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华
引 子
这天,领导跟军工高山谈话,让他收拾东西,然后到财务室办个手续,从明天起就可以不上班了。
高山闷着头没吭气,对领导的话像是似懂非懂。领导以为他想不通,强调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高山这才咂摸出滋味——自己这是干到头了。顿时,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他仰起头,才没让泪水流出。
高山没提任何要求。他觉得自己虽已不是军人,但也是一名军内在编职工,在军营干了四十多年,比一些军师职干部工作时间都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样想想,高山心中便有些释然。
然而,当他听到嘹亮的军号声和队列行进中的军歌,看着穿着新式军装的士兵时,高山的心再也静不下来了,他对营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如此眷恋。
一
高山初中毕业后务农,十七岁参军,成了一名光荣的通信兵。
高山的名字和他的身材一点都不沾边——身高一米五五,体重不够百斤。体检时,他曾翘起过后脚跟儿,却被人发现:“把脚放平!”
高山立刻满脸通红。
一名接兵干部走过来,看看高山的体检表,又打量一下高山,拍拍肩膀:“才十七岁,往后还长呢。”
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高山笑出一对小虎牙。
那位接兵干部后来成了高山的新兵连长。
规范有序的军营,平缓顺畅的马路,直刺云端的钻天杨,不露声色的干枝梅,展现给高山一片新天地,使他顿生豪迈和激情: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早日加入党组织!
高山为什么对入党这么热望呢?因为他爷爷是党员。高山从两岁起,就跟着在农村的爷爷。有一次,他跟爷爷看过《从奴隶到将军》的电影后,便跃跃欲试地对爷爷说:“我也想当将军。”爷爷爽快道,“好孩子,有志向,长大后,送你去当兵。”
爷爷说,他小时候,战乱频发,民不聊生,大多是过着讨饭和给地主家扛长活、打短工的日子,多亏中国共产党领导穷苦人翻身得解放。爷爷搬进新房那天,让村里的私塾先生写了对联,上联是:穿新衣吃饺子幸福不忘毛主席;下联是:盖新房娶媳妇翻身不忘共产党。横批是:当家做主人。
爷爷体验了旧社会穷人的苦,也见证了身边共产党人的高风亮节。爷爷说,1937年8月,小日本鬼子大规模入侵华北,在我家园奸淫掳掠,爷爷也曾被抓去当过壮丁,还跟日本鬼子打过仗。一次,趁着黑夜,他们摸进鬼子的炮楼,鬼子发现后开枪,然后叽里哇啦叫着追了出来。在这紧要关头,一个人挺身而出:“你们快撤,我掩护!”说着,转回身,掏出手榴弹……只听“轰”得一声,这使爷爷几人得以安全撤离。这个掩护他们的人,就是他们队里的党代表。
由此,爷爷对共产党员特别敬仰。解放战争初期,有一支八路军队伍驻守在大清河南,爷爷有幸被推荐去为八路军做了九个月的饭,由于他表现出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说,他身边的共产党员都是大公无私、先人后己的。大队书记也不占公家的便宜,生产队里的党员都是拣最苦最累的活干,共产党员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在爷爷看来,入党是最光荣的事情。
二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高山当兵前的那天夜里,爷爷的话就像下山的车轮子刹不住了——你两岁时,你爹下河逮鱼,被苲草缠住淹死,你娘改嫁……如今,我总算把你养大成人……到了军队上,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别怕吃苦,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咬咬牙天就亮了……一定要争取早日入党!要是你也入了党,咱爷俩就都是党员了。
高山曾问过爷爷:“你为什么要入党?”
爷爷迟疑道:“以前活得稀里糊涂,入了党觉得心里亮堂多了。”爷爷虽不识字,但他对当年的入党誓词却一直铭记在心:“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百折不挠,永不叛党……”
高山到部队后,样样工作都走到了前面。新兵下连时,每个新战士都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向往——有的想学开车,有的想去机关当打字员,有的想给首长当公务员……高山心中纠结,左右拿不定主意,他想拣最苦最累的工作干,争取早日入党,但羞于启齿,当他与新兵连长坚毅的眼神对视后,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军直属通信营架设连。
连长问高山:“架设连可苦,能吃得消?”
高山说:“嗯呐!”
