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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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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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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虫

牛建梅

提到秋天的虫,我就想到了吃。

对于童年的我来说,饿是印象很深的记忆之一。刚刚结束一个痛苦的时代,改革开放包产到户还没开始,大人们每天必须听着大喇叭的吆呼去山上山下的地里劳动。我们一帮差不多大的孩子,上学还不够年龄,只好在家里玩。玩饿了,我们就开始琢磨着吃点什么。当时我的太姥姥已经不能下地,耳朵聋眼睛也看不见,只能躺在土炕上,母亲天刚凉点就给她点了地炉子烧炕,省得她老人家冷。我们这群孩子就开始琢磨地炉子能把什么弄熟,靠着它,我们吃过烤粉条、烤水果糖。粉条是淀粉做的,放在火上轻轻一燎,它就会像爆米花一样呲呲地膨胀起来,由一根硬撅撅的棕黄色的细瘦条状物,变成一根如同被白色硬泡沫裹着的长条,趁热放在嘴边轻轻一吹,用牙轻轻一咬,脆脆的,稍带着点糊香味。水果糖则是另一种烤法:剥开糖纸,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长圆形的糖果一端,另一端则凑到火苗尖上,这实在需要技巧,因为距离很重要,远了没效果,近了又恐怕烧到手,与我同龄的一个小叔叔最会把握分寸,况且他的大拇指与我们也不同,指甲盖是扁圆的,不仅横宽,关节还可以向后弯,感觉捏在糖上怎么都不会失手的样子。每次他都会用另一只手把在火苗尖儿上烤软的水果糖一端先捏住,之后轻轻一拉,水果糖在他的手下就变成了长长的糖丝,我们从他手里接过来就可以美美地吃了。虽然还是水果糖,可拉成丝的水果糖总让我觉得格外香甜。

糖和粉条毕竟有限,在饿的指引下,很多秋虫也都成了我们的美味。印象最深的是橡树虫,白白胖胖,专门钻在橡子咋呼呼的壳里,秋收时最为肥美。大人们收秋回到场院,我们立马从四处涌过去,围着他们的荆条背篓和挎着的篮子挑长虫的橡子。找到后用两只手指揪住它胖胖的身体,噗地一下扽出来,放在场院边的高炉铁口上,随着吱啦一声响,满鼻子都是烤肉香,接着赶紧趁着焦黄的颜色、稍稍烫嘴的触感放进嘴里,咬一口脆香、流油——那简直赛过我之后吃过的任何美味。

可惜,成年后我曾专门查过资料,始终没看到任何关于这种虫子的介绍,也就无从知晓它正式的名字。总感觉吃得名不正言不顺,唯有想起它留在我童年的舌尖儿上再难寻到的余味,才能得到一丝安慰。

还有一种能入口的秋虫我们那里俗称之为“屎驴驹”,问过父亲,他说就是雌蝈蝈,大概因为要产子,比被人养在小笼子里、会叫的蝈蝈肚子大,烤完的身体里是满满的白肉,放在嘴里很有嚼头,以我那时的身量,它都快顶一顿饭了。

除去以上两种秋虫我还吃过知了。都是哥哥姐姐们趁大人上山收庄稼不在家用胶粘的。他们先要把大人丢弃的手推车、自行车的里带剪碎,放在一个破锅里架火烧,直到熬成黏糊糊的胶。那味道难闻极了,可为了知了,我们都捏着鼻子瞪着锅,胶熬好就在长长的荆条顶上裹上几层,上街追着知了的鸣叫满街跑。长着透明翅膀的大黑知了被粘住之后,嘶鸣着想从黑胶上挣脱,那简直是妄想。哥姐们眼疾手快,迅速把它的翅膀揪下来,身子扔到一个拴着绳子的小铁皮罐里,粘够了,就跑回家用小铁丝串起来,放火上烤着吃。味道应该是没有前两种好吃,所以我印象并不深,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倒也能垫垫肚子。

