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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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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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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哥轶事

张孚


三秃子车,

烧劈柴,

掉到沟里出不来。

……

这首民谣出自五十年代大山里一个叫桥头镇的地方。作者为无名氏,究竟是哪个嘎小子编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民谣中的“三秃子”,指的就是我的表哥。

据我舅妈说,表哥刚出生时白白胖胖,一笑俩酒窝,很招人喜爱。唯一不足的是,头发极稀,而且发黄。桥头镇人有一种说法:黄头发似狗毛。这句话,以前我舅听了无所谓,自从有了我表哥,他对这句话很反感。索性找了把剃头推子,把三儿子头上不多的几根毛一扫而光。此后,表哥得了一个非常形象的乳名:三秃子。

人说女大十八变,其实男孩儿也一样。表哥长到十九岁,已经是一米八三的大个儿,宽胸阔背,眉目清明。走在路上,青年女子少不了多看几眼。

表哥的学名叫张大志。这一年,他的遭遇一悲一喜。悲的是高考失利,名落孙山;喜的是正逢公交公司招工,体检、面试,他皆一次性通过。进了公司,当了一年售票员,学了两年汽车修理,第四年背了交规,考了本子,成了小镇上人人羡慕的公交司机。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变了,原来叫“三秃子”,现在官称:秃哥。秃哥每天上下班,穿一身整洁的工装,戴着白手套,满面春风,见了小镇上的乡亲,老远就打招呼:

“二大爷,您哪天去省城办事,就坐我的车。上下车我搀着您。想去哪儿,我给您指路。”

“胖婶,您先擦把汗,把怀里的孩子交给我,我替您背几步。”胖婶不好意思地把孩子交给大志,一边走,两个人一边闲聊。胖婶问大志:“他三哥,今年二十大几了吧?亲事定了么?没定我给你说一个。”

秃哥赶忙说:“谢谢胖婶!我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谢谢您记挂着。”

秃哥所言的眉目,指的就是桥头镇一枝花——宛云。大志和宛云是发小。他俩小学同班,同桌;中学同班,同校。在县中读书时,有一件事最让宛云感动:

那是七月里的一个星期六,上午下了最后一节课,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县中是寄宿制,学生一周七天里有六天住校;星期六下午开始放假,星期日下午返校,星期一上午正式上课。

桥头镇距离县城十五里,即使抄近路走,也要翻越一座山,趟过一条河。每次上学、放学,大志和宛云都是结伴而行。大志背着书包、雨伞,手持一根擀面杖粗的枣木棍儿走在前面,宛云紧随其后,偶尔她也停下脚步摘一朵山路边的野花,追上大志,羞红脸道:“快给我戴在头上!我要去河边照照,看看美不美?”

一个星期六放学,他俩行至半路,突然疾风骤至,卷起沙尘和枯叶;太阳不见了,天空越来越暗。紧接着一颗大雨点打在鼻梁上。大志赶忙对宛云说:“快撑伞,雨来啦!”适逢凑巧,这天宛云没带伞。

大志说:“你用我的!”

宛云说:“那你呢?”

大志说:“我自有办法。”

大志跑到河边。河湾里密匝匝长满莲叶,他摘了一片大的顶在头上,冲宛云一笑,随即向桥头镇跑去。大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宛云看了,拔高嗓门儿追着大志喊:“三哥别跑,留神摔跤!”可是,大志好像没听见,反而越跑越快……

那天回到家,秃哥摔成了一个泥人。夜里,他发烧了,额头烫手,咳嗽不断,次日大清早,就去了小镇卫生院。值班医生挂上听诊器,一边检查,一边对他说:“肺部有锣音,感冒了,得住院输液。”大志问:“不住院,给我几片感冒药,我回家吃,行吗?”医生果断地说:“不行!这病不能耽搁,发展下去,就是肺炎!”

秃哥住了三天医院,宛云便连续三日去医院探望,去一回,哭一回。感动得护士偷偷地问秃哥:“眼圈都哭红了的那个姑娘是你妹妹吗?”

“不是。”

“那她是?”

秃哥说:“同学,是比妹妹还亲的同学!”

那年高考前,宛云找大志商量,她的意见是,不管平时学习成绩如何,两个人必须参加高考。如果上不了大学,就参加工作,攒几年钱,然后再领证,结婚。两个人分别把他们的想法告诉了父母。我舅(秃哥的父亲)首先提出反对。理由是,宛云是属羊的,属羊的人都命不好。

大志说:”都什么时代了,您还这样迷信?”

我舅说:“属相合适也不行!宛云出脱得一朵花似的,屁股后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娶了她,你就等于娶了个多事之秋。古人云,丑妻近地家中宝……”大志猛吼一声撞出门去。

宛云的父母对这门亲事也不满意。她爹说:“咱家这么漂亮的姑娘嫁给一个秃子,太亏了!”