高山的文化不高,平时不爱讲话,领导交待什么事情,他都回答两个字:“嗯呐。”
有人总结了新兵成长三部曲:一年立功,二年入党,三年提干。
高山也攥紧拳头,从下到架设连那天起,就在心里想像着自己的目标和未来,身上就总有用不完的力气。高山到部队后,个子虽然没长高多少,但身体却更加结实了,他在家时就经常干农活儿,又通过在部队摸爬滚打,身体强壮得就像块铁疙瘩。挖电缆沟是个苦累活儿,标准一米五深,又是在野外山区,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多数战士每天也就挖二十来米,高山每天却能挖三十米,被誉为连里的“小金刚钻”。扛起电线杆能行走如飞,两人扛一根的战士都被他甩在后边。在野外进行500米收放线训练,别人都休息了,他还要跑上两趟才肯罢休。由于高山训练刻苦,成绩优异,被军司令部评为训练标兵。
高山入伍第一年荣立三等功,第二年成了预备党员,高山将这一喜讯传到家乡后,爷爷在村里逢人便说:“我孙子入党啦,我们爷俩都是党员啦!”
高山入党不久,又荣任了“熔炉班”班长,之后被选为“干部苗子”。“熔炉班”为架设连七班,是军区命名的荣誉称号,乃是锤炼战士身心品性和思想意志的地方,即使再后进的兵也能在这里锻造成钢铁战士。此前,凡任过“熔炉班”班长的,没有不提干的。
就在高山信心满满的时候,命运之神却捉弄了他。
一天夜里,高山带领全班夜训——天下着雨,山路泥泞湿滑,一些地方土石松动,跑在最前面的高山,踩到路边松滑之处,随着陷落的石块掉进了深沟。战士们找到他时,发现他右脚受伤,难以行走,便将他送进了附近医院。经诊断:右脚踝子骨粉碎性骨折。
高山在医院躺了半年,出院后两条腿就不一般齐了,遇有阴天下雨还隐隐作痛。
有那么一刻,高山想到了退却——回老家种地,为爷爷养老送终!爷爷却一百个不同意:你怎么想当逃兵呢?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咬咬牙天就亮了。
三
从此,架设连训练场上便少了高山苦练的身影,军机关办公楼前却多了一名站岗的卫兵。
军部大院岗哨较多,警卫连任务过重,经军直属队党委研究,便将部分地域岗哨分散给了其他单位,架设连承担了军机关办公楼的站岗任务,连队也便将这个差事交给了无法参加正常训练的战士高山。
站岗放哨?高山有点不大情愿,面对前来做工作的连长时,他耷拉着眼皮,心里恓惶得很,都不敢拿正眼看连长。他是想当训练尖子的,站岗就偏离了他的目标。
连长见高山犹豫,便说:“你再考虑考虑。”
高山压了一天床板,翻来覆去地想过后,终于回到了现实中——脚伤了,再也回不到训练场了。高山从床上爬起来,找到连长,嘴巴动了几动:“嗯呐。”
就这样,军容严整的高山每天都按时站在了哨位上。
机关干部进出办公楼,高山都要敬礼,当有的干部给他回礼时,高山心中顿生一种神圣和庄严!
没有干部进出时,高山就凝视着大门口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以及路两旁错落有致的钻天杨,从心底涌出一股豪情。再低头看看树丛中不声不响的干枝梅,又含蓄地笑笑。
这年夏季的一天,上午下班时分,烈日当头,酷热难耐,一拨人从办公楼出来,其中一人看见了在骄阳下站岗的卫兵——他脸晒得通红,头上不停地往下淌汗,腰间武装带周围都是湿的。但他右手五指并拢,正在向走出办公楼的干部们敬礼,干部们走过去了,卫兵还在行着注目礼……这人认出了站岗的卫兵——高山。
认出卫兵的人,就是时任军司令部军务参谋、高山的老连长。
此后,老连长每天上下班,都对高山留意——上体正直,微向前倾,两臂自然下垂,手指并拢自然微屈,拇指尖贴于食指第二关节,中指贴于裤缝,下颌微收,两眼向前平视,不时向过往的干部们敬举手礼和注目礼……只是,老连长从未和高山搭过话。
其实,高山早已经注意到了老连长,正是因为他,自己当初才体检过关,顺利参军入伍,后又随他下到了架设连……每次见到老连长,高山都感到很亲切。看着老连长挺拔的军姿,高山本已平展的背部,仍然要下意识地往直处挺挺。有那么几次,高山和老连长的眼神相对后,就想喊声“老连长”,但又都控制住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冬季。这年格外寒冷,接连下了几天大雪,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割得脸生疼。高山站在哨位上,脸冻得似紫茄子,仍不时向过往的干部们敬礼……
