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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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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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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女

霞 女(小说)

张孚

日暮,漫天飞雪。沸沸扬扬的雪花,从上午就开始飘飞,时大时小,一直没停。视野里的煤矿矸石山,突然变白变胖了。

这是周末,赵家山煤矿俱乐部前人头攒动。有前来看电影的观众,也有出售炒花生、糖葫芦、烤白薯的小贩。售票处旁边竖起了一人高的广告牌,上面用红色美术字写着:本月15日晚7 时,放映奥斯卡金奖故事片——《金色池塘》。

冬季天短,下午将近六点钟,天已擦黑儿。今天白天气温已降至零下,冷得让人不敢出门。但年轻的单身走窑汉,个个怀揣一把火,谁也不愿意放弃每周一次的借放电影与姑娘们接触的机会。此刻,几个穿戴时尚的青年人,站在俱乐部门前的台阶上,一边跺脚,嘴里呼哈着热气;一边瞄着过往的姐妹,眼神里充满一种焦渴。他们中有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猛不丁发现了一位长发飘飘的美女,不由得冒出一句:“姐们儿,够靓的!”声音未落,几个年轻人立刻冲上前去搭讪:

“美女,要电影票吗?我有一张富余。今天演的是获奥斯卡大奖的故事片,机会难得!”

“美女!美女……”

“不要!不要……”这位身披军大衣的姑娘冲破层层阻拦,一阵风似地冲过去。

深山里的煤矿文艺活动少,即使演电影,一年到头也难得放映几部新片。基本上是一些老掉牙的片子打着滚地来回播映,内中情节,观众几乎都背得下来。比如放映《平原游击队》时,银幕上刚出现松井带队返回县城的镜头,台下便有人学着鬼子的腔调大声问:“李向阳还在城里吗?”接着便是一阵起哄加各种怪笑。

今日能有幸目睹获奥斯卡大奖的《金色池塘》,对赵家山的影迷来说,真是一件做梦都想不到的美事。电影票三天前就卖光了。当下的观众厅里已经是人满为患。

这个俱乐部在赵家山煤矿起着双重作用,一是丰富职工业余文化生活,二是矿山男女青年的“恋爱角”。单身的哥们儿、姐们儿,放映前都是目光如炬,当侦察到心仪的对象,双方的眼睛便发出了恋爱信号。场灯一熄,双手一碰,就算接头成功。所以,赵家山俱乐部无论放映什么电影,都不发愁没有观众。今天放映的片子好,观众就更多。座位上是人,过道上是人,大厅两侧暖气管子旁边也站满了人。年轻人不怕挤,特别是那些借着看电影搞对象的特殊观众,时常要闹出一些不文明的挑衅动作,让拥挤的人流呈现出海浪式的涌动。

“砰!”一声巨响,惊呆了所有的人。

“快跑呀!地震啦!”一个戴狗皮帽子的家伙张大嗓门儿狂吼。

“留神烫着!不是地震,是暖气管子爆了!”一个公鸭嗓儿高声解释。

大厅里一千多观众你拥我挤,你呼我叫,乱成一锅粥。

“嘿,瞎眼的!你把我的鞋踩掉啦!”

“前边跑的胖子,你把我的眼镜撞飞啦!”

洪水一样的人流,疯狂地涌向俱乐部的出口。有个长发飘飘的女人吓疯了,不向外跑,反向后冲。她与出逃的人逆向而行,侧着身,使出疯劲,将人群撞出一道缝,不顾一切地扑向了正在激喷的热流。

“那不是霞女吗?”有人认出了她。

霞女闪电般地脱下了军大衣,迅速地将它包住爆裂的暖气管子。一股热水喷向她的左脸,烫出一声惊叫。忽然,人群自动分向两侧。保卫科的矿警来了,供暖科的维修师傅来了,俱乐部的主任也来了。霞女却不见了……

人多嘴杂。不到三天,“暖气事件”便以添枝加叶的惊险内容,传遍了矿区每一个角落。我是矿工会的通讯干事,事发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领导派的任务:马上采访霞女,实事求是地写出报道,争取当月见报。

我不敢怠慢,立刻打电话给霞女工作的矿招待所,跟她约定采访时间和采访内容,为了引起她的重视,最后又补充了几条自己现编的采访意义。没想到这丫头置若罔闻,回答只是冷冰冰的一句话:“工作忙,没时间,不能接受采访!”我说,你这样说我也能理解。我知道招待所这几天正在大搞环境卫生,准备迎接上级单位的检查。你如果能够贡献点休息时间,采访的事情,可以推到礼拜天的上午。

“礼拜天的上午我为小英辅导代数。她是我家邻居,这是我俩早已定好的。”

“采访放到下午也行。”

“下午有两个高中同学来我家做客。”

“那咱们就晚上谈。”

“晚上吃完饭,我还要搀扶我妈去矿上洗澡。”

“那咱们就洗完澡谈。”

“深更半夜的,一男一女在一起,你不怕别人说闲话?”

“不怕!”

“你不怕,我怕!”啪!她把电话撂了。

“好你个丫头片子!”我险些骂出声来。心想,我费劲巴拉的为你做宣传,你不但不领情,反而呲的我,还有点良心没有?抄起电话要讽刺她几句。又一琢磨,肩上扛着采访的任务,没她不行,来硬的,更不行。只好先咽下这口气。

眼下是年底,是各单位总结评比的日子。凑巧的是,招待所在评选先进中,评上了霞女。矿上每年的“评先创优工作,都由矿工会负责,奖品也不起眼,无非是枕巾、洗脸盆之类。今年先进职工的奖品比以往实惠,每人发一个多用途高压锅。

我再一次拨通了招待所的电话。请所长转达霞女,礼拜天下午两点钟我去她家送先进职工的荣誉证书和奖品,捎带采访,并问清了霞女家的住址。我这招儿叫“霸王硬上弓”,反正我是奔着采访去了,难道她还能把我哄出来?

