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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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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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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诗林中的一棵大树

吴思敬

我从青年时代起,就是诗人张志民的“粉丝”。记得上世纪60年代初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同学在宿舍里读诗,常读的就有张志民老师的诗,读着读着不由自主地就背了下来。像这首《夜笛》,到今天我还能脱口而出:“不是流水叮咚,/分明是阵阵笛声。/笛声来自香瓜地,/笛声来自看瓜棚。/小伙子为啥还不睡,/这么晚吹笛给谁听?/不要担心吧,/想必是有听众。/不信,你看那小月英,/正坐在门槛上数星星。”这是一首很清新的爱情诗,在当时那种阶级斗争天天讲,政治环境很严峻的背景下,能读到这样清新、优美的诗作,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是难得的阅读经验。遗憾的是,当时我还是个青年学生,没有机会见到张志民老师,等到有机会见到的时候,已经是“文革”以后的新时期了。

我第一次见张志民老师,是朦胧诗人江河带我去的。那正是“朦胧诗”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社会上争议很大,一些有影响的老诗人,对“朦胧诗”有很严厉的批评。但张志民老师则不同,他那时已到了北京作家协会,不只没有公开地批评“朦胧诗”,而且与北京作协的几位青年诗人,如顾城、江河等关系非常好,成了他们的忘年交。当时我住王府井菜厂胡同7号,离张志民所住的东四六条44号很近,骑上自行车十分钟就到。我住的是大杂院中的一间小平房,想不到张志民这样的老干部、大诗人,也住在大杂院,一大家子住两间房,显得十分局促。由于家里人多事杂,他写东西时常骑上自行车,后座上夹个小板凳,到日坛、地坛或青年湖公园去写。

初见张志民,感到他毫无名人的架子,谦逊和蔼,平易近人。聊天中张志民曾谈起,1968年他被打成“反革命”,与此同时,家被查抄,全部书籍及文字资料被卡车拉走。至于他的“反革命罪行”,不过是“文革”前他担任公安部下属的群众出版社副总编辑期间,经手出借过刊有江青30年代历史情况的旧报刊而已。被捕时,他被戴上手铐,推入汽车,在开往秦城监狱的路上,竟然睡着了,下车时遭到押送警察的训斥:“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睡得着觉!”然而这个细节不也正表现了张志民“心底无私天地宽”的磊落胸怀吗?从东四六条到后来的大羊宜宾胡同作协宿舍,我拜会过张志民老师多次。他的朴实大度,温和亲切,诗学修养的深厚,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上世纪90年代初,北京的一些文学机构常给青年诗人办培训班。全国各地来了许多诗歌爱好者,牛汉、张志民老师等常被请去讲课,有时候我也被请去,叨陪末座。我多次聆听了他们对青年诗人的讲话。牛汉和张志民,都是从小参加革命,经受过战争的洗礼,而在和平年代的政治运动中,又都受到迫害,先后被投入监狱。他们的讲座,畅所欲言,臧否人物,谈出他们的家国情怀,以及对诗人使命、对诗歌艺术的理解。牛汉与张志民,都是我十分敬重的诗人,也是对我影响很大的诗人。牛汉与张志民关系极好,但性格很不一样。牛汉是刚烈耿直,嫉恶如仇;张志民则温和阴柔,胸中有主见,外柔而内刚。牛汉什么时候都直言不讳,有时候不讲方式,包括在会上发言。张志民讲话则非常稳健,娓娓道来,他常常在牛汉后边发言,有时候会把牛汉讲得不够严谨的地方自然地给“圆上”。

与牛汉、志民老师相处,对我是极有教益的。记得有一年与他们一起赴山东荣城参加“全国诗刊诗报联席会议”。主办方安排与会者到成山头考察。成山头在山东半岛尖上,是祖国大陆最东端,三面环海,地势险峻,又称“天尽头”。但“天尽头”这个名字,对有些当官的来讲似乎不吉利,还传说某位领导人,到过天尽头以后,就从高位上下来了,不久去世。所以临行的那天,与会的某位官员身份的诗人就借口身体不适,不去登山了。但牛汉、张志民不信这个邪,走在队伍前面,我也追随其后。登顶后,就在刻着“天尽头”三个大字的巨石旁与他们合影留念。