这天,老连长早晨上班,高山向他敬了个军礼后,突然眼前一黑摔倒了。老连长急忙上前,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将其扶起,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高山起来后,活动一下身体,尚未来得及应声,腿一软又摔倒了。老连长再次将其扶起时,看到高山从头到脚都是雪,眉毛上结了冰,走路一瘸一拐……
经老连长向架设连指导员了解,这才搞清楚高山夜训时受伤的情况,此时他骨折的踝子骨已经肿成了馒头。
而就在一周前,高山的名字已经上了连队退伍老兵名单,这天恰是他的最后一班岗,明天他就要复员回乡了。
老连长非常激动,眼里含着泪花。他当即通知架设连指导员:“立即安排到医院进行伤残鉴定。”
在医院那几天,高山每天都隔着玻璃窗向外张望,望不时穿行的病号和医护人员,也仰望高过楼顶的钻天杨,还俯看地上的花草和干枝梅,总有一种想飞出窗外的冲动……
伤残鉴定终于出来了:二等甲级。根据规定,二等伤残军人退伍后,地方是要安排工作的。组织上当即表示,部队可以派人到高山入伍所在地,帮助其落实工作事宜。
高山再次产生回老家为爷爷尽孝的想法。但得到的答复,还是那句老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咬咬牙天就亮了。
此刻的高山,虽然对部队仍怀有万般不舍,但是又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生怕留下来成为部队的累赘。矛盾中,他不知如何向领导开口,嘴巴张了几下,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四
鉴于高山的综合表现和身体状况,经军直属队军务部门研究,决定将其从架设连调整到军机关收发室任收发员,征求高山意见时,他痛快地答道:“嗯呐。”
收发室的编制是一名收发主任和一名战士收发员,收发主任主要负责接收和发送秘密级以上文件,收发员则担负报刊和信函的收发任务。营区内有军机关、直属队及上百个投送点,即使业务娴熟,一个回合下来也得大半天。高山去收发室报到的当天晚上,就将六层的机关办公楼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将每个部门的楼层和门牌号码制成图表,还编成顺口溜:“作侦通,工化装,三层东,都向阳;组干宣,秘保纪,依次序,都朝西……”第二天又熟悉了一遍直属队单位和各个投送点的位置,绘成线路图,默默背记下来……
工作中,高山从未有过厌烦情绪,当有人问他:“我订阅的某某报刊怎么还没来?”“有封挂号信寄出半月了,对方怎么还没收到?”“我有封信的邮票怎么被人剪了?”听了这些质问,堃昆山或帮忙查询,或耐心解释,总能赢得理解。对收取地址不详或姓名辨认不清的信函,高山不是一退了之,而是多方查询、四处打听,又在收发室设立了一个“信函认领处”,使多数几近遗失的信函找到了主人。
高山还时常挂念着老连队,只要有闲暇时间,就回老连队看看,并对刚下连的新战士进行辅导训练。由于高山踝子骨受了伤,以往最拿手的训练科目,已经向他告别了,他再也跑不了被复线,也完不成攀登固定动作了。但高山经验丰富,他可以给新战士讲解动作要领和训练体会。还别说,经他指导过的新战士真就找到了不少窍门,训练成绩也得到明显提高。
只是时间不长,收发主任就调到通信处任器材参谋了,新主任一直没配,高山既当收发主任,又当收发员,一人挑起两副担子。有人便暗中鼓励高山:“好好干,这是组织有意培养你。”此后,高山专门买了一个小闹钟,将铃声定在了凌晨三点半,起床后简单收拾一下,便骑上自行车去十公里以外的邮局,然后驮回三大包报纸,遇有刊物来得集中时,还得往返两趟……
遇到风天雨天,邮局报纸就有晚到的时候,便有取报人发牢骚、讲怪话——怎么回事?收发室人呢?干什么吃的?也有理解的人说,收发室就一个人,也够忙的……
高山心头一热,眼里浸满泪水,他仰着头没让泪水流出来。有了这样的理解,高山再苦再累再委屈也释然了。
当连高山自己都认为快要提干时,军委下达了精简整编的命令,收发主任职位取消,由战士代理。
就在这时,高山收到一封电报——爷爷病危,速回。落款:满仓。
高山看到电报落款人,立即就想起了儿时的伙伴,头“嗡”地就大了……他离开爷爷已经五年了,还没有探过一次家,爷爷可是泥里水里地拉扯了他十五六年啊……
就在高山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又收到第二封电报——安心工作,勿念。署名:爷爷。
正当高山不知所措时,组织上征求他意见:转个志愿兵吧,志愿兵和干部一样,也穿四个兜军衣、穿皮鞋,有机会还可以转干。
