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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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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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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的招工

王海滨

1980年的春天,父亲骑行70里地从县城赶到我们镇高中,兴冲冲地喊出了大姐,说带她去县劳动局办手续。读高三的大姐正在准备几个月后的高考,她身穿一件祖母亲手缝制的碎花布衫,紧紧抱着语文课本站到教室外面,怯生生地问办什么手续,父亲兴奋地回答说,招工手续。

“招工干嘛?”

“干嘛?招工就可以上班了啊!你不是想早一点工作吗?”

大姐垂着的头轻轻摇了摇。

大姐一心想考大学。考上大学才能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这是当教师的母亲多年不倦的教诲,她铭记在心。为了这个梦想,她起早贪黑地背书学习,一路苦读。人家小姐妹们都梳两根油光水滑的麻花辫,她却是齐耳短发,为的是节省梳头照影的时间多背点书;家里有两只羊,需要我们每天都要去拔草。一到地里,大姐就吩咐二姐看管我们,自己则埋头拔草,两手并用,速度飞快,像野草收割机一样,不一会儿就拔满一筐草,然后坐在地头上拿出书本看;三姐打小喜欢梳辫子,自己人小梳不好,外祖母和母亲又没时间给她梳,只好吩咐大姐天天给她梳,大姐一边梳,一边眼睛看着旁边的课本,辫子梳完了,不是一个高一个低就是左歪右斜,气得三姐哇哇大哭,外祖母正为家务忙的焦头烂额,哭声让她更心烦气躁,于是走上前来劈头夺过大姐手中的书,扔向一旁或干脆两手一扯来个二马分尸,大姐的眼泪就下来了,满脸都是,不出声地弯腰捡起课本。等到了晚上,她一个人悄悄地弄点浆糊,一页页再粘好,一边粘一边落泪……

小学毕业,大姐和村里的其他三个孩子一起考上了乡联中。乡联中在十几里外的另外一个村子,大姐骑着家中那辆大金鹿每天来回四趟,风雨无阻;中学毕业,全村就大姐一人考上了镇高中;眼看就要高考了,眼看离大学的门槛已经很近了,父亲却说她被招工了。

父亲看出了大姐的不情愿,一脸的兴奋被漫天无奈驱赶殆尽,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学校大门,好久,才叹口气,轻声说:

“你不知道,弄这个名额有多么难。”

父亲有多难,大姐不想知道,但她知道家里的经济负担很重:父亲在县化肥厂上班,月薪32块6毛4,母亲在本村小学当老师,月薪27块8毛9,这60块5毛3是全家七口人一个月的所有经济收入,支撑着吃穿用度和迎来送往。

大姐看看父亲紧皱的眉头和长吁短叹的神情,就不再说什么,回教室收拾好书包,坐到了父亲那辆大永久自行车的后车座上。父亲甩开大长腿骑车往县城赶,不经意间一回头,发现大姐正泪流满面——大姐哭的时候从来不出声,这让我从小就觉得很神奇。

父亲放慢了速度,问就那么想读下去吗?

大姐把头垂下,使劲摇:

“风大,迷了眼。”

很快,十七岁的大姐走马上任,成了我们县第二人民医院一名护士。二院就在我们镇上,每个月母亲会领着我去镇上赶一次集,会顺带着去看望大姐,给她送一罐子油浸咸菜——齁咸,或者一包炒面——把面炒熟了,搁点糖,既能当饭也能当零食。远远地,大姐穿着有点大的白大褂,戴着大口罩,飞快地跑出来迎我们,周身散发着好闻的来苏水味道:

“妈,他们说我19了?我不是还不到18吗?”

母亲急忙做贼一样小声叮嘱:

“满18才能招工。你就说19了……”

那时候,招工是非农业人口的特权,农业人口都没有这个资格。家里有人被招工是一件有头有脸的事儿,全村人羡慕。我都觉得脸上很光彩,尤其是大姐带回来几根从听诊器上拆卸下来的废塑料管,让我在小伙伴们当中很是耀武扬威——这种塑料管剪开可以做弹弓的牵引条,比车圈内带好看,耐用。

我逢人就显摆:

“我大姐?她不上学了,去当护士了。她打针一点都不疼……”

大姐被招工,让三姐也很欣喜:首先是再不经常挨训了——大姐从小就有“长姐如母”的责任感,凡事都爱教训三姐:

