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建梅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自从头上冒起白发,眼角显露皱纹,不论醒着还是睡着,总想点起一根红红的烛火,穿越重重遗忘的暗夜与迷雾回到那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在那里,每逢夏日就会出现一条季节河,只是它始终没有名字。它自北向南流淌,纵贯小村。村子北高南低,三面环山,民房大多依山势而建,高低错落,都是长条石头垒砌地基,大小形状不一的各色石头垒砌的房屋主体,大坨椽子起脊,上面盖着青灰色、淡绿色的规整的薄石片。连接各家各户的也是用大小形状不一的石头一块块铺就的村中路面,人和驴马走在上面都能找到脚窝,即使冬天下大雪,都不容易摔倒。山上长满各种植被,只要一场大雨,山上的沟沟壑壑就会把汇聚的水流输送到村里,携带着黄泥、草根、杂物——甚至被突然而至的大雨冲刷淹死的大小动物——奔腾而下,村中平日走人、走驴车的大道,同旁边平日干涸的河道,都被黄色的河水淹没,水流汹涌而奔放,一路往南冲去……
每到这时,坐在屋里就能听到外面大嗓门的乡邻在喊:“发大水喽!”坐不住的大人、孩子不顾雨下没下完,就都跑到了外面。谁也不必走远,只要走出依山而建的院门,就能看到黄色的、夹带着杂物的水流狂放不羁、奔流而下。这时候是没人敢下水的,需静静等待雨过天晴,院门外的石砌路完全显露出来,水流清可见底了,人们才三三两两带着孩子,抱着该洗的衣服被子,走到河道边,看水、玩水、用水洗洗涮涮……
河水会持续流淌到秋凉,水也会从最初的哗哗流淌,慢慢变成缓缓而过,当水位渐渐下降直至河水干涸,一个夏天也就过去了,再想见到大人孩子在水边洗衣、嬉戏的情景,就要等到来年了。
至于这里的村民,也像这季节河,季节河只管流淌,只管消失;这里的村民只管活着,只管活着……没人知道祖上从哪儿来,问急了,老人会说是从山西大槐树底下搬来的。具体何年何月祖上何人,就没人知晓了。闹饥荒的时候,一个胆大心细的主事人带着几家子去口外逃过荒、奔过命;十年“文革”的时候,村民为了自己和家人站过违心的队,批斗过一起长大的人;改革开放的时候,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人们养过蘑菇、卖过煤块儿……
村民们曾经都以土地为生,四周的山坡上,但凡有土的地方,都被开发成了耕地,南方的梯田阔大、规整,这里的梯田如同那一块块石头砌成的墙壁,毫无规则、见缝插针,每到春天,山上山下每一块土地或大或小,全都被犁好了,黑黝黝的土地全都在等待饱满的种子们生根发芽。
曾经每天早上人们都是被村里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吵醒的,大人听着喇叭去地里上工干活,孩子听着喇叭上学去。傍晚收工做饭吃饭,大喇叭也会响起,放一段新闻,或是听一段评书。偶尔会有看电影的通知,吃罢晚饭,人们就三三两两拿着自家的小板凳,带着孩子,在路边买上五分钱闻讯而来的邻村人卖的五香瓜子,来到大队部院子里,占好一个有利的位置,边和旁人聊天边看孩子,等着电影开演。那是真正的露天电影院,放电影的人早早就把带黑框的雪白幕布挂在了院子南边的两根铁杆上,放映机也早早调好,只等天黑,观众到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放映。电影换盘的间隙,有上厕所的,有互相嬉戏的,有呼唤家人的,有偷偷跑走谈恋爱的……只待银幕两侧挂着的喇叭一响,一切杂声就都歇息下来,人们又投入了另一轮观赏电影当中。
电影结束,喧闹声再次响起,有呼唤家人的,有谈论电影内容的,有问候道别的,观众陆续散场回家。那时候路灯之间隔得远,有的地方还没有安装路灯,大部分人都带着手电。远望去,村里四处高高低低的小路上都慢慢走着打着手电筒走夜路回家的人,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渐渐都安静下来,手电筒的光、人声、狗叫声都渐渐消失了,深夜来临,村庄进入了梦乡。
