。按说,应该付我的钱还差多一半,看你俩离婚心切,又调解无效,就先给你们办理着,不过你得满足她的要求。”说着,点燃一支烟。

男人用鼻子重重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喉咙有些痒,像有蚂蚁在爬,但忍住了没咳。当他的眼睛扫向桌上装钱的纸包时,心突然乱跳了几下,手随之抖动起来,他犹豫着问老窦:“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抽哪门子的烟呢?你不是早就戒烟了吗?”女人呛道。

老窦望一眼怒目而视的女人,又看看瑟缩中的男人,将烟推给了他。

男人点上烟,心平静了些,抖动的手也稳了不少,他连着咽了几下口水,冲老窦支吾道:“能不能,宽限一日,也许我有办法,弄点钱。”男人乞求着,“哪会想到她还有这种要求?”

女人盯着男人,手指头在小腹前胡乱搓着,眼泪慢慢往外冒,冒到眼眶,她连忙转过身去。

老窦说:“今天是周日,按《民法典》规定,本来也要顺延一日的。明天你俩再到镇民政所找我。”他说着,又指着男人,“到时你把钱给她准备好。”言罢,拿起装钱的纸包,示意男人和女人可以离开了。

男人走出几步后,回头向老窦道别,正见老窦又点上一支烟,随手将装钱的纸包放在了外屋的窗台上,心再次乱跳了几下。他赶紧转过身,走了。

男人和女人离开后,老窦到街上修了一趟自行车,返回时,老远见一人从他家院门里出来,帽子压得很低。那人听到声音,慌忙跑出胡同。

老窦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回到家,外屋窗台上装钱的纸包果然不见了。

老窦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第二天,男人和女人再次来到镇民政所,老窦正在看着报纸等他们。男人将一个装钱的纸包递给女人,看一眼老窦,说:“你看着,我把钱给她了。”

老窦见那纸包有些眼熟,包装虽然用牛皮纸代替了报纸,但厚度没有改变,它看上去就像换了一套服装。可老窦没有吭声,将离婚证分别递给了两人。

两人沉默着。

男人挠着头皮,咧嘴冲老窦说:“能给我支烟抽吗?”

一直揪着衣襟的女人插话道:“怎么又抽开了?别抽了,趁早回家吧,锅里有一只烧鸡,别让猫狗偷吃了。”

“你不是去你姑家吗?还管我干吗?”男人表现出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今天还去得成吗?连车票都来不及买。再说,我还不敢保证人家愿意不愿意收留我,可我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女人说着,显得非常无助,悄悄将装钱的纸袋和离婚证小心翼翼地收好,慢慢揣进怀里。

老窦凝视着窗外,天转阴了,太阳被一片乌云遮住。他开始收拾文案,没有再理会男人和女人。

男人看着那袋钱就这样没了,有些失落,自说自话:“从此以后就一个人了,这也称了某人的心了。”

“这也是你愿意的。”女人冲着自己的脚面说,“再说,某人也没想留过我呀。”

“我没说,不等于不想啊。”

“我明天就去我姑家,听天由命吧。”

“以后就没人叫我起床了。”

“想让我陪你去商店买个闹钟吗?”

男人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伸出宽厚的大手,抓住了女人干瘦的小手。女人冰冷的脸上立即涂上了色彩。

“再不会有人喝醉酒让你心烦了,”男人说,“我以前也是不争气,太贪杯,咱们还是去买闹钟吧。”

“我的心仍留在出租屋。”女人说,“以后再也没人唠叨你了。”

风吹开乌云,太阳重新露出头,屋子突然明亮起来。

就在两人要离开时,老窦发话了:“你们不能公然藐视法律。虽然很高兴看到你们拨开迷雾,重归于好,可你们现在已经离婚,不再是夫妻关系了,你们不能继续享有婚姻范畴之内的所有权益。”

女人紧紧拽着男人的胳膊,难道刚刚两人相互倾诉的体已话,都被大风刮跑了吗?难道一念之差,就要悔恨终生吗?难道当真要失去他了吗?

男人也像如梦方醒:难道那张纸就那么有约束力?难道赌气就是赌婚姻?难道从今往后,自己真的要靠闹钟起居了吗?

“破镜重圆的例子不占少数。”老窦微笑着说,“如果你俩确实想通了,可以撤销离婚判决,还可以给你们举办一个郑重的结婚仪式,使你们重新获得崇高的夫妻关系。”

男人和女人相互看看,然后转向老窦,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

老窦肯定地说:“真的!不过,你们要请我喝喜酒。”

男人一听喝酒,立即来了精神:“伙计,我可找到你了……”

女人也很激动,紧着问老窦:“你愿意做我们的主婚人吗?”

老窦干脆道:“当然!”

眼泪终于冒出了女人的眼眶:“我去定酒席……”但她刚一出口就后悔了,下意识地护一下怀里装钱的纸袋,瘦弱的身材更显萎缩。

老窦早已读懂了她的心思,试探道:“你不是用那些钱看你姑去吗?”

女人忙说:“我现在改变主意了,”突然又脸一红,“我想让我姑来喝喜酒,”她猛地瞅一眼老窦,“我姑跟你年纪相仿……”

男人愣一下,瞧瞧女人,也似有所悟:“到时请姑做咱们的证婚人。”

女人望着老窦,立即迎合:“对对,你和我姑一个主婚、一个证婚……”

老窦微笑着,将男人和女人送到大门口,看着男人将女人扶上车,女人搂住男人的腰,“轰”地一声,摩托车朝着街里驶去……

老窦点燃一支烟,悠闲地抽着。那两只小柴狗跑过来,在老窦脚下低吟一会儿,然后互相追逐着打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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