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万华
小时候,离家二里外的火车站北边,有一座人行铁道桥,东西走向,主桥高5米多、宽3米,两个桥洞,跨度约30米。两头的引桥,西头与主桥直线连接,受区位限制,引桥较短、只有两个弧形拱,坡度陡;东头的引桥与主桥呈直角弯,经五个弧形拱,平缓向南延伸与桥下南北走向的水泥路相连。桥的主体结构由砖石砌筑,白石灰勾缝,整齐干净美观。桥面铺设钢筋水泥构件,两侧为一人多高的铁栏杆,栏杆上固定有钢丝网。这座桥,被当地人称为“天桥”,距今已有60余年历史了。天桥以西,不到百米,是北京著名的大型建筑材料企业琉璃河水泥厂的正门。
上世纪50年代末,人民大会堂、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革命博物馆、北京火车站等十大建筑,所用水泥大部分来自琉璃河水泥厂。当年,厂里有职工五千余人,厂区在铁道西,职工居住区在铁道东南,职工每天上下班,必经铁道路口,路口设有值班房,火车经过前,路口亮起红灯,值班员放下栏杆,将人员及车辆拦截,待火车通过后方可放行。京广铁路是运输大动脉,每天来往的火车多,水泥厂的职工多数是“三班倒”,昼夜均有人从这个铁道口通过,昼夜都会在此道口被拦截,职工希望在此建一座天桥。当地百姓,去镇街,去更远的县城,也要经过这个道口,也会被拦截,他们同样希望建一座天桥。1959年9月,北京市委书记彭真,到琉璃河水泥厂视察,得知这一情况后,做出修建天桥的指示,经北京市委与北京铁路局联系,天桥于1960年建成。
至今,这座天桥仍完好无损,后来,在天桥北边新扩建的公路和铁路交汇处,修建了一段宽敞平坦的下沉式公路,公路在铁道路基下穿过,各种机动车、行人顺畅通行,自此,天桥的利用率降低了,但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天桥的地位始终未减。
童年、少年,我经常跑到天桥上看火车,有时赶巧了,刚跑上天桥,一列火车正从南方或北方拉响汽笛呼啸驶来,火车头上方,喷涌出浓重的烟雾,汹涌地向空中升腾扩散,如一朵在天空翻滚的白云。火车驶过天桥的瞬间,浓浓的烟雾,将天桥笼罩,我置身桥上,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置身于云海之中,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火车在天桥下快速行驶,车轮轧过钢轨发出“咣当咣当”的巨响,以及由地面传导上来的强烈震动,随着响声和震动渐渐减弱,烟雾散尽,再向火车远去的方向眺望,火车只剩下一个黑点,且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这种“赶巧”其实是极少的,多数情况,是我跑上天桥时,并没有火车驶来,我要站在那里等,有时要等半个多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可我乐此不疲,这样的次数多了,就有了经验,知道上午、下午,火车会在什么时间段经过,我可以适时跑上天桥看火车,不用再久等了。
当年,我常听大人们说,从天桥下穿过的铁路叫“京广铁路”,是国家的“铁路运输大动脉”。这条铁路很长,一头连着北京,一头奔向南方的一座大城市,直到我上学后,才逐渐弄懂了什么叫铁路运输大动脉,知道这条铁路,向南,一直通向广州,两千多公里。知道这条铁路要经过许多地方,离我家乡近的有保定、石家庄,更近些的是永乐、高碑店。向北,火车驶过长辛店、丰台等站,驶向首都北京。广州、石家庄、保定、高碑店、永乐,从省会,到地级市,再到乡镇。这些听起来熟悉,实则陌生的地方,我不知它们究竟有什么本质区别,只知道向南驶去的火车,能到达那些地方。
经过我家乡的火车,向西偏北驶去的,黑皮货车多于绿皮客车。西北边有石楼、周口店火车站。周口店有著名的北京猿人遗址,还有矿山。
我上学的铁路职工子弟学校,距离人行铁路天桥,只有二百多米,放学后跑上天桥看火车是常事。
许是上学后对事物观察得更仔细了,这时站在天桥上,看南来北往的客车、货车远远驶来,先是沿着铁轨延伸的方向,迎面看到一个黑点在迅速前移、渐渐变大,随后,火车头的正面轮廓清晰起来,车头上方冒出浓浓的白烟,倾斜着向空中升腾,转眼间,火车已穿过我所在的天桥,天桥离火车站约一百米距离,火车风驰电掣般驶过车站时,会郑重地拉响汽笛,向早已站在站台一侧,手握红黄绿三色旗,用注目礼迎接列车驶过的值班人员致意。若是绿皮客车驶过,最后一节车厢门口,会有同样手握红黄绿三色旗的车长,与站台上的值班员相互举旗示意,这些都让我感到神秘和兴奋。若是看到哪一列绿皮客车,驶过天桥时,车速已明显减慢,这列客车一定是要停靠在站台一侧的,很快,就会有身穿蓝色铁路制服的列车员,打开车厢门,放下脚踏板,从车厢内走出,站在车厢门口的一则,随后,有手提或肩背行李包裹、搀扶着老人、或领着小孩的男女乘客从车厢门口鱼贯而出,他们从何处来,或从何处返回,我不得而知,但他们一定都是从远方而来。那一刻,望着绿皮火车,望着匆匆奔向出站口的乘客,远方在我心中便又多了一份神秘和想往。