“家里不能种桃树,不吉利。愿意种就种到院外的猪圈旁吧。”——这是三姐辛辛苦苦满心欢喜地从地里挖来一株野桃树苗的时候。没有办法,三姐把这株野桃树种在了房后猪圈旁,每年春天开出一树灿烂,秋天,不少的果子直接掉到猪圈里,犒劳了里面的那头老母猪。

“谁让你头上插一根草的,你是想被卖吗?!”——这是三姐把一根狗尾草插在鬓上正在臭美的时候,三姐还没接话呢,狗尾草已经被一把掠过去扔在脚底了。

……

其次,是大姐经常从镇上买新花样的头绳和皮筋给她,扎着这些新式的头绳皮筋,她把小脖子挺得直直的:

“我今天梳的辫子好看吗?”

被问者没看出什么两样,这让三姐很不屑,翻着白眼:

“真是的,你没看见我新扎了头绳吗?我姐给我买的……”

头绳和辫子明明是两回事啊!被不屑者更是一脸迷惑,三姐自顾洋洋自得:

“你不知道我大姐招工当了护士啊?!”

说完,三姐自鸣得意地像得了胜的蛐蛐一样蹦蹦跶跶地走了。

大姐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部交给了母亲,在一旁的外祖母欣喜地看看钱再看看大孙女,小声地提醒母亲:

“给孩子手里剩点零花钱……”

母亲就给大姐两三块零花钱。大姐知道外祖母爱吃长寿糕——一种薄薄的,鞋底形状的鸡蛋糕,每个月都用零花钱给外祖母买回二斤,感动的外祖母背地里不停地撩衣襟擦眼角:

“俺妮儿多大的人啊,就挣钱了……就孝顺我了……”

大姐当了护士,还是那么朴实,过年也不舍得添置新衣服,依旧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白底小碎花的褂子,脚蹬外祖母做的千层底棉布鞋,但和街坊四邻的同龄姑娘们走在一起,总是那样与众不同,大娘婶子们看着她的背影嘀嘀咕咕:

“人家上了班的就是不一样,往那一站格外那么出挑……”

“吃公家粮食就是不一样啊……”

这些话,我们家人都听腻歪了,谁也不当回事,唯独二姐无比憧憬。

二姐比大姐小三岁,学习成绩也很好,母亲暗地里和父亲说,一定得让二姐上高中考大学:

“老大没考大学,自己遗憾,我也觉得心里愧疚的慌……可别再让老二留下遗憾……”

父亲闷头抽烟,使劲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大姐招工当护士的第二年,二姐考上了高中,却出乎意料地不去报到:

“我想招工。”

母亲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啊?我和你爸爸早就商量好了,无论如何也会让你读完高中的……”

“我也想帮家里。”

母亲把脸一沉,斩钉截铁:

“不用你帮!必须去上高中!”

二姐开始哭泣,大串的泪珠砸在她新穿的花褂子上,这件褂子和大姐春节时穿的那件同款同质地,是二姐央求了好几个月,祖母才为她赶制的。二姐哭泣的战线拉得很长,从前一天的晚上到第二天的午后,一直梨花带雨,而且她还发出了更决绝的声明:

“高中课本我都已经扔了。”

外祖母一听,眼睛瞪的溜圆,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啊?!扔到哪里去了?”

“猪圈。”

外祖母一边飞快地往下摘腰间油渍麻花的围裙一边跑出房去,很快,就回来了,把围裙使劲扎在腰上,一脸狠狠的表情。母亲问课本呢?外祖母垂着眼脸:

“这头可恶的母猪,我真恨不得马上给它剃毛下锅……”

二姐如此决绝,母亲无奈,托人带话给县城的父亲立刻回家一趟。父亲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当天就赶回来了,听母亲说完前因后果,接连点燃几根烟,烟雾缭绕中观察着二姐:

“你跟你姐说想招工的事儿了吗?”

二姐摇摇头。

“你大姐其实不愿意招工的。”母亲接话做着补充说明。

二姐点点头。

“到时候你后悔可别埋怨大人啊……”

二姐抬起头来:

“不会。”

“丫头,你知道弄招工指标多么难吗?不是你爸爸我点头就说了算的!得求爷爷告奶奶的托人情找关系!你知道吗?!”