从大学生时候读张志民老师的诗,到新时期以后多次聆听张志民老师的教诲,我对张志民老师真正是怀有一种感恩之情。我一直希望能为他做些什么。还是他在北京作协的时候,我和诗人林莽就策划给他开研讨会,但他十分谦虚,一再推脱:“我不行,还有许多老诗人都没开过……”。后来他到中国作协,当了《诗刊》主编,也跟他提过,他说,我当主编,给自己开研讨会,那就更不合适了。这样开研讨会的事就蹉跎下来。直到他得了重病之后,准备学术研讨会已经来不及了。

1997年夏,我们以《诗探索》编辑部和朝阳区文化馆的名义,在朝阳区文化馆举办了“祖国,我对你说——张志民诗歌作品朗诵会”。这个朗诵会举办的地点,不是豪华的剧场,而是朝阳区文化馆的门厅,座位全是临时搬来的折叠椅。但是到场的听众层次之高,会场气氛之感人,是正规剧场中的朗诵会所少见的。张志民和傅雅雯夫妇抱病出席。牛汉、谢冕、蔡其矫等诗人、学者即兴发言,表达了对诗人张志民的深切热爱与高度评价。周正、殷之光等艺术家朗诵了张志民诗歌代表作。正是这次朗诵会,病重的张志民亲自感受到了老朋友的情谊,读者对他的崇敬与热爱。会后,北京电视台记者采访了诗人,张志民激动地说:“我本来不想讲话,但今天到会的有几十年患难与共的老朋友、老大哥!给我很大鼓舞。我想,病情稳定了,能好转一些,我还可以继续写!”当记者问到:“一个新中国的诗人应该具备哪些素质?”时,他表情凝重地说:“忠于人民,说真话,讲心里话,忠于生活的真实!要接受历史的教训,接受十年浩劫的教训,不要走弯路!”这是诗人在公开场合留下的最后的,也是最有深意的遗言。

2014年1月,张志民诗作精选集《张志民诗百首》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此书收录了诗人一生不同历史时期创作的诗作一百首,比较全面地体现了诗人丰富多样的创作风格和可敬的人格魅力。此书的出版,又恰好赶上即将到来的张志民诞生90周年。借此机会,我所在的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提出召开“张志民诗歌创作研讨会”的倡议。这一倡议,得到了北京作家协会和中共门头沟区委宣传部的大力支持。2015年8月21日,在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到来之际,为纪念张志民诞辰90周年,在当年的平西革命根据地斋堂,由中共北京市门头沟区委宣传部、北京作家协会、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联合主办了“张志民诗歌创作研讨会”。诗人、学者等40余人到场。这是一次迟来的研讨会。与会者深情缅怀诗人张志民,认为他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投身民族解放运动,以时代的亲历者身份写下的一系列具有民族和时代特色的诗作,显示了诗人与时代同在、与人民同歌哭的优秀精神质地,对当前诗歌创作具有方向性意义。

张志民的父亲是乡村教师,他从小在父亲的教导下苦练书法,有童子功。他的书法如同他的为人,柔美中有刚劲,清新中见真淳,我特别喜欢。有时见到张志民老师给别人书写的条幅,十分羡慕,但是碍于我的性格,不愿给人添麻烦,便一直未敢求字。张志民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忽然一日,给我寄来一函,拆开一看,原来是在浅黄的宣纸上给我写了一个条幅:“千篇著述诚难得,一字知音不易求——唐人句”。这两句诗出自晚唐诗僧齐己的《谢人寄新诗集》,见于《全唐诗》。我收到这个条幅,大喜过望。不仅由于这是我多年渴求的张志民老师的墨宝,而且是觉得张志民老师把我当作了知音,这更是让我感到激动而温暖。当然,今天再想来,这两句诗恐怕也不只是写给我的。张志民老师留下了他的丰富著述,同时也在渴望“知音”。2017年,我把张志民众多知音的文章,汇集成《诗林中的一棵大树——张志民诗歌研究论集》一书,由学苑出版社推出,也庶可告慰张志民老师的在天之灵了。

(原载《光明日报》2021年1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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