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守奎
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社会性,人和人扎着堆儿过日子,才能开创幸福、抵御灾难;自然界中的许多事儿也都扎着堆儿惠及人类。好友送来两箱杏儿,抛下一句“麦黄杏儿,自家院子里的”,便走了。
麦黄杏,顾名词义,是在麦子发黄时成熟的杏。
麦黄杏,这亲切又久违的名字,硬是把麦子和杏儿扯到一起,一个名字,包含了粮食和果品两类作物。
打开箱子,泛着黄橙橙的光,乒乓球大小的杏儿,正拥挤着咧嘴笑。果香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伸手抓起一个,塞进嘴里。顿时,浓浓的香,酽酽的甜,立即俘获了我的全部感受,如同进入时空隧道,打开了月亮宝盒儿,回到了童年。
童年简单的快乐回味无穷,就像这杏儿,给予我的温暖、甜甜酸酸的幸福与趣味在心底早已成了陈酿。
小学校离家有四五里路,上下学都是同学相伴,走一路,玩儿一路。路上有几棵杏树,暮春,“花褪残红青杏小”,苏轼是在伤春,青杏里却育着我们的快乐。小伙伴们捡拾掉下来的青杏儿,捏住一个,鼓足勇气,屏住呼吸咬一口,龇牙咧嘴,如同接受巨大考验。青杏儿极酸,很刺激,很多人享受不了,吃进嘴里,立马儿五官挪位。我们常常是一人咬青杏,一帮人围观,步调一致地做着夸张的表情,那演技,绝不输王景喻的哑剧《吃鸡》,没准这便是我们最早进行的罗杰斯的共情训练。而后,小伙伴们笑作一团。
啃完青杏,便露出了软软的核儿,核膜里边是晶莹透亮的核肉,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用力一挤,核膜里的压力瞬间增大,核肉便突破核膜,喷射而出。只要调整好方向,就能准确地射中目标,多数是胆小的伙伴,或是女生。冷不丁,凉凉的软软的东西喷在脸上,着实吓一跳。当然,作为回馈,一定是被狂追,抱头鼠窜,狼狈求饶,笑到岔气方才谢幕。
到了五黄六月,沉甸甸的麦穗渐渐变黄,田里麦浪滚滚,曾经的青涩小杏儿,出落得黄灿灿,光鲜耀眼,从树下经过,那醉人的果香,更惹得小馋虫们垂涎欲滴。那时候的水果要等到自然长熟才会摘,没有催熟或早产,遵循的是瓜熟蒂落。摘杏季节,主人摘了杏,特地用荆条筐装些熟透的、软软的杏,在树下等我们放学时吃。筐子周围蜜蜂嗡嗡飞,我们围着筐子,默默地吞着口水,接过主人递过来的杏儿,眼睛乐成了一条缝儿。
舅爷家的田里有几棵大杏树,也是麦黄杏。暑假,妈妈带我去舅爷家。吃杏,是我去的动力之一。爬上树,挑那泛着熟透的特有光泽,散发着香气的杏,摘下来,直接放进嘴里,偶尔淘气,用嘴去叼。大人总是说,“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而我总不服气,每每吃到撑,感到肚子真难受,便忍住,不敢作声。
杏儿,据说还是治疗冻疮的药。小时候,我的耳朵年年冬天会冻伤,耳垂红肿、流水,痒痛难忍。后来,妈妈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一个偏方:夏天,用熟透的杏泥,每天糊在耳廓上,坚持一周。连着几年,妈妈都会在麦黄杏一下来,就挑那烂杏往我耳朵上糊。这算冬病夏治吧,我的耳朵后来再也没冻过,姑且就算是杏的功劳吧。
儿时的记忆,所有的青涩都变成了甜蜜。麦黄杏吃了,心里和眼前一直萦绕着小麦的影子,晨起跑步的时候,在路边使劲儿张望,一片钢筋水泥的森林,和我一样,大概也在怀想昨天的麦浪。离家近40年,虽再未亲近过麦子,再未感受过龙口夺粮的热火朝天,但麦收季节,我总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麦香,因为,那是滋养我长大的味道。
晋南小山村,一过清明,蛰伏了一冬的小麦,便抖落一身灰土,变得绿油油,一垅垅、一片片的麦苗,踮着脚、比着肩地往上长。待长足了个儿,蓄足了能量,抽穗灌浆,根根麦芒,直指蓝天。只要水肥充足,麦粒就像充气似的,迅速饱满。麦黄杏熟了,枝头的布谷鸟叫了,“布谷,布谷,布谷”。碧绿的海,被布谷鸟叫成了一片金黄。夏天的风,滚过麦田,麦浪便成了黄河的波涛,涌动翻滚,一直卷向田头的彼岸。风卷麦浪,成熟的麦子,顾盼多情,掩隐不住的风韵,撩拨着庄稼人的心魄,浓浓的麦香,随风飘荡,醉了辛勤的麦农。秋天种下的希望,冬天坚守陪伴,春天心情和麦子一起拔节,终于等到夏天的功德圆满。于是,大人们磨刀霍霍,因为他们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再用拇指试试镰刃,然后脸上掠过一丝淡定的微笑。