曾经每到春节,家家户户都会割上几斤平时舍不得也买不起的猪肉,吃几顿带肉的饺子;捎带买几挂鞭炮,崩一崩平日的晦气;点起彩纸糊的灯笼,照亮黑漆漆的暗夜,直到大年初一到来,这叫守岁。第二天一大早,大人们会早早把新衣服叠好放在孩子枕头边,等他们一睁眼就看到新新的衣服,精神抖擞穿着去各处拜年。
对长辈,大人教导孩子见面了要恭敬,该称呼什么见面就要叫出来;长辈间闲谈的时候,孩子是不能随意插嘴的;长辈吃饭的时候,孩子们是不能一桌的;长辈教导的时候,孩子是要认真倾听的……对于不敬长辈的大人、孩子,村民间的议论会让他低头认错的,即使不认错,他也会成为村里的错误典型,永远难以抬起头来。
有客人从远方来,在家里就是上宾,不管是欠钱的还是借债的,出门之前就是客人,就要以礼相待,没有远近亲疏的分别。由于村民解放前曾到张家口一带甚至更远的地方逃荒种地为生,但凡那边来的买卖人——贩牲口的、编席子的等——都会受到亲切的招待。坐在饭桌上,还要打听一下那边的生活、沿途的见闻,听罢或兴致高昂,或唏嘘不已。
曾经村里人除了种地,还有一种主要经济来源——煤。不知从哪代开始,村里人就开始从村子东边和北边的山里挖煤赚钱,胆大心细的青壮年男子以及不服老的半大老人,凭着过人的胆气和一把子好力气,从山里、地底一点点挖出黑亮亮的煤块儿,卖了以贴补家用。听老人说,起初的煤窑就是依靠人爬进坑道一点点挖煤再运出来,后来才慢慢支起巷道,铺上一节节铁轨,用大罐车运出一车车黑煤块儿来。由于安全措施不到位,在煤窑丧命的人和受伤的人并不鲜见,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铤而走险的“煤黑子”依然从未断绝。
大山困住了村民的脚步,却也为村民提供了生存的支柱。这里的山不光有黑色的煤,还出产白色的石灰。煤窑有煤窑的危险,灰窑有灰窑的风险,放炮崩山烧灰,哪种活计都不轻松。
大山的仁慈不光这煤与灰,山上但凡有土的地方就生长着各种有益的植被。东坡朝阳这一面,迎着村口的风生长着满山的橡树,每到风起,橡树宽大的叶片就向上翻起露出泛白的叶背,远远看去一片银光闪啊闪的。秋天来临,橡树的果实被村民打下来运到场院里,去掉外面带刺的壳,里面的果仁就是很好的猪饲料。有的果壳里还偷偷生长着白色的橡树虫,孩子们就捏到场院的高炉边上,在铁炉口上一烤,一股肉香扑鼻而来,立刻成了孩子口中的美味。
橡树林的高处是一块块石头垒砌出来的地块,除了能种粮食,几乎每一块儿地里都生长着一棵或几棵果树,有秋天结果的大白梨、小酸梨,有夏天结果的大白杏、小酸杏,绵绵延延几个山头。橡树林对面的几座山,地处阴面,梨子好吃的少,但小酸杏和山楂、山里红、小酸枣、核桃长得漫山遍野都是。秋天来临,只带着干粮和水到地里收割玉米高粱谷子的人们,绝不会渴到、饿到——大山的仁慈遍地可见。
北面和西面的山上果子少,但成材的松树柏树很多,一直绵延到潭柘古寺和广惠寺,松柏银杏,伴着曾经的潺潺流水,为村民输送着灵气。广惠寺山脚下有一口大井,井口阔大,直径足有两三米,在家家通自来水之前,村民们每天都会用扁担挑着水桶来井边排队打水,打满两桶再慢慢挑回家去。每家每户进门左边或者右边都立着一口大水缸,足能装上五六担子水,缸口盖着房顶上那种青石板,水面上飘着葫芦劈成两半做成的水瓢。口渴了就用水瓢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去,那份清冽与甘甜足以赶走一身的饥渴与疲倦。水井旁边的地里是一大片精致的果园,里面精心栽种着葡萄和樱桃,大概因为离水源近,井水又如此甘甜,每到樱桃和葡萄成熟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分到葡萄和樱桃,吃在嘴里人们的笑容都是甜的。
那时候的窗户是纸糊的,睡觉是睡热炕的,炉子是在地下的,屋里是有炉坑煤坑的,秋天的白薯和立冬时的白菜收上来,晒一晒就要入窖了。那时家家院里都挖有白薯窖白菜窖,那是种半地下的储藏室,直接从黄土地上挖出来一个长方形的大坑,深达一米多,上面加了门,蒙上各种草垫破被褥保暖,尽管简陋却能保证白薯和白菜安然度过一冬,家人便有了一冬的安稳。光有白菜还不够,各种边边角角的萝卜豆角、扒下来挑拣剩下的白菜帮子,也会被人们加上大粗盐压上大圆石头,在菜缸里腌制成咸菜,这样的冬天就更加妥帖了。放学、下工归来的人们,围坐在炉台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玉米粥,就着腌好的咸菜,吃着烤得焦黄的红壤白薯,保准忘记冬日的地冻天寒。
