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瑛
天依旧是冷的,地也是冷的,但风里却有了不同的气息,冬的苍茫颜色在那风起风落里逐渐有了芬香的味道,逐渐有了绿的色彩,逐渐有了花朵的影子。枯枝不再是枯枝,荒原也不再是荒原,但凡有了色彩的东西,都带了生命一般,张扬着活力,清明也就这样来了。
山村陌上,田坎堆起的芳草攀比着颜色与妆容,一点点争相的冒了出来,笔挺而苍劲的树仿佛也是一夜就将萎顿的,衰败的,死气的颜色褪得干干净净。新的叶,新的树,新的花,新的草,新的绿,逶迤相接成四月清明的诗意,这些一夜滋生出来的景象都是我们看得见的,然而这风里总含了些不可名状的东西看不见,却藏在了心中,双手触摸,有团团的暖气,有淡淡的悲伤,抑或有更多的情怀。
小时候一过三月山间田垄总会有青烟浮起,飘荡在半空中,与云相接。那时还小,总以为那屡青烟便是云朵,我们便在云烟里奔跑,仿似裹着云朵飞在了半空中。然而云朵是没有味道的,而青烟却有,这是父亲告诉我们的。父亲说:“那烟里有思念的味道,心离得近了就能闻见。”父亲说这话时双眼里总有哀伤的颜色,烟里淡淡的味道总能牵起我父亲的悲伤。
几许相思几许哀,清明的味道哀戚而悲伤,只是我们不懂,父亲却是懂的,按父亲的话说:“一过二月,山门开了,就能扫墓了,真正清明日却是不扫墓的。”这是南方客家人的规矩,而我们早已离开族地,大多遗俗已然随着迁徙流失,然则这桩旧俗却是留了下来。那时候祖父母都还健在,父亲兄弟几个是给先祖扫墓,有家祭,有墓前拜祭,有宗族祠堂悼祭。
家祭大都是在家里大门厅处设案,摆上三牲、香烛、果品,引领父母妻儿一一跪拜。小时候我们不曾经历生死,更不知道祭拜的意义,便觉得十分的好玩,就像一个家族都参与的游戏,然而看着父亲慎重而哀戚的模样,我们却又不敢过于放肆。家祭是思念堆起的美好情怀,大都是缅怀故人,却并没有太多的伤怀。
而墓前拜祭的意义就要强烈的多了,土葬堆起的坟堆长满青蒿,绿树幽簧,有些无奈的凄凉却又与自然交融并合,当然凄凉的味道总是我们不能体会的,倒是对坟堆里埋藏的东西十分的敬畏,因为父亲说那里住着的便是我们的公太,那时我们称呼曾祖父都叫公太,我们在曾祖父的坟前叫得亲切而甜糯,却对公太毫无印象。但父亲与祖父的印象却是清晰的,父亲与祖父在清理坟前的杂草青蒿时,嘴里总是呢喃着,那些话我们听不懂的,祖父与父亲却各自诉说着自己的心念,大都离不开荫庇子孙后代这样的心愿。祖父与父亲是虔诚的,这份虔诚里的情愫是我们不曾了解的,未曾经历,便不知心痛。
父亲常说清明就是一剂苦药,熬得浓浓的灌进心里,直让心都尝出苦涩来方才罢休,清明的苦是绵长的,细淡的,好在过完清明大家就都将这份情感藏了起来,毕竟悲伤也会随着时间像滑过石子的水漫流而去。
清明苦涩的心中也会有我们向往的事,那便是叩拜先祖,家祖原来在河南临颍,迁徙至梅州,避战乱到江西宜春,后先祖三兄弟用30块大洋买下与江西交界湖南东边的一个偏远环山的小山凹,便在这繁衍出了子孙。我们的宗祠在江西南岭,每年清明前都要驱车前往,南方对于宗祠观念是充满敬畏的,那宗祠里供奉的先祖便是福荫家族兴旺的神灵,当然对于这些祖先,不管是父辈或者是我们,情感是生疏的,但心中的敬畏却无比的强大,因为姓氏的血脉根源,父辈家族观念浓重。于是祭祠堂便成了大事,共一个祖先的叔伯们便千里遥遥的赶往江西,这对于我们这群未曾踏出山村,在山峰之间日日仰望外面世界的孩子们无疑是一次难逢的喜事,那时我们急切的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憧憬着和山村不一样的水,不一样的山。旅途漫长而辛苦,疲乏过后心里却是无比的兴奋。祭拜宗祠不是一家两家的事,而是同一姓氏,同一血脉家族的大事,家族传统在每一个父辈的心里都固若金汤,牢牢的用坚硬的石头圈了起来。
祠堂修得庄重而不失清幽,有院子有流水,青绿树木旖旎,成排有序,在这里大多是有规矩的排列与摆设,毕竟不是人家,庄重是必不可少的,或许看起来有些生硬的冰冷,然而宗祠给人的就是神圣与庄重,是不能亵渎的神灵,我们能闻到迤逦而过的风里含着的肃穆和庄严的味道。宗祖排位描着金漆笔力千钧,祭奠庄重而繁琐,由家族的老长者主持祭祀,而后辈们则是按辈分在蒲团下跪,祭祀必有祭文,祭文大多是文言体,不懂其中的言语,平仄和韵却听出了趣味。只是年岁太过于长久,祭祀的细枝末节早已记不清楚了,唯有老长者的那篇悼文至今还余音绕梁。祭奠礼过后,便是家族的聚会,这也是我们这群参与祭祀的孩子们最向往的,祭祀太过于正统,拘谨而程序繁多,可是聚会就不一样了,我们可以肆意在祠堂走动,寻找墙檐下窝着的燕子,在流水的溪里找游动的鱼。然而这样的欢乐是少有的,也只属于孩童,直等到身边亲人散去,我才明白祖父与父亲的悲伤,才懂得为什么父亲说清明的风都是苦涩的。
每年的清明节都是细雨连宵,梨花铺地、青烟弥漫,祖父母的去世,给我们的清明增添了无法诉说的悲苦,清风明月心里,一支香烛代表的不仅仅是思念,还有更浓的情怀,这份情怀里有痛到骨髓的伤。父亲带着儿女数次迁移,山已非彼时之山,家已非彼时之家。父亲便告诫自己的儿女无论身在何方,清明时分都要记着给远去的亲人燃一注清香,这是父亲的清明心,抑或是我们该留住的清明心。
四月清明四月心,清明心里有剜不去的痛,但也有希望,这是来者可追的情怀。追思而丰满的情感堆积起来的便是云一样的心,水一样的情,铁一般的骨。伤与哀,哀与痛,痛与思缔结出四月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