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孚
我四十岁之前,插过队,下过矿井,历尽艰辛,对“挺住”这个词儿,感受颇深。让我记忆深刻的,是这么一件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农村插队。有一年冬季,村里要趁农闲组织几十人进山搞副业,工程是给电力局往山上运送水泥电线杆。活儿重,报名的人少,生产队反复动员。
水泥电线杆有8米长,大头一搂粗。那天,面对一根躺地的水泥电线杆,我想试试它有多重。刚猫腰一伸手,登时被一位汉子拦住。他说:“哥们儿,别试,揪了腰,这辈子就残废了!”围观者议论纷纷,对往山上运送水泥电线杆的这项工程,说什么的都有。
生产队长在一旁可劲地煽呼:“这次进山搞副业,是往山上运送水泥电线杆,活儿是累点儿,可这差事得益!每天每人记10个工分,补助6两粮食,还发两毛5分钱的提成。愿意去的,回家跟老婆商量商量,名额有限,想报名的,赶紧去生产队的会计室登记。”
在生产队,我有个吃喝不分的朋友,姓牛,爱打拳、摔跤,比我大几岁,见了面儿,我呼他牛哥。听了队长的煽呼,我赶紧找牛哥去商议。走到他家,进屋打个招呼,直奔主题:
“我想报名去副业队。”
“是冲着6两粮食和两毛5提成去的?”
“是……现在我真的很缺钱!”
牛哥不再说话,坐在炕头,手握一只荆条疙瘩挖的烟斗,喷吐青烟。
半晌,我打破沉默,小声地问:“哥,你不同意?”
“我怕出事!”
“听说,好多人抬一根呢,能出啥事!”
“你抬过水泥电线杆吗?”
“没有。”
“七八百斤的重量,突然落在你的肩头,你会咋样?”
“我……”
“缩腰不行!”
“为啥?”
“你会因此受重伤。”
“我能作深呼吸。”
“狗屁!我问的是你能不能挺住?”
“我也不知道。”
“那就想明白了再做决定!”
想了一宿,第二天,我到会计那里报了名。街头,牛哥见到我,问:
“报名了?”
我点点头。
他说:“跟我回家一趟。”
进了屋,他把一条“腰里硬”递给我,说:“上山前系上它,抬重物能避免伤腰。”
“腰里硬”是一种线织的腰带,宽而硬,练武的人常用。北京人称呼它:板儿带。
往山上运送水泥电线杆需要6个人,前边两个,后边4个。大绳挽个猪蹄扣,系住水泥杆,绳子的另一头栓一根木杠。抬前边的俩人负责开路,并且带领大家喊号子。号子很简单,总共三个字:“一、二——上!”喊一二的时候,是腾出时间让负重者注意脚下;喊“上”的时候,目的就是让大家一齐迈步。
水泥电线杆的大头最重,抬大头上山,需要4个人:两个人负责抬,另外两个人当“拐棍”。山坡上常常没路,荆棘丛生,很不好走。跨沟过坎儿,赶上个脚高脚低的,当拐棍的两个人要架着负重者的胳膊,搀着他俩往前走。
开始干活儿了。我和牛哥一组。他是组长,让我和一个又瘦又矮的小个子抬小头,牛哥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抬大头。我从报名的时候就没重视这活儿,认为别人能干的,我就能干,直到七八百斤的水泥电线杆压在肩头,嘴里忍不住哎哟一声,才醒悟这次报名,有点儿草率了。
其实,我最喜欢在旷野劳动,因为旷野里风景美。春夏秋三季,四山晴翠,花影参差。早上,晨光熹微;傍晚,落日熔金。即使在冬天,大多数时间也是一天露气,满地霜华。但是,抬水泥电线杆上山,就没有这种愉悦的心情。
山坡凹凸不平,脚下老是磕磕绊绊的。前进中,水泥杆的角度随时都在变化。因此,肩膀受力大小,也是一会儿一变。走着走着,突然之间,一股巨大的压力冷不丁降落在肩头。身子一晃,我不由自主地刚要缩腰,身边的那个小个子立刻提醒我道:“哥们儿,挺住!”我赶紧挺起胸膛,浑身肌肉绷紧,5根脚趾死死地抓牢地面。重压之下,前额、下巴、脖颈、脊梁沟……汗珠子一下子奔涌而出。同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下工后问牛哥,他说那是骨头在呐喊。
往山上运水泥杆这项工程,我干了70多天,直到竣工。每天都是大汗淋漓,每天都能听见骨头的呐喊。一顿饭吃7个窝头,一根腌萝卜,外饶半铁壶凉白开。
唉,人的一生,真是太艰辛了!拿我来说,扛过粮包,上过跳板,下过矿井,遇过塌冒,还赶上过全身麻醉,开刀10分钟后,麻醉药突然失效……可我最终都平安地走了过来。因为我记住了牛哥送给我的一句话:缩腰不行!哥们儿,关键时刻一定要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