二姐点点头,又摇摇头,再次开始掉泪,泪珠一颗颗砸在穿旧的外祖母亲手做的带襻黑条绒布鞋上,开出一朵朵小花。

母亲悄悄伸手扽了扽父亲的后衣襟,父亲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说把圈里的猪卖了吧。外祖母一听,有些舍不得:

“不等它再长长个儿吗?”

父亲给了她一个长长的背影作为回答。

父亲用卖猪的钱又托关系给二姐弄到了招工指标,二姐高高兴兴地到我们县电影院当了一名售票员。她虽然也把年龄改到了十八岁,可实际年龄十五岁,头上扎着两条羊角辫,穿着那件白底碎花的褂子,恭恭敬敬地坐在售票厅里面,有买票的一探头:

“怎么让个孩子卖票啊?你家大人呢?”

二姐抬了抬屁股,使劲挺直了腰板,一脸凛然:

“我不就是大人吗?一看你就不像买票的,瞎捣乱,下一位——”

无畏归无畏,第一天,二姐就卖赔了好几块钱,怎么算怎么对不上账,回到宿舍哭了一晚上,想了一宿,想起来了,可能是因为紧张,给人家票的时候连带着把钱又递回去了……

很快,聪明好学认真踏实的二姐就熟悉了全部工作流程,成了一个合格的售票员,当年还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二姐那个乐啊,拿着奖金也给外祖母买了长寿糕,外祖母一边美滋滋地吃着长寿糕一边抓着二姐的手问怎么会得奖呢?

“人家说,我一个孩子,怪不容易的……”

外祖母正准备张嘴咬长寿糕,一下子就停下来,半张着嘴起身走到一边撩起衣襟,再走回来,眼睛红红的,脸上却努力带笑:

“二妮子,你在那怎么住啊?习惯吗?”

“不习惯,在家里都是和你们一起住,可在单位我一个人儿住一个宿舍,瘆得慌……”

“那——?”

“每天晚上,我都是开着灯睡……”

外祖母听罢又转身到一边撩衣襟去了。

……

二姐被招工当了电影院售票员再次在我们村里引起了轰动,大家都说父亲是个能人。每天都有街坊四邻到我们家串门,兜着一围裙鸡蛋,提着两匣子桃酥,揣着两块做衣裳的花布料,目的单纯,动机纯粹:能不能也为他们家的孩子办个招工。

母亲哭笑不得,叮嘱外祖母千万千万不要留东西:

“咱们哪办得了啊……”

接下来,我们家每天都上演“追逐戏”:来人丢下东西扭头就跑,外祖母甭管是在和面还是在糊袼褙,手都不洗,抓起那些东西,抬脚就追出门去,死气白咧地硬给人家塞回去:

“不行啊不行啊,你快拿回去……”

整整一个秋天,没有消停过,一直到那年进了腊月,我们家才慢慢清净下来——村里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我们。好在不久我们就搬到了县城——这是后话。

招工让三姐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学习很不用心,成绩自然平平。她憧憬着也走招工路线,没事就跟大姐套近乎:

“姐,你说现在什么工种好呢?”

“再好也是工人,安心学你的习,考个大学。”

大姐不响应,她就找二姐:

“姐,你说咱爸的那些关系还管用吗?能让我招工吗?”

“……别光想着招工,招工没有你想得那么好的……。”

此时,二姐正自学电影放映员的技术,立志走出售票厅,当一名真正的电影工作者。

最后,三姐直接跟母亲表明了想法:

“……我念书真是念够了,整天也不比别人下功夫少,可就是不提分……我看只能走招工了……”。

母亲正眼不看她,说好歹上完高中:

“不提分还是功夫不够。没听说吗?功到才自然成。你只要真的用功了,考不上也没人会埋怨你!……到时候真考不上,我想你爸不会让你在家待业的……”

那时候,谁要是待业青年,甭说个人谈婚论嫁一片渺茫,全家人都会为此抬不起头来。

这句话让三姐看到了希望,一心盼望着赶紧稀里糊涂地上完三年高中,步入招工的行列,只是谁也没有想到,1988年,在三姐高二下半年的时候,国家出台了新政策:

取消招工。

三姐一听,急火攻心,一晚上功夫,脸上窜起七八个青春痘,大清早坐在床边上,两手擂着床沿,一肚子愤懑:

“我现在再学也来不及了啊……怎么这么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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