……
曾几何时,山和人都开始变得漠然。季节河在人们大兴土木开挖排水沟之后,没有了各色鹅卵石堆积的河道,渐渐的连雨水也越来越少,夏天很少见到季节河那灵动的影子。山上的田地与果树不再有人栽种与维护,百年老梨树也成了村里新兴产业的牺牲品,连树桩都不见踪影,白杏不再那么好吃,核桃经常长黑了,核桃仁长了虫。从前的石头墙壁石板盖顶的房子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粗制的红砖或者精致的灰砖垒墙,灰色或红色瓦片的更高大明亮的房子。为了地基的宽窄、房子的高矮、滴水的合理与否,长幼尊卑也在慢慢消失,吵架甚至打架的越来越多。村里带脚窝的石头路被改成了水泥方砖路,路平了,却没有了古韵。
这次回乡到村里的老街转了转,拍了些照片。记忆中的故乡只在这些照片的场景里,还能找到依稀的影子。印象最深的是我拍的一堵各色石头随形垒砌的老墙,围出了一个犄角状,它的右侧以前是座老庙,从我记事起就是一个黑乎乎的破房子,左边胡同通向小敏家,右边通向小琴家,以前这里好像还有棵空心大槐树,我们经常在树下玩耍;第二张是南屋爷的屋子,以前黑乎乎的窗户换成了绿色窗框窗纱,门上挂着沉甸甸的大铁锁;之后三张是二奶奶三奶奶家,全都破败了,即使为了拆迁翻修过也都荒废着被野狗占领了……最后那张照片里的大碾盘曾留下我许多童年的回忆,有繁星满天的夜晚,有小伙伴们的欢笑声,有对未知的憧憬……碾盘旁边那道长长的、石头堆砌的矮墙,更是伴着我从幼年走向了少年,看着它从高墙变成矮墙,如今它已成了残垣……
那些闪光的日子虽然吃窝头白薯啃咸菜,却无比快乐,父母头发还没白背也没有弯,二奶奶三奶奶三爷爷都还健在也还很健谈,爷爷奶奶还能招待外乡的编席人、贩牲口的人,一到晚上饭后就可以坐在旁边听他们天南地北说起各地趣闻,说起自己的各种逢凶化吉、各种险事,我奶奶看电影的时候依然能抱我在她自己缝制的黑色大襟袄里,因为劳累打着呼噜却还紧紧搂着我怕我着凉;我的爷爷还能教我在牲口棚门口咔嚓咔嚓用铡刀铡草,还能拉着毛驴让我优哉游哉骑着玩耍……
一梦醒来,爷爷奶奶们去世了,爸爸妈妈都老了,北大岭上盖起了定都阁,家家户户为了拆迁把以前种着蔬菜、花朵的院子都用水泥封了顶,季节河再也没有流淌过,橡树年年自己结果自己落下,煤窑灰窑全都成了历史,山上山下的田地大部分都荒芜了,就连种子都没有留下,我睡在床上,却再也做不出香甜的梦,村里到处都是路灯,再也用不到手电,我却无比怀念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手电筒那笔直的光柱……
原本的我,看到故乡如今的光景,在心里想:点起再多的红烛也难以穿越岁月的暗夜与迷雾啊,我的故乡就这样了吗?淳朴渐失,前路渺茫?
今年春天,在潭柘寺镇人大曹建民主席的帮助下,我见到了桑峪村如今的大队书记。其实我们原本认识,只是三十几年没见,不能贸然采访。如今的他与我印象中完全不同了。 那时的快乐小伙儿,被我们这些小辈称呼为“大鹏哥”的人,已经成为面前沉稳严肃的大队书记。他诚恳坦率地讲述了村里发展中的困难和村民对他的误解,强调了党对农村老百姓生活品质的重视,从新农村建设、美丽乡村建设,谈到了近期如何利用现有村里资源发展乡村民宿的尝试,曹主席和王书记都希望更多有知识有文化有见解,已经走出大山的人,能回村献计献策,把家乡建设得更有“家乡”的味道,更有“家”的味道……
这番话连接并照亮了小小桑峪村的过去与未来。它虽然只是中国版图上一个不起眼、不知名的小小乡村,却也曾用自己仅有的贫瘠的土地、贫乏的产出,养活过世世代代在这里生存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桑峪村人,每一个山头上、每一块小田地里、每一棵野生的果树下都曾停留过满怀希望的目光……愿新书记的梦能圆,桑峪村的梦能再次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