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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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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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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千年

李明新

突然,世界一片寂静。

夕阳用最柔和的光织就的霓羽轻轻覆盖着北响堂山,习习的凉风在暑热中悄悄推送着神秘。我迟疑的脚步穿过一道窄仄灰暗的过道后,毫无准备地一步踏进了一个永恒的时空——一片金色覆盖下的静谧的废墟:百十通古碑、石经幢,还有背对我端坐的三座无头石佛呈现出凝固的画面。一蓬蓬野草,恣肆地生长着,用温顺的叶的触角,正无声地诵读着石碑上冰冷的经文。一只多脚虫从容地在颓丧的残阶上爬行,而夕阳落在西南角、一座正在维修的古塔的脚手架上无声地叹息着。

我也许是被他召唤来的,一个一千多年前的书生。他从一块在微微细风中散落沙粒的“重修三世佛殿”石碑中走了出来。他告诉我1100多年前,他就在这里等我,一直等到今天这个黄昏,等到我用颤抖手指触摸到他已经没有温度的名字——胡砺。

他告诉我,这里是他的故乡。他说他像我一样,第一次的登临鼓山并未如愿。想起我上山时曾在常乐寺路标前徘徊良久后,最后选择从众拾级而上,但心里总是有个梗不愿前行,所以只在半山瞭望了山上的石窟胜迹,便折身而返,莫名其妙走进已经荒芜的常乐寺,走进常乐寺不易被发现的后院,来到他的面前,不由赞叹原来我与他有着莫名的机缘,我的心不免有些怦然。

我的手指伴着眼睛听他静静的诉说。他说少年时并未留意山林之乐,虽然知道鼓山(北响堂山原名鼓山)是胜迹,却从未到过。倒是离家的二十多年,对这处未至名胜的揣摩,支撑着他对故乡的梦中牵念。于是,他借回家扫墓的机会,决意上山拜谒,了却心愿。然而,天公不作美,路上天降大雪,此时山寺在望,而雪势愈急。心中的热望让他坚持在大雪中跋涉,直至傍晚才抵达。

胡砺说那一晚,他得到了常乐寺住持师彦大师的款待。万籁俱寂之时,就在东轩,他与师彦静对龛灯,拥炉夜语,听雪打窗,想来日胜游,通夕不寐。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迫切地推开窗户,却见阴云蔽空,山色晦昧,无所观览,而大雪深以盈尺,难以攀爬。一直等到上午十点多了,大雪依然在下着,他只得与师彦大师告别,竟与山上仅几百米处始凿于北齐的佛造像石窟圣迹无缘。最令他遗憾的,是与山上的“石鼓”无缘。那神奇的石鼓并不是个吉祥之物,但他要去看,要去问责为何它们总是给人间带来战争的灾难。师彦大师在送他出门时,指着寺内堆积的木材砖瓦告诉他,自己正在为修缮常乐寺筹备材料。

我喜欢这种对话,面对胡砺,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我想问那三尊无头佛像的故事,我想问他为何要以石碑身姿矗立在这里千年不倒?甚至想问,为何我在这样一个黄昏与他相遇?然而,同伴们再三催促下山,我只得用最后的抚摸与他告别。

告别了常乐寺,我和胡砺的对话还在继续。胡砺说第二年的春天,他与师彦在镇阳相见。这一次,师彦给他讲了响堂山以及常乐寺的兴衰过往和鼓山之灵异。师彦说这山上原来有两通如鼓的神石,每当它自鸣,人间便有战事。北齐末年,此鼓常鸣,齐便被周吞并了;隋文帝末年,鼓又自鸣,唐代替了隋,所以人们就称石鼓为“神钲”。

还有更神的事,师彦告诉胡砺,《齐志》上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说这山里有个五百罗汉的居所,但是人们是看不见的。北齐的文宣帝高洋,在天保末年,曾将派人到罗汉寺取经函,使者说我不认识这个寺,如何取得?皇帝说,你就骑我的骆驼去,自然就会找到。这个使者入山果见一奇寺。寺外数僧已经在门外等候,见到使者就说“高洋的骆驼来了!”使者告诉僧人,皇帝说让我到“寺东廊从北第一房取经函。”这经函,乃“尺八黄帕”,经函到手后,僧人和寺庙均不见了。师彦说至今这山里时常听到钟鸣的声音,但是却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为什么高洋有此佛缘?因为这山上的石窟即为高洋开凿。北齐以邺城(临漳)为上都,山西晋阳(太原)为下都。高氏皇室频繁往来于二都之间,并在沿途开窟造像,修建避暑离宫。为了自己方便,高洋在响堂山下建了离宫。他看到山腹有数百僧人在坐禅修行,于是就开凿了三个石室,即今北响堂第三、四、五窟,俗称南洞、中洞和北洞,刻诸尊像。常乐寺就是这个时候建立起来的。常乐寺初名石窟,后至天统间改称智力寺,宋嘉佑中,复名为常乐寺。