上学后,老师带着我们读“清风半夜鸣蝉”“络纬秋啼金井阑”“螽斯羽,诜诜兮”“晚树萧萧促织愁”“轻罗小扇扑流萤”……我才知道秋天有名子的虫子不光有能入口被我们吃掉的那些,还有没被我们当过食物的蟋蟀、纺织娘、萤火虫等,书上对它们的称呼也与我们平日的叫法不同,除了橡树虫,其他依次名为螽斯、秋蝉、促织、络纬与流萤。从最早的《诗经》开始,这些小小的秋虫就吟唱穿梭在古老的诗句里,被赋予各种意味与情思。

《促织》是来自《聊斋志异》里的小故事,被拍成了一部木偶片动画片,里面的小儿子因为失手按死了爸爸辛苦捉回来的救命的蟋蟀自杀了,朦胧间他变成一只小小的黑蟋蟀从床帘间钻出来,由父亲带着一路杀敌连大公鸡都不是他的对手,进献到皇宫后得到了很多赏赐……于是,蟋蟀给我的印象更深了,不再是只会叫的普通虫子,在某些情况下一只小小的虫子还能决定人的生死呢。

在童年的记忆中,萤火虫也应该是秋虫的一种。因为它总是出现在夏末秋初的夜晚,天稍稍带了些凉意,深蓝色的天空高远冷静,把夏日的火热生生比了下去。这时小小的流萤开始出来了,尾部一闪一闪的黄绿色的点点荧光,在那对小翅膀的带动下悠悠地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舞蹈。人少植物多的地方萤火虫就多,把远处的夜幕点染得充满了浪漫色彩。实际上,一开始我并不喜欢萤火虫,甚至有点厌恶它们,因为每到我想抓来一只观赏,大人们就大惊小怪地告诉我说,它是从厕所爬出来的。中学时学到一篇课文《怀疑与学问》,是顾颉刚先生写的,讲人该有怀疑的精神才好,我反思自己多年来对大人关于萤火虫来源的话从未怀疑过,另外文中也提到了“腐草为萤”,其提供了萤火虫的另一种可能的来源,也就是说有人认为萤火虫是腐烂的草变的,而且是书中的结论,但文中顾先生依然本着怀疑的精神,质疑萤火虫的来历。那我更不能盲从了。

真正让我对它放下戒心,转而仔细欣赏的,是后来学的杜牧的那首《秋夕》了,“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如今是很难看到诗中“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情形了,但童年时的夏末秋初时节,坐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中,看着天上的满天繁星,身边萤火闪动——是当时轻易就能见到的情形呢。

读书读多了,我不光知道了“萤囊映雪”的故事,还知道了萤火虫其它的名字:夜光、景天、熠燿、夜照、流萤、宵烛、耀夜……每一个名字都闪烁着点点荧光,映照着脑海中那些沉浸在如水夜色中的童年时光。

成年工作之后,同事们无意中说起蝗虫、知了、蝎子什么的都成了人们追捧的营养美味了。那时刚步入社会的我太年轻,也太自卑太虚荣,一路从闪着荧光的童年走来的我,根本不好意思说自己因为穷,饿得从小就吃过那些虫子了。

如今我已步入人生的秋天,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反倒是越久远的事却一一涌入脑海,就连细节都变得越来越清晰。连这秋天的虫,都能想起这么多细碎的事情,而且见到故人就想念叨念叨。

饭后散步,蝉声从天而降,长鸣之声从四周绿得发黑的万千的枝叶间疾雨一般涌出来,立刻淹没了一切。细细听辨,除了蝉鼓腹而鸣出的“弗吉尔、弗吉尔”的长啸,里面还夹杂着螽斯以每秒35-45次的速度飞快摩擦前翅发出的、一会儿低沉一会儿高亢,如同轻薄的银器快速碰撞的声音;细听还有纺织娘,后翅摩擦出的快速而轻柔的“咔咔”声,就像纺车如流水般不停地转动着……这些秋虫中的男子汉们,在这入夜时分,在繁密的树木与杂草间,排练着爱的交响曲,共同憧憬生活的幸福美好。

碧空澄澈远山幽暗沉静,沐浴在秋虫奏鸣曲中的我,也在憧憬美好:希望在街灯照不到的幽暗处,还有萤火为人们照亮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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