从天桥下穿过的京广铁路运输大动脉,每天昼夜不停地有客、货运火车呼啸而过,或者渐渐减速,停靠在站台旁,进京、出京,停靠琉璃河火车站的绿皮客车有直快、快客、慢车,其中有一种慢车被当地人称作“市郊车”,被铁路职工或家属称作“通勤车”。它每日从永定门、北京,高碑店、周口店火车站相向始发而行。每天往返的市郊车(通勤车),既载有普通乘客,也载有在附近火车站及其他部门上班的铁路职工,以及在琉璃河铁路职工子弟学校上学的学生,他们上、下班或是上、下学,都要坐这每站必停的绿皮火车,所以他们叫它通勤车。通勤车向北途径永乐、琉璃河、窦店、良乡、长辛店、丰台,到达永定门或者北京火车站。向南,终点到河北省保定地区的高碑店,也有到北京西南周口店的。绿皮客车到达琉璃河火车站的时间分别为早晨、上午、下午、晚上。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到九十年代后期,京郊绿皮火车一直在运行。当年,居住在琉璃河的人去良乡、长辛店、北京城;去高碑店、周口店等地,都坐这种市郊车,早晨或上午去,下午或晚上回,最晚夜里11点前也能赶到家。市郊车车票便宜,从琉璃河到永定门,成人车票五角钱,一站地约一角钱,身高一米二以下的儿童半价。铁路职工及其子弟,可凭铁路相关部门制作的年票、季票免费乘车。
市郊车每站必停,停车时间多在2至5分钟,记忆中,只有上午从周口店进京的那列市郊车,因为要等待一列特快客车通过,行驶到良乡站后,要停留20分钟左右,我眼巴巴地望着车窗外空旷的站台,嘴里不停地磨叨:“咋还不开车呀!”那时年纪小,跟着母亲进京,感觉一切都新奇,只想着早点到。一路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看那从窗外飞速退去的树木、房屋、车辆和行人;渐渐远去的村庄、菜地、果园、粮田。近一个半小时的行程,我几乎都是面朝窗户侧身而坐,窗外是我未知的世界,尽管距我的家乡均在百里之内。
上中学以后,外出的机会渐渐增多,独自乘坐市郊车的机会也多了,但靠窗而坐仍是首选。乘客习惯了从站台中部上车,对应的那两节车厢乘客就多,没有靠窗的坐位,我宁愿在晃动的车厢内穿行,朝车尾或车头方向走,两头的车厢乘客少。起初我不知缘由,认为乘客在站台中部上车后便就近而坐,所以中部车厢内乘客就多。后来,随着乘车体验的增加,我才感知到,火车两头的车厢内乘客少,还源于,车辆尾部的车厢,火车行进时,速度越快,摇摆的越明显,坐在那里,不如坐在列车中部车厢内稳当、心里踏实;而列车前部的车厢,离车头近,行进中,汽笛突然拉响,令人惊颤。因此,列车两端的车厢内乘客就少,靠窗的坐位剩余的就多,我可以随意选择。有时,为了挑选一个即靠窗,附近人又少、干净的位置,我不顾列车颠簸摇晃,从第一节车厢走到最后一节车厢,查看比较,甚至往返一两次,才确定座位,坐下时,列车已开出半站地。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喜欢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凝视窗外,窗外的世界宽阔、高远,一望无际,一切都是陌生而又新奇的,使年少的我,心绪飞扬,仿佛自己已身处远方,而远方是何处,自己也说不清,但这个意念,伴随列车的前行,不停地在脑海里跳动、闪现,我暗自许下心愿,将来一定要去远方。
1976年,我16岁,上高一,个子只有一米六多一点,在班里年龄最小、个子最矮,人也瘦,属于不怎么起眼的学生之一。就是那年,大姐去父亲曾经工作的乌鲁木齐铁路局哈密分局工作,当年,家里只有我是放寒假的“闲人”,于是,我要送大姐去新疆。大西北、新疆、哈密,距离北京乘火车行驶里程3600余公里,这对于当年的我,是多么大的震撼与诱惑啊,我要去远方,我为此兴奋不已。虽然此前我曾去过大西北,并且我出生于甘肃柳园,我们一家人也曾在大西北的兰州、柳园、哈密等多地生活过,但那是在我幼年、童年时期,一切并未给我留下清晰的记忆,我一直想再去大西北,看看我出生的地方,看看父亲工作过几十年的地方,看看通向大西北的兰新铁路,那是当年父亲他们那一代铁路建设者,亲手修筑的中国第一条最长的铁路干线,那里曾是我心中的远方。
69次直快列车从北京站始发,在琉璃河站停2分钟,我和大姐蹬上列车……这一路,绿皮火车驶过广阔的平原、跨过奔腾的江河、穿过崇山峻岭、越过茫茫戈壁,走京广、跨陇海、奔兰新铁路,最终驶入新疆境内,到达哈密。这次纵横穿越半个中国的远行,在我少年的心中,留下了至今难忘的印象。至于桥,跨越郑州、兰州黄河铁路大桥,还有多地大大小小、不知其名的桥,这些桥,每一座都连接着远方,它是我梦想翱翔的翅膀,是我人生旅程的接续。
然而,16岁的远行,所到之处,那是大姐的远方,我的远方在哪里?
18岁,我应征入伍。我在东北生活了十多年,白山黑水间,我见识了更多的桥:松花江大桥、鸭绿江大桥、辽河大桥;去南方出差或旅游,我见识了武汉、重庆的长江大桥、杭州的钱塘江大桥,还有许多记不清名字的大大小小的桥,每座桥,都曾伴我奔向远方。
每当我站在远方的土地上,向更远的远方眺望时,新的远方是哪里?在我的心目中,远方永远充满神秘、充满诱惑,远方永无止境。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国内、国外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桥,我见识过无数座,但令我始终难忘的,仍是故乡那座小小的天桥,它是我最早登高眺望,梦想伴随火车奔向远方的桥,它一头连着我,一头连着无尽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