大志和宛云却像吃了秤砣,一个非宛云不娶;一个非大志不嫁。二人虽然已经超过了国家规定的结婚年龄,但有父母从中干扰,(藏起了户口簿),他们也领不了结婚证。大志也没办法,一天到晚心乱如麻。当司机的,就怕心乱。眼睛盯着前方,心里想着别的,危险,就离他不远了。

桥头镇那首民谣说:三秃子车,烧劈柴。现今读者中的年轻人可能看到这儿,有些不明真相,公交车怎能烧劈柴呢?因此,我得把表哥三秃子驾驶的汽车仔细介绍一番。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表哥驾驶的公交车模样很古怪,前边一个大鼻子,后边背一个烧劈柴的锅炉,行驶起来噼啪乱响。当时那个时期,祖国油田少,汽油短缺。有一段时间,公交车的动力就靠烧劈柴。因为是长途客运,车顶还焊有一圈矮栏杆,系着个线绳编的大网兜,乘客中去省城探亲的农人,随身携带的礼物大多是农产品。年节期间,还有携带活鸡活鸭的。这些物品全放在车顶的大网兜里。一路行驶,鸡也鸣,鹅也唱,好不热闹。

省城距桥头镇百里之遥,公交车每天往返一趟。其间,杏树沟至桥头镇的一段路没铺柏油,公路上只垫了一层碎石。晴天,车后卷起一条土龙,雨雪天,更不好走。路窄,山角还有个急弯儿。那里的路面老是湿的。因为坡上住着三户人家,他们共用的水管子常年跑水。每到冬天,这里的路面便结一层薄冰。

这一日,大志驾驶着公交车从省城归来,行驶到山角那个急弯儿处,冷不丁对面下来一辆装满煤炭的卡车。大志双手紧打方向盘靠边而行,慌乱中点了一脚刹车。当时公交车的右前轮正压在冰上,吱!分秒之间,在一片惊叫声中,公交车歪倒在沟里。幸亏沟不深,只是车头掉下去了,车尾还骑着马路牙子。

这次事故,虽然只出了三个轻伤,车队却准备给大志一个记大过处分。没收驾驶证,停驾一年;一年内不评职称,不评先进,不升级。大志受到这样严重惩罚,与他驾车操作不当有关,与一张小字报也有关。

他出事的第三天,他们车队调度室的门上有人偷偷地贴了一张小字报。题目是致车队领导。写得是:

三秃子开车真玩命,

飞身山沟把灾害种。

损的是国家财产,

伤的是革命群众。

这样的司机不开除,

安全行驶没保证。

署名是桥头镇贺老六。为此事,车队领导专门派了两个人去桥头镇进行调查。接待调查的,是桥头镇年逾花甲的老书记。

书记问:“二位想了解些什么?”

“有关贺老六和张大志的一些情况?当然,越详细越好。”

书记说:“那我就先说说贺老六。他是镇东头哄毛驴的贺玉槐的二儿子,初中毕业,托人弄戗当了县商业局仓库保管员。贺老六打小就爱占个小便宜。他当保管员的三年,库房的东西一天天减少,他们家的东西却是一月月增多。商业局有人揭发贺老六,说他每月工资只有38.61元,家里却相当富有,自行车、手表、录音机、缝纫机……都是新的。更为奇怪的是,这些物品与商业局仓库里的相应物品的品牌分毫不差。经调查,贺老六无法提供以上物品的购置票据。当时国家正搞四清运动,贺老六被群众评为“四不清人员”,被县商业局除名。”

介绍完贺老六,老书记又介绍了张大志。他是这样说的:

张大志,小名:三秃子,自小就有出息。他热爱劳动,麦秋到田里拾麦穗、送水;利用礼拜天学校放假,他找了两个同学为镇上的一位孤寡老人攥煤球。读初中,考高中,当司机,搞对象。女友是小镇一枝花,可自己的父母,女方的父母都不同意他俩恋爱。弄得三秃子心乱如麻。要不,怎么将车开下沟呢?

“张大志与贺老六昔日有无瓜葛?”调查人员问。

老书记说:“他俩动过一回手。”

事情是这样的:

宛云天生就是个漂亮姐,模样既水秀,性格又开朗,粉嘟嘟的一张脸,人见人爱。大志看上了,贺老六也看上了。按说大志和宛云搞对象在先,俩人又是同学,自小的玩伴,贺老六应该知趣,退出竞争。可贺老六对宛云却紧追不放,经常是大清早就在宛云家门口台阶上蹲着。小镇广场演电影,他就站在宛云身后,一会儿拽衣襟,一会儿往宛云的颈部吹气,手还乱摸。宛云告诉了大志。

一天,大志引贺老六走进镇后的小树林。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吗?”大志问。

“除了那个狐狸精,你还能为啥!”

“你再说一遍。”

“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

瘦小枯干贺老六,哪里是大志的对手?一顿暴风雨似的拳脚,就打得他鼻青脸肿,抱头鼠窜。末了,他还要强挣扎着骂一句:“三秃子,你他妈的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置你于死地!”

老书记最后说:“依我看,贺老六给车队贴小字报,就是对张大志进行报复,企图加重对他的处罚。大志是好人,车队领导千万别上当啊!”

贺老六本想玩一回借刀杀人,至少是实拍拍扎他张大志一针。没想到竟然适得其反,长途车队调查后做出决定:张大志的记大过处分改为了警告处分;停驾一年,改为了停驾半年。贺老六跑到小镇的十字路口跳着脚大骂,爹、娘、祖宗,一通儿胡卷。

半年后,大志恢复了驾驶员的身份。贺老六没脸再乘他的车,出门办事,多远的路,他都得靠两条腿。胖婶说:“活该!他是自作自受!”

那年国庆节,表哥和宛云领了结婚证。表哥说:“这回是我爹催办的。”我问大舅:“想通了?不封建了?”大舅说:“再想不通,我那亲孙子就真的给耽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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