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孚
挎包里装进水壶、手电筒和一些零食,我和工友铁良前后脚走出宿舍。西望,天已日暮。
爬南大山是铁良的建议。南大山是当地老乡的叫法,在地图上不知是什么名称。我只知它是我所在煤矿紧连的一座高山。我没爬过南大山,问铁良:“那里的风景好吗?”
铁良道:“怎么说呢,不知你爬过香山没有?”
我说:“爬过。”
他说:“我给你打个比方,香山好比咱家里培育的家花儿;而南大山是大自然培育的野花儿。家花儿不如野花儿香啊!”
我说:“你少来那些个没正经的,我只问你爬一回南大山需要多少时间?”
他说:“腿脚利索的,用不了一个小时;像您这样笔杆似的身子骨,两个钟头能下来就算不错。”
那天,我俩下了早班,吃了饭,又磨蹭了老半天才出发。我怕返程时天已黑,特意带上了手电。
从矿井口左边的一条小径向上攀登,三步一旋,五步一折,别有一番情趣。光影、鸟鸣、草丛里探头探脑的野花,让人觉得仿佛走进了一篇美丽的童话。那最后的一句,是我随口说出来的。
铁良问:“倘若你真的走进一篇童话,最想遇见的是什么?”
我说:“神仙。”
他马上追问:“男神仙还是女神仙?”我说:“铁良你需要到医院去做一个‘胃镜’,可能里边有脏东西。”
他转到我对面,用玻璃眼球狠狠地瞪着我,抬起手戳点着我的鼻子,非常严肃地说:“你是个自封作家的人,说话要讲一点儿口德,不要老指责别人,不看自己。我问你,你那些胡编乱造的玩意儿,算不算脏东西?你写的那些儿童不宜欣赏的内容,算不算脏东西?你创造的那些个片汤话,算不算脏东西^……”这家伙急了,说话语速像放机关枪,把我这个慢结巴嘟嘟的够呛。
“算算算,您说的都算!”我被他彻底打败了,告饶地说:“你赢了!应该去医院做检查的人是我!回去我就挂急诊,照透视、照片子、验血^……凡是医院有的检查项目我都过一遍,您看成不成?”铁良捏着我的双肩乱摇,一边说:“你想把我逗死呀!”我说:“这是我目前可采取的唯一不用偿命的方法。”
我俩一边逗贫一边继续赶路。走到岭角附近,我发现山路边长着一棵新奇的植物:二尺来高,枝叶层叠,一枝挑着一片圆圆的叶片似的东西,乍一看,其形象好似在表演耍碟子的杂技。
我说:“这玩意儿可有个看头儿。不知是野菜还是野花?”
铁良说,这是“打碗花”,是很多城里人都不熟悉的山珍。它的茎能酿酒,它的花能止痛。他说,他们老家这种野花很多。祖母曾告诫他:说打碗花有灵性,千万别掐。说是谁掐了这种花,谁家就会打破碗。
男孩子淘气,你越说不要掐,他越是去做。一日,小铁良一鼓作气接连掐了三株打碗花,回到家,一边逗猫,一边等着砸碗的消息。但家里很平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小铁良感到很扫兴。吃完饭,他悄悄地抱着碗碟去洗。这事平时都是母亲去做,今天不是他逞能,而是他想试试打碗花的灵性。洗着洗着,没留神碗沿碰到了盘子,啪!一声脆响,两件瓷器都负了重伤。他家过日子一向心细,一回损失两件瓷器的事情,还从来没有过。当晚,铁良挨了爹一顿胖揍,鞋底子把屁股都打肿了。直到今天,他说,只要看见打碗花,就躲得远远的。
天将黑的时刻,我和铁良喘息着爬上了山顶,放下挎包,找了块大青石坐下休息。刚刚喝了几口水,变天了。乌云从西北方向扑过来,打着滚儿压向头顶。疾风骤至,卷起落叶沙尘。在闪电的照射下,我看见百米外有一座土屋。立刻冲铁良喊道:“哥们儿快跑!雨来啦,快到那边的小屋里避一避。”
我俩晃着手电甩开了大步,大雨点儿追着屁股放枪似的在身后猛烈扫射。逃到土屋,衣服裤子已经半湿。
这是两间石头砌的土屋,一大一小,房子不高,好像牧羊人的羊舍。主人不在家。大的那间,挂着锁;小的那间,屋门虚掩着。我俩只好进了小的那间。打亮手电照看屋中的情景,一炕、一灶、一桌、一凳;对着门口是一张破旧的条桌,桌边站着一口水缸,桌上有盐罐、油灯、火柴,土炕一头有个烧火的烟灶,墙角卧着两个南瓜,一堆红薯。
我俩点燃油灯,生起灶火,脱掉半湿的衣裤晾在炕沿上,坐等雨停。可是,雨却越下越大,先是哗哗的,后是轰轰的。两个人圪蹴在土炕的一角,听着一声连一声的炸雷。
我说:“幸亏有这间土屋可避,不然,这么大的雷,走在山路上,说不定今夜咱俩就得光荣了。”
铁良道:“应该感谢的,是土屋的主人。两间房若是都挂了锁,咱也是干看着挨淋。”
一句话提醒了我,我问他:“你说咱避雨的这间房,主人为什么不锁呢?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铁良说:“不可能是忘了,你没看大屋还锁着?很可能是出于一种善心,特意为流浪的人,或夜晚走到这里无处投宿的人,提供一个临时歇脚的地方。”我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着聊着,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爬山遭遇暴雨这件事,掐指细算,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南大山上的土屋和他的主人,不知今天是否还健在?未曾见面的那个人可真是菩萨心肠,即使做了羊倌,也要想方设法去帮助别人,人品何等高尚啊!我常在风雨夜一个人默默推测他的长相,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圆脸?是长脸……真应了白居易的一句话:“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