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孚
我三舅属于粗线条的男人,元宝头、金鱼眼,一身的“五花肉”,走路乱哆嗦;说话好像有回音,嗡声嗡气的。他平时爱管个闲事,村里有个婚丧嫁娶,大事小情的,不用给信他也主动前去张罗。人送外号,“瞎扒”。舅妈说他,操心、费饭、白劳神。评语是:拿擀面杖当箫吹——本来就是傻瓜蛋,还外带实心眼。三舅对老婆的评价嗤之以鼻,心里说,你老娘儿们懂个屁,茶喝后来酽。早晚我干一件露脸的事情让你看。
村里有个小名叫狗剩的,和我三舅是棋友。两个人都没读过棋谱,只会走“当头炮”;互称“臭棋篓子”,有空就杀一盘,以此为乐。前些日子,狗剩蔫了,玩笑也不开了,象棋也不下了。原因是老婆十月怀胎生了个大胖小子,满月后却断了奶。
三舅听说了,找到狗剩,一拍胸脯:“不就是媳妇断了奶吗,屁大的事,看把你整的,就跟癞蛤蟆遭牛踩了似的。那哈?打起精神,哥帮你解决!”
“哥能帮我媳妇下奶?”
“能!”
“咋帮?”
“钓大鲫瓜子,你给老婆炖汤。”
这是孕妇下奶的绝招。狗剩乐了。
三舅家的房后,有个十来亩的水潭,四周垂柳掩映,疏影横斜。水草边鱼泡明灭,小鱼穿梭。这天傍黑儿,趁着晚饭前闲暇的空当儿,三舅搬个马扎,守着一根竹竿,坐在水潭边垂钓。他是火爆脾气,五分钟鱼不咬钩,耐性便荡然无存,浮漂也不看了,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提竿,一会儿甩竿。嘴里也闲不住,高声念叨着:“来啦,好吧您呐!”
身后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和他开玩笑:“啥来啦?是哈欠来啦,还是屁来啦?就你这爆竹脾气也想钓鱼?简直就是摘樱桃爬柳树,白忙乎一场。”
三舅扭头一看,是本村的赵四。赵四辈分小,三舅教训他道:“你懂个屁!猎狐猎兔,各走一路。再捣乱,留神我削你!”正说着,钓竿忽然大弯。围观者齐声吼道:“好哇!上货啦!”
三舅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激动得手脚乱颤。
有人说:“咬钩的肯定是大鲤鱼,而且在5斤以上。”
不同意见者说:“我看是黑鱼棒子,鲤鱼没有这么大的动静。”
有人补充道:“黑鱼有牙,不好钓。那年二队的老歪下到水潭深处摸到了一条一尺多长的黑鱼,掐腮上岸时,手一滑,让那家伙咬住了四指,登时就掉了一块肉。”
三舅听罢,更加惊慌,瞪着眼、猫着腰,双手抱竿,姿势就像电影《地道战》里的鬼子进庄。一颗心扑通扑通大跳,不住嘴地默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那天,该着三舅走运,线没断,竿也没折。他拿捏的恰到好处,猎物缓缓上浮,近岸细看,不是鱼,是一只手推车的胶皮轱辘,被7号钓钩结结实实地挂住了轮条。
人群中有人兴奋地说:“这回‘瞎扒’可发了笔小财!进县城买一个这样的胶皮轱辘得好几十块呢!”三舅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没钓到能够下奶的鲫鱼。大话跟狗剩吹出去了,以后咋交代呢?更让他琢磨不透的是,好不当儿的,谁把车轱辘扔进水坑里呢?是因为斗气,还是由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问题很复杂,暂不追究也罢。关键是如何找到车轮的主人,尽快物归原主。此时,星星已经接连不断地蹦上天空。袅绕的炊烟里,一个女人在哑着嗓子喊:“毛毛哎,回家吃饭嘞!”
浮漂看不清了,三舅只好收竿回家。一进门,老伴见老头子抱着一个车轱辘回来了,吃惊地问:
“新买的?”
“不是。是在大水坑里钓的。”
“好手气!”舅妈喜上眉梢。
“你甭乐,这是人家丢失的东西,我正琢磨着寻找失主呢!”
“我说过自家要了么?”舅妈沉下脸来,厉声道,“有坏心眼的人是你!眼斜心不正,腰里掖着钩子秤。看自己,金镶玉;看别人,炉灰渣……”
三舅嘴头上的功夫,比起老伴来,那是王奶奶遇上了汪奶奶,至少还差三点。眼下,舅妈一通儿连珠炮,立马把三舅拍闷。半晌,他彻底认怂,嘻哈凑上前,臊不搭地说:“启奏老佛爷,我已经饿得要不行了。”舅妈扑哧一笑,大声道:“布置碗筷,开饭!”吃饭的过程中,三舅一语不发,光琢磨怎样寻找失主的事了。那一夜,他醒了三四回,不是尿憋的,而是心里有事,睡不踏实。
“勾喽喽!勾喽喽^……”东方现出鱼肚白时,花尾巴大公鸡飞上墙头,伸长脖子一通儿呐喊,惊破了三舅的梦境。他钻出被窝,穿好衣服,擦了把脸,按照昨夜想好的办法,找出斧子、钉子、纸箱子、木棍,做成一个广告牌。上书:请丢失车轮的乡亲,到本村杜老三家认领。
老伴见他刚睁眼就拿斧子叮叮当当一阵儿乱忙,走过来瞄了两眼,念了一遍广告牌上的字,扑哧一笑。问了句:
“学雷锋?”