这一次相见,师彦表达了自己想恢复常乐寺原有规模的宏愿,得到了胡砺的鼓励。之后的几年,胡砺与师彦又有两次相见。也许是胡砺的官不停地在升,还是胡砺的学问日进。师彦竟当着他的面,不好意思开口请他为重修三世佛殿写记,最后还是用书信的方式,向胡砺提出了请求。

胡砺是个有着独立思辨的人。碑文读到最后一段,我哑然失笑也肃然起敬。胡砺在碑文中直抒胸臆提出了他的质疑:佛即觉悟,是无声、无色、无形的;佛也是无名无数无相可观的;佛更是不来不去,不能有实际用处的;佛是不远不近,没有时空限制的。但是三世佛却各有一个名号,而过去、未来有无数个佛,恐怕知道未来的却不知道过去;而知道过去的,却又不是现在的,这个理,我实在是不知道啊!最后,他对师彦勇猛精进重振胜迹辉煌的努力予以了高度赞扬。

碑文撰写于正隆三年(1158年),此时胡砺已经官至刑部尚书,赐紫金鱼袋。这一年,胡砺52岁,离他过世,还有三个年头。

是的,胡砺在世间只活了55岁。他对佛教造像的质疑,来自他上天赋予的聪慧与一生的坎坷,来自他身置金王朝宫廷血腥争斗的见证和对民间疾苦的关注。

胡砺字元化,磁州武安人,生于辽天祚帝乾统七年(1107),卒于金海陵王正隆六年(1161)。年少时他聪慧嗜学,金太宗天会年间,少年胡砺被元军掠至燕地。后来他逃匿到一处寺院做杂役。有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具有慧眼的人物——韩昉。韩昉的先祖仕辽,累世通显。韩昉见胡砺第一眼就很诧异。这哪里是个杂役,倒像个书生,于是就叫他写首诗来表达心志。胡砺操笔立成,思致清婉,令韩昉十分惊骇,于是韩昉就把他带回家里,让他做了儿子的伴读。正是韩昉的帮助,让胡砺学问日进,25岁时一举中地,成为进士第一名。殿试后,按照惯例他被授予掌修国史的官臣——翰林修撰。之后的30年,胡砺宦海沉浮,一生经历了金朝四个皇帝,官位从最初的授右拾遗,到有着实职的定州观察推官(掌推勾狱讼之事,品秩为从六品或正七品),最后至刑部尚书。其间他曾开坛讲学,学子常聚居数百。被他调教的学生,大都在科举考试中,处于上游地位。他最后侍从的皇帝就是那位褒贬不一的海陵王。

海陵王完颜亮自幼聪敏好学,汉文化功底甚深,他志大才高,雅歌儒服,能诗善文,品茶弈棋,谈古论今,文韬武略兼备,喜欢与辽宋名士交往。这是胡砺能够得到他赏识的基础。完颜亮几乎是刚刚坐上王位,就迫不及待地招胡砺为侍讲学士,同修国史。但是完颜亮用血腥的杀戮手段坐上帝位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大开杀戒,宗室几乎被他杀光了。性情上更是猜忌多疑。可想而知性情耿介的胡砺每日过着怎样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的日子。

胡砺是扈从海陵王至汴的路上“得疾,卒。”就这三个字,胡砺的人生画册就合上了。而就在这一年,海陵王完颜亮也死了——靠谋杀上位的他死于被谋杀。胡砺真的死于疾病吗?在路上得疾,很快即死在了路上?会不会是他秉公史笔得罪了君主,被暴戾的海陵王所害?这实在是有很大的文学想象空间,几乎可以构想一部电视剧了!

一千多年过去了,在历史的长河中,如芥子般的人啊,谁还会记得胡砺这位书生?关于我从碑文中遇见的这位才子,我查阅了所有的文献,只能得到这么多。他的面庞并不清晰,他的性格在我的心里却着实鲜明。

历史的画卷不可轻易撕开,撕开便见刀光剑影、百姓疾苦、士人的挣扎与无奈。胡砺对佛造像的质疑,是对战火动乱中百姓如蝗命运的悲悯;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思辨和良知。为他书丹和立碑的,均为其时的名流,他们完全尊重了胡砺的意志,把他的思考如实刻在了碑上,留给了后人不尽的思考。

常乐寺在1000多年的时空中多次被毁,屡毁屡建,而这块碑居然在历劫中依然与被毁的三世佛像结伴矗立。常乐寺毁灭性的最后一劫发生在1946年。据说是一位老师带着他的弟子,一把火把它焚了。他是在质疑佛祖对众生的保护不利吗?这位老师是胡砺的转世吗?好执拗的胡砺,好深刻的质疑,流逝好快的历史岁月!而那三尊被胡砺记胜重修过的无头三世佛造像,似乎也在夕阳中诉说着什么!

我在2017年的7月,在北响堂山下的常乐废寺里,遇见了黄昏中从碑石里走出的胡砺。我握了他的手,被他拉着走进他的碑探寻了一番,然后轻轻地把画卷合上,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平静。

千年后,谁还知道胡砺?谁还知道我在这里曾与他的相会?!

2017/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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