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柱子

阴阳柱子（小小说）

他叫柱子，可村里人都叫他阴阳柱子。后来才知道，这是村里人给他起的外号。一说，是指给过世人扎纸车马的人；另一说是指做事不利索，或者脑子反应慢的人。其实，村里人这样叫他并无恶意，而是对他的尊称。

五十多岁的阴阳柱子个子不高，还有些驼背，平时少言寡语，形象说是个“话荒”，做事呢，阴阴阳阳的，慢慢腾腾，脑子反应似乎也比别人慢半拍。可是有一点一般人是比不了的，只要他认准的事，一条道走到黑。就说扎车马吧，说简单也简单，也没那么多讲究，更没什么艺术可谈，但阴阳柱子并不这么认为，他对孟子的话深信不疑：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一场热热闹闹的白事，才是一个人一生的完美归宿，阴阳柱子说当然马虎不得哩。而从另一个方面说，扎车马也不简单，但凡敢接这活儿的人，既要会剪纸又要会画画，还得会编织与裱糊，不说必须精通吧，起码得略知一二，如果你想追求完美和精致，不下一番功夫是绝对不行的。可是，给去世的人轧车马谁愿意干呢，谁都不愿意干，都觉得心里膈应，阴阳柱子却觉得是在做善事。阴阳柱子成了村里不可或缺的人。

阴阳柱子喜欢这行当？说来话长。在他十几岁时，就给村里最大的大地主蔡大福家扛活，也就是现在说的打工－－赶马车。蔡家大老婆和大小姐迷信，喜欢坐他的马车外出烧香拜佛，不知怎么搞得，一来二去，蔡家大小姐竟然和阴阳柱子好上了。这还了得！蔡大福知道后不依不饶，扬言要打死阴阳柱子，在大小姐的苦苦哀求下，才给阴阳柱子留下一条活命。

结果是，蔡大福买通了县衙，编造了阴阳柱子一把火烧毁了他家的马棚，于是，阴阳柱子被关进了大牢。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蔡大福命归西天之后，阴阳柱子才被释放。

阴阳柱子不知从哪儿，学会了一套给过世的人扎纸车马的手艺。

在村里，阴阳柱子扎车马的手艺很快派上了用场，因为村里那个扎车马的人前几天刚刚过世。至此，谁家老了人，无论是白天晚上，还是刮风下雨，只要喇叭一响（报丧时吹喇叭），根本不用谁去叫，他二话不说，就会循声而去。出门时，他会背上一个自制的小木箱，里边装有剪刀、锥子、画笔、浆糊、火柴、麻绳等，凡是与轧车马有关的物件一应俱全。到了主家，他会根据主家的家庭情况和要求，拉出一个单子：需要买多少纸张，多少颜料，多少白面，多少根秫秸等等，总共需要多少费用，再请跑腿的买回可丁可卯的材料，该省的省，该花的花，从来不会耽搁事，也不会浪费一分钱。干活时，如果主家人手富余，就来个帮忙的，不来也行，反正干不完活儿阴阳柱子是不会回家的。做这种活儿大致有三个步骤：一是扎骨架，二是糊表纸，三是上颜色。阴阳柱子扎得马，还会根据死者的性格和主家的要求，或粗犷，或温顺，总之都是栩栩如生，如活的一般。多少年来，村里人没有一个不满意的。

一般情况下，送走了过世的人，主人要给阴阳柱子些手工钱，按说这也是常理，可阴阳柱子就是不要，这样一来呢，主人就不不好意思了，但总得表示表示吧，于是主人就把“过事”剩下的馒头拾掇十个八个，再盛上几碗熬菜给他送过去。讲究和家里宽余的，再塞给他几盒香烟。这样阴阳柱子也就不拒绝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后来，阴阳柱子扎的车马手艺一传十，十传百，方圆几十里，谁家能请到阴阳柱子为过世的老人扎车马，都觉得是一件很体面的事。当这件事传到县太爷耳朵里时，县太爷的爹去世了。于是，县太爷下令，让阴阳柱子给他爹扎马车，阴阳柱子以身体有病为由拒绝了。县太爷恼羞成怒，派衙役将他抓去，先是以金钱引诱，不从，后被一顿暴打，仍不从，结果深更半夜，阴阳柱子被扔到了城外的乱坟岗子。恰在此时，一个做买卖的商队赶着大车从此经过，听到呼救声就把他救了。

阴阳柱子的身子受了内伤，腰弯了，气喘了，走路也慢了，但只要能走得动，头痛脑热的他根本不在乎，还是一如既往地给过世的人扎车马，村里的孤寡老人过世了，他比平时还上心，他利用平时积攒的“下脚料”做出的车马更漂亮，当然，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就会自己掏腰包。

这年刚开春儿，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了，报丧的喇叭吹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不见阴阳柱子的人影儿，“管事的”就有些急，他把老人的大儿子叫来说：快去叫阴阳柱子。

阴阳柱子家的街门、房门都敞开着。屋内，阴阳柱子穿着一身平平展展的寿衣，安详地躺在草铺上，像是睡着了。在他身体的左前边站着一个纸童男，右前边站着一个纸童女，他们微笑着，像是都乐意陪着阴阳柱子，生怕他到了那里孤独似的。在靠北墙的那个条几上，放着一个小本本，上边详细记录着制作车马的具体过程，想必他是要把它留给后人的，以防失传扎车马的手艺。屋外，摆放着一辆漂亮的纸车，驾辕的是一匹漂亮的纸马……

出殡那天，送阴阳柱子的村民排着长长的队伍，从他家到坟地足有三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