割麦子要选好天气,天不亮就得下地,趁天凉快,抓紧时间可多割点。太阳升起时,快手已经放倒了半截麦田。你看割麦人左腿弓右腿蹬,拉开架势,左手一拢,右手的镰刀便轻快地滑过地皮,一大把麦子便温顺的倒在臂弯,男人麻利地将其放成一堆,继续下一镰。撂倒的小麦,由跟在身后的女人们打捆立起,像士兵一样,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割麦子的人一直弓着腰,头戴一顶麦秆编制的大沿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早已湿透的毛巾,任由汗水吧嗒吧嗒地掉在麦茬地里。割麦子要穿长衣长裤,减少麦芒扎人。但衣服已经湿透,紧紧地黏贴在身上。只有当汗水流进了眼睛,糊住了视线,才快速拽过毛巾,抹一把汗。当腰实在支撑不住时,大人们才会直一下腰,喘口气。捆麦子的女人们蹲着撅着圪蹴着,同样是长衣长裤,但衣裳的色彩会给麦田增加几分靓丽。
麦垄长长,往往只在田边地头,才有一两棵大树,树的枝杈会遮住一些直射的阳光,撒下树荫。相比麦垅中的热浪,这是割麦人的天堂。但只有当渴极了的时候,人们才会返回树下,牛饮一般,灌下半罐子自带的凉白开,或是绿豆汤。满血复活,重新投入战斗。因为麦收是龙口夺粮,要争分夺秒。一旦龙王爷不高兴,一场大雨,到了嘴边的粮食就会遭殃,麦田减产,谁不痛在心头。
麦收季节,农村学校都会放麦假,我们会帮着家人干些杂活,或是跑跑腿,为大人送饭送水。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拾麦穗。“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到手的收成,一粒也不能浪费,小孩儿们会扫雷一般,沿着收割过的麦田,从地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将遗落的麦穗拾起来。麦芒划得满身都是血印子,汗水一浸,钻心的疼。那时穿的是妈妈做的布鞋,在麦茬地里走,要躲着麦茬,一是怕扎坏了鞋,心疼,也怕刀子一样的麦茬,穿透了鞋帮,扎伤了脚。
至于吃饭,只是抽空在树荫下点补一口,多是凉馍就凉水。全家总动员,没有闲人做饭,只有等到晚上,腾出手的主妇们,才会擀面犒劳大家。累极了、饿极了的我,一次能吃一大海碗妈妈做的手擀面。有时不等吃完,我便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天快擦黑,人们要将捆好的麦子,用拉拉车拉回麦场。白天将收割的麦子,摊在麦场晾晒,不停地用叉子翻挑,直到晒透、晒干。这时候,人们会用牲口拉着重重的石碾子一圈一圈的转着碾压,直到麦穗上的麦粒全部脱掉,这才将麦秆叉起,像是托着一朵云,向空中抛去,于是魔术般地叠起了一座座麦秸垛,这也成了日后孩子们捉迷藏的乐园。
剩下的便是黄橙橙的麦子,大人们根据风向,用木锨将间有麦芒麦秆等杂物的麦子,向空中扬起,形成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在傍晚的暮色中,定格成一幅丰收的画卷。利用风力和不同的惯性,就在这一抛洒中,杂物与饱满的小麦自然分开,形成了一座粮山。这时,辛苦的庄稼汉忘却了辛劳,忘却了饥渴,伸手抹一把汗,幸福的甜蜜溢满了脸上的沟沟壑壑。那时每年麦收结束,父母都要瘦很多,现在回想起来,还常常心酸。
如今,我印象中的收麦场景,早成了历史。轰隆隆的收割机代替了人工,麦收的辛苦已远离我们而去。但那永远的季节,永远的麦香早已浸入灵魂。刚离开我们不久的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有一个梦想,就是“禾下乘凉”,我想,也许有一天,麦秆也会像大树,长出年轮,记下所有关于麦子的往事。
“文化,是一种包含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态共同体。”我的麦黄杏,其名称就是我家乡的劳动人民创造的一种生态文化。我会永远记住这个温暖的名字,记住我的麦子我的杏儿。
首发2021年7月18日《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