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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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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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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诗官

  刘艳茹

采诗官

1

三千多年后的今天,我翻开《诗经》,一次又一次诵读后,开始有来自远古的声音和形象从墨色的文字中浮现出来,一个藏在墙垣后顽皮的少女,一只叫螽斯的昆虫,一棵长在山上的扶苏,一条关乎爱情的河流……

那是人类的童年,所有的一切稚拙而原始,宫廷还没有奢华到穷凶极恶,民间的日子里也不乏春风秋月。走在远古不知名的阡陌小道,不经意间就可以发现那些散落在庶民中的快乐与忧伤,近身于茅屋陋巷,庶民生活的片段质朴而优美。

记录下彼时民间的一个瞬间一个片段,并将之传承后世的,是采诗官们。

据史料记载,采诗官最早出现在西周。《汉书·艺文志》中说:“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政也。”周朝的统治者为了倾听来自民间的声音,设置了采诗官。周王朝享国约八百年,传30代37王,国运久祚,这与历代周王要“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政”的念头是否有关?想来,还是有一定关系的。一个王朝能不能走得更远,取决于能不能把庶民的声音放在心上。一个能把庶民的声音放在心里的王朝,是有良知的王朝,是可以走得远的王朝。设置采诗官的周王们,初衷是要稳固自己的江山,商的结局警示着他们,于是,倾听庶民之声被他们作为一种制度传承了下来。

一代一代的采诗官食周粟,尽人事。他们就像一只只辛勤的蜜蜂,年复一年等待春风吹起出征的号角,当第一缕春信吹进王城,他们便鼓翼而飞,步履踏过王朝的每一寸土地,无数芳华掠过后,他们寻觅到最自然的一朵花,酿出最原始的一口蜜。

那些还沾染着泥土芳香的来自民间的歌咏之声被刻在龟甲或木简之上,摆在大殿之上周王的面前。

王朝的统治者们也许没有想到,当年,那些摆在他们面前的,刻在龟甲或木简之上的歌咏之声,最终会编纂成集,成为中华民族诗歌的源头。

2

《诗经》是国之瑰宝。《国风》是《诗经》中的精华。《国风》共计160篇,多来自民间,是周王朝历代采诗官从庶民的生活中直接采集而来。

担任采诗官的,是已经有些年岁的老人。《春秋公羊传》中说:“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

采诗官春天出发。《汉书.食货志》中说:“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献於天子。故曰,王者不窥牖户而知天下。”孟春之月,即是春季的首月,此时万物复苏,春意萌发。为了不窥牖户而知天下,统治阶级为采诗官们划置了非常广阔的采诗区域,据说东起山东,西达陇东,北抵河北,南临江汉,包括了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

采诗官们也许就住在都城。周朝的都城曾有过变迁。文王时,周人迁都丰,武王时期,在沣河的东岸营建镐京,丰镐二京即宗周。公元前770年,平王京都从宗周迁至洛邑,即成周。我曾看过一张周朝时期的地图,地图上的宗周或成周,只是一个圆点,或者连一个圆点都没有,但我能想象得到,那里有一座巍巍的皇城,有连绵的宫阙,有阜密的人烟。皇城的最高统治者坐在宫殿之上,也许就在这里,他们派出了采诗官。

一切整装待发,远处的人间烟火在召唤,春天蓬蓬勃勃无比妖娆,采诗官穿着官衣三三两两散入到民间的阡陌中。他们手摇木铎,木铎声传递着王朝的春信。清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西行的日头又在山头落下,他们走向一片沃野,走向一条河流,走进一片林木,最主要的是,他们走进劳动的人群中,走进街头里巷庶民的琐碎细微里……不经意间,春天的草木已葳蕤成夏的繁茂,然后是木叶萧萧,是雨雪霏霏,他们俯下身,像一只蜜蜂寻觅四季花源般寻觅着来自民间的怒放,然后不加修饰地还原,记录。于是,一场伐木,一次采摘,祭祀,戍边,相思,控诉,节令,农事,甚至谋杀……都被他们以诗的形式记录。每一首诗都是鲜活的,是现实的,是明媚的,是活泼的,当然也有沉重的。

刻刀下的古老文字原汁原味,它们以细而微的真实,击碎历史的大而空。

有时候我经常想,文字是伟大的,而这些直接采集于泥土的文字更加伟大,就像《国风》,它让我们在回溯历史的时候,能够触摸到来自远古的温情,所有的细节都是那样的弥足珍贵。植物是多么丛茂,动物们欢腾跳跃,一只打死的黄羊被包起来送给情人,三五在东的小星让征人起了幽怨。女孩儿爱得很大胆,弃妇们有的哀怨有的决绝而去。公子哥穿着好衣服在四处游逛,庶民一天忙到晚却吃不好穿不暖。有一个采集荇菜的女孩儿很美好,一个男孩为她辗转反侧,一场不知道最后结局的爱注定要在采诗官们的文字中走过千年。

《国风》中有相当篇目的诗是在讥讽统治阶层。阅读《诗经》中那些关于讽谏的诗,实在是为采诗官们捏了一把汗。一首《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骂人骂得这样直接解恨,表达民众愤怒宣泄这样彻底。我想,与其说是采诗官们要完成周王们“观民风,明得失”的任务,不如说他们对这种声音本身就带着一种同情和接纳。《国风》中这些讽谏的诗是否真的让统治者有所触动,我们无从得知。自古至今,庶民的声音要到达统治层的最高处,中间的历程太过遥远,远到我们普通人永远无法理解和想象。我们只知道,王朝一代一代被推翻,新的统治者碾压着旧日的头颅和血污杀向又一个起点,历史,就是在这样的交替中在行进。