礼拜天吃罢午饭,稍事休息,我换了身出门的衣服,直奔杏园家属区。那年我还是单身,吃、住、上班,都在办公室。实打实的以矿为家。办公楼距离杏园四五里,2点20分,我到了霞女的家。

杏园小区是赵家山煤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立的家属区。一共5排平房,青砖红瓦,木窗木门。当年煤矿职工住房并不宽裕,人口少的分一间,人口多的分一间半。两排平房之间,是6米宽的一条通道。没过三五年,各家都在通道上盖了一间小屋,明曰厨房,实际屋里有床、有桌,可以住人。

霞女的家在第三排的紧北头,山墙外植有两株杏树。站在树下远望,视野里是一脉远山。此时是冬季,室外没什么颜色。霞女住的小屋里却温暖如春。窗台上放了两盆桑叶牡丹,红花绿叶,花枝正俏;花朵是一棵单瓣,一棵双瓣,这种花虽无香气,花朵却也妖娆可爱。

我一时心血来潮,大声赞道:“门对远山,家似花园;两株杏树,头顶蓝天;虽是草民,胜似神仙。”

“文人就是文人!”霞女说,“那小词儿编的,合辙押韵,一套一套的。”

我说:“你在暗含着讽刺我就会耍嘴。”

霞女道:“我可不敢!您是出口成章,比编筐的还编得精致呢!”

“编啥筐呀?给我家也编一只。”霞女的母亲在小屋外懵懂地插了一句,逗得霞女几乎笑出了眼泪。

我窘得满面通红,恨不能把地面扒开一道缝儿钻进去。好在几句笑谈拉近了我和霞女感情上的距离,她再不像过去给我打电话的样子,冷漠得不好接近。

采访,就在霞女住的小屋里进行。我坐床沿儿,她坐在靠着三屉桌的一张木椅里,两个人脸对脸。她可能第一次和一个男青年单独谈话,而且离得这样近,显得很不自然,低着头,搓着手,一声不吭。一头秀发遮住了三分之一温润白皙的脸蛋。她好像是在凝眉沉思,发际深处幽幽地飘来一缕暗香。我注视她的一瞬间,心脏不由得一阵狂跳,脸也热得发烫。她突然抬起头,好像发现了什么,侧过身,嗤啦一笑。

“从哪儿开始说呢?”她问。

我说:“随便。先说你家,再说你;或者先说你,再说你家,都行。”

她是这样说的:我父亲是矿工,母亲是农村妇女。我从小就有心脏病,属于胎里带——“二间半狭窄”。天天喝汤药,奇苦,咽不下。父亲捏着我的鼻子,母亲一勺一勺往我嘴里灌。速度还要拿捏得合适,稍微快一点儿,立刻就呛,喷父母满脸花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爸妈没说过我一句,没瞪过我一眼。我12岁那年,父亲死于矿井下一场崩水事故。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母亲悲痛欲绝,哭成了一个泪人。

街坊四邻都有一颗菩萨心肠。我家没有男人。当我劈柴、砸煤、提水、背粮的时候,无论谁见了,都主动上前帮忙。逢年过节,谁家做了炸鱼、炖肉,饺子,也趁热端我家一碗。这让我们母女异常感动,但还是抹不去母亲心里的悲伤。她天天以泪洗面,不到一个月,傻了,直至生活不能自理。我每天要给她穿衣服,脱衣服,洗脸,洗脚,喂药,喂饭,梳头,按摩……她吃饭不知饥饱,不顺口的不吃,顺口的就吃起来没完。拉尿不知如厕,给她买的痰盂也不用,经常弄一裤子。我不能抱着她的脏衣服去排房的公用水龙头下冲洗,只能接一盆水,用鞋刷子在屋里忙活,搞得满手都是难闻的秽物。常常是洗一阵儿,哭一阵儿;又怕邻居听见,只能像儿时吃汤药那样使劲捏着鼻子,任凭眼泪哗哗地流。

这样的日子,后来我实在不想过了,几次去南大山最陡的地方跳崖,但每次又都没跳成。刚站到崖畔,就产生一种幻觉,好像父亲就在身后用力拽着我。想到自己死后母亲的处境,便赶紧转回身,哭着跑回家。

我26岁了,还没有结交男友,因为我离不开母亲,母亲更离不开我。失眠的夜晚,枕巾永远是湿的。我这是什么命啊?多少跟我同龄的伙伴,生活的道路开满了鲜花;而我的生活之路,却铺满了荆棘。我曾自问:面对这些荆棘,你还想活不想活?个性告诉我,想活,你就得变成一个大铁球,义无反顾地压过去!

招待所的领导组织职工学习,在会议室读了我在《中国煤炭报》上发表的写霞女的通讯。在座的男女老少哭成一片,声震屋瓦。

据说,那篇文章一经发表,霞女便不断地收到全国各地寄来的求爱信。她的性格也变了,也爱说了,也爱笑了,精神为之一振。她对我说:“我一定要学会报恩,别人过去如何地帮助我,今后我就要在他们困难的时候千方百计地帮助他们!”霞女是个好女孩儿。我祝愿她今后有一个美好的婚姻。不是吗?“凡是含泪播种的,必将欢呼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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