三舅说:“自发的!”
舅妈从牙缝里喷出一句话:“赶紧滚犊子!”
三舅扛着自制的广告牌,哼哼唧唧地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扭出了自家的门楼。他走到水潭边,左右踅摸了一回,把广告牌插在一个显眼的位置,怕不牢靠,拾起一块碗大的石头咚咚钉了几下。然后,绕到对岸,向广告牌这边,左看看,右看看,神情好像面对自己的亲孙子。欣赏够了,恋恋不舍地向家中走去。
从此,三舅家热闹了,来客不断,笑声不断,各种型号的鞋,几乎踢破门槛。三舅是外场人,老怕招待不周,特意为客人准备了花生、瓜子、香烟和茉莉花茶。舅妈陪着笑脸,斟茶、让烟、接客、送客,忙得脚打后脑勺。客人感动得几乎落泪,争着给三舅点赞,有的夸三舅是新时代的活雷锋,有的赞扬他是百年一遇的好人中的模范好人。这种赞扬,好像语法有点问题。可是,急就章的事情,现场没人挑眼。三舅心里明白,大家在挖空心思地找词儿来夸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于是,他一边连连摆手,一边激动得心血沸腾。那些天,他的水蛇腰也直了,脑门子也亮了,一张胖脸,爬满了笑纹。
这就是生活,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您别看来的人多,可三舅钓出的车轱辘,却没人拿走,不是不好意思,而是没有证据。因为当时各家用的独轮车都近似,车轮的外观、型号、大小、材质都一样。假如你没把姓名用油漆写在轮胎上,你就很难说出自家车轮区别于别家车轮的显著特点。
太阳一升一落就一天,弹指就过了半个月。三舅家的客人眼见着越来越少。可是你说邪不邪,关于我三舅的小道消息却越来越多。消息都出自村头的老槐树下,那里是制造小道消息的基地。这几天,基地又活跃起来。一到晚饭后,村里热衷于传播地下新闻的婆娘们便聚集在老槐树下,挤眼睛、咬耳朵,嘴和手都上了弦,上边不停地说,下边不停地比划。传出的消息把我三舅气了个半死。说“车轮事件”永远找不到失主,那是瞎扒做的“局”,目的何为,还待进一步调查。据说,可能跟镇里举办的“好人就在我身边”活动有关。听说他还放出狂言,要为哺乳期里的狗剩媳妇钓大鲫鱼打奶……结束语是:这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啊?
那天,三舅气得浑身乱颤,眼冒金星。他抄起那个钓上来的车轱辘,小跑着来到水潭边,拔掉亲手做的广告牌,抱着车轱辘放声大哭。那撕肝裂肺的声音半个村子都能听到。幸亏他家老二及时找去了,否则,就有大麻烦了。
三舅的二儿子和爹住一院儿。儿子、儿媳带孩子住三间北屋,三舅和老伴住一间西屋。三舅是酒腻子,一天二两,每饭一杯,没酒就闹气。乡下人的日子过得俭省,我二表兄每个月给爹买两瓶二锅头。
两瓶酒喝不了一个月。没酒喝,三舅一天两天能忍,超过三天,老爷子就急了,抄起他的枣木拐棍儿,去敲打北屋的窗棂,且边敲边骂:
“妈了个巴子的!日头都晒屁股了,你还在被窝里起腻。整天喊,我要追求新生活,狗屁!你这懒掉屁股咂脚面的主儿,吃屁都别想吃 一个热乎的!”
几句话开头,儿子若是醒悟爹找茬的原因,赶紧下床去买酒,战火还烧不起来。如果置若罔闻,三舅的怒骂,就开始直指要害:
“不孝顺的东西!你只晓得搂着媳妇享清福,不寻思你爹过得咋样!几瓶酒花的了几个子儿,比得了我给你的家产吗?房子是我花钱盖的,今天我就把它拆了!”哗啦!有块玻璃碎了,溅了一地碴儿。表嫂赶紧出屋婉言解劝,不管用。转身去商店提回两瓶酒,战斗立刻结束。
有人喝了酒睡觉,有人喝了酒唱歌。三舅喝了酒,不在家糗着,到处去管闲事。谁家养的猪呀、鸡呀没圈好,跑到街上拉屎,他就拄着拐棍儿找上门去,狠撸人家一顿。这类事,他有时管得好,有时管得不好,也有赔本赚吆喝的遭遇。
那天后晌,他去邻居胡三家串门儿,见院子里一棵梨树的果实沉甸甸压弯枝头。立刻称赞道:
“这棵树真可人疼,要多上粪,不然,今年累坏了,明年就歇枝了。”
胡三说,他家的肥料用光了。三舅说,不妨事,可以用我家的。次日,三舅在自家的茅厕里淘了两桶粪,浇在胡三的梨树下,怕泛味儿,又帮助推了两车土盖上。下午,胡三摘了一篮子梨,举过墙头。
好事多磨。谁也想不到,过了一个月,梨树被大粪烧死了,胡三心疼的一个劲地跺脚、拍大腿。不久,三舅找我借钱,说是要赔胡三家的梨树。
三舅在世时,村里很多人都烦他。他死后,没一个礼拜,就有人说,“瞎扒”死了,街道又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