采诗官们终于回到王城,在一间简朴的民居里,他们整理着那些还散发着乡土气息的诗和歌。

那些诗和歌一代一代传承,成了滋养后世的一帖良药。

3

周结束后,采诗制度曾一度中断,将采诗制度重新恢复起来的是汉武帝。《汉书.札乐志》中记载曰:“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

汉武帝之后,汉代统治者们,继续延续着采诗制度,派遣使者各地采诗。在《艺文志》中就有这样的记载: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赵、代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

据说汉代采诗的范围遍及黄河、长江两大流域,比周代还要广。

汉代的采诗官们延续着周代采诗官们的勤劳,他们以脚步丈量着汉家的江山,他们辗转各地,最终,大量优秀的民间诗歌被采集,以乐府的形式得以保存,成为《诗经》之后,古代民歌的又一次大汇集。如今我们读到的《汉乐府》,就是汉代采诗官们集体辛苦的结晶。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一部《汉乐府》,可与《诗经》、《楚辞》鼎足而立。它的真实性,让诗歌所呈现出的细节,振聋发聩。

千年之后,我们读《十五从军行》。读那个十五参军、八十岁才回家的人,读他归家后家园的零落,读他刻骨铭心的孤寂,读他一生的伤痛。

“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我们读《战城南》。读战争的残酷,读战场的惨烈,乌鸦啄食腐肉,驽马哀鸣,一场战争之后没有劫后余生,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我们读《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

我们读《汉乐府》,底层的疮疤俯拾皆是。像皮肤撕裂了,露出里面淋漓的血肉,怎么也不能掩饰的一种痛,我们读时,电击一样,痛,瞬间传遍全身。

历史的记载发人深省。

汉武大帝千秋功业,在史册中赫赫皇皇。其中有这样一段话:“他开疆拓土,击溃匈奴帝国、东并朝鲜、南诛百越、西愈葱岭,征服大宛,奠定了中华疆域版图。他开拓汉朝最大版图,功业辉煌。”

汉武帝在历史的猎猎雄风中挥斥方遒。《汉乐府》里的平民百姓被现实的残酷碾压成尘。

开拓汉朝最大版图,功业辉煌的后面,是底层百姓生活的千疮百孔。

4

采诗制度到了唐代,已演变为一种形式。太常卿采诗和风俗使采诗,失去了原本观风知政的意义。新乐府运动,虽然是一场诗歌的革新,但其采诗多是大臣所做,亦没有达到从民间吸取新鲜质地的作用。

但庆幸的是,唐朝有杜甫。

杜甫,就是行走在唐朝大地上的一位采诗官。他的一生,有四分之三的时间生活在所谓的“开元盛世”,而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战乱漂泊中度过的。他一生的常态是:漫游,游历,漂泊。

19岁,他出游郇瑕。20岁时,漫游吴越。23岁,回故乡参加“乡贡”。24岁到洛阳参加进士考试。之后,到兖州省亲,开始齐赵之游。29岁,回洛阳,筑室首阳山下,与杨氏成婚。32岁,与李白相约梁宋之游。安史之乱,杜甫44岁,把家安在鄜州羌村,之后,只身北上,被俘虏,押往长安。后,冒险由长安奔赴凤翔行在,被授左拾遗。因疏救房琬,触怒肃宗,敕放鄜州省家。接着,贬华洲司功参军。冬,由华洲赴洛阳。第二年春,返华洲,就沿途所见所感,写成著名的“三吏”、“三别”。七月,弃官去秦州,开始了“漂泊西南天地间”的人生苦旅。先是,这年十月,赴同谷。年底,由同谷抵成都,卜居西郊草堂。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乱,被迫流寓梓州、阆州。一直赏识照顾他的严武病逝后,乘舟东下,经嘉州、戎州、渝州、忠州至云安,次年暮春迁居夔州。居夔近两年。后,正月出三峡,公安,暮冬抵岳阳。之后,漂泊湖南。最终,病死在湘江舟中。

你看,杜甫的一生好象都在唐王朝的大地上行走。他爱写诗。他走到哪儿,写到哪儿,看见什么,写什么,大到军国大事、帝王将相,小到个人琐事、生活情趣,我们从这些诗歌里,可以看到盛唐的风采,看到唐朝的绘画、舞蹈、书法、音乐,我们也可以看到安史之乱后,上到贵族下到百姓的凄惨生活。其中,著名的“三吏”“三别”,我们耳熟能详;脍炙人口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都能吟咏。还有,他的“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犹如一幅幅彼时的悲凉画面,让几千年后的我们仍然为之叹息。

杜甫的诗歌继承了汉乐府的传统,“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他用如椽巨笔,书写着唐王朝广阔的社会生活。从这一点来看,谁又能说,他不是一位游走在唐朝的采诗官呢!

5

中国的采诗制度起源于周,止步于宋,历经一千多年。

如今,我们能找到的关于采诗官的记录凤毛麟角。不多的记载,在浩如烟海的历史典籍册页中,微忽得可以忽略不计。那些采诗官们,他们用一生的热情捕捉着历史的片段,他们的刻刀却没有指向自己,也许在一个王朝里,他们只是卑微的底层,也许在王朝统治者的思想中,他们不值得记录。

但历史不会抹杀掉功臣,采诗官作为某个朝代的文化使者,在中国文明的发展长河中,永远有不可磨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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