高山在床上烙了一夜烧饼,还是接受了:“嗯呐。”
好在,下来给高山配了一名战士收发员,紧张的工作状态才有了缓解。这名战士叫巩新,初中文化程度,家乡与高山一个县,家里有一个单亲妈妈和一个上高中的妹妹。谈心时,高山了解到,巩新是烈士的后代,他父亲曾是某部工兵营筑城连一名代理排长,在一次施工中,不慎从城楼边沿摔落地下……当时巩新两岁,妹妹刚刚三个月。组织上问巩新的母亲有什么要求,她只请求了一件事:“让我儿子长大后去当兵……”高山听着巩新的讲述,联系自己的身世,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因此对巩新就格外关照。业务上,高山也像原收发主任教自己那样,手把手地教巩新;生活上,像亲兄弟一样关心照顾巩新,使聪明好学的巩新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工作和生活环境。
之后,高山又有了闲暇时间,当他再回到老连队,准备辅导又一批新战士训练时,过去的训练科目正在被淘汰,部队现代化建设迅猛推进,走有中国特色的精兵之路迫在眉睫……
不久,高山收到了第三封电报。可是,高山这次没敢打开看,他已经预料到了电报的内容……
部队批了高山一个月假期,巩新含着泪将高山送上了火车。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爷爷的丧事办得很顺利。由于爷爷是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村支书还致了悼词,说爷爷是好党员,好村民,还是一位好爷爷,哺育和培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孙子……当纸钱儿在坟头上迎风飘摆的时候,高山才真正意识到与爷爷阴阳两隔了。那一刻,高山“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结结实实地在坟上痛哭了一场……
高山给爷爷过了“头期”就返回了部队。
经过一个较长时间的适应,高山才强迫自己在失去爷爷的悲痛中漫漫沉静下来。这期间,赶上岁末订阅第二年度的报刊,巩新便主动承担了这项工作。订阅报刊是一项很繁重的任务——上百个种类、成千上万份,光汇总就得加班加点一周时间……这项工作完成后,高山请巩新吃了两包方便面和两根火腿肠。
工作和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高山渐渐觉得不对劲儿起来——时常有人到收发室询问:我订的某某刊物怎么几个月没见一份?我订的某某报纸怎么一直没收到?一天,高山接到军宣传处通知,要求连续三天准备60份《解放军报》,供军理论培训班学习使用。
宣传处本来就多订了30份军报,以备不时之需,另外30份缺额要从军直属队抽取。高山在操作过程中,发现军报现有数和实际数不符,再联系平时常有人置疑少刊少报,便多了疑虑,经过核对订阅底单,发现不少报刊漏订,涉及金额逾千元……高山不禁大吃一惊。
当晚,高山与巩新谈心,先不痛不痒闲聊,渐渐进入主题不久,巩新就哭了:“领导,我,我错了……”原来,巩新的妹妹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学,学费和所需生活费一时吃紧,巩新就想为家里出点力……
高山沉默了半天,只说道:“你可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啊!”
巩新“哇”地大声哭起来,然后就想下跪,被高山拦住。巩新一下子扑进高山怀里,支吾道,“领导,可要替我,保密啊……”高山平静地说,“将漏订的报刊赶紧补订,你妹妹上大学需要多少钱我给你。”巩新迟疑片刻,立即哭着表态,“领导,你就看我以后的实际行动吧……”巩新连夜写了一份“决心书”,交给了高山。
转眼之间,高山过了转干年龄,服役期也渐渐满了,还错过了找对象的最佳时间。组织上找高山谈话,动员他转业,说鉴于他是二等甲级伤残,可以补助一些钱。另外,转业到地方后,民政部门每月也会有相应的补贴……再找个对象成家,就可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了。
当高山意识到自己即将离队时,突然冒出一头冷汗,如今爷爷已去世,他成了无家可归的人。然而,高山身为志愿兵,到了最高服役年限,即使对部队再有留恋,也要脱掉陪伴他十几年的军装了。
想到这里,他向领导表态:“我一分钱补助不要。”
这天,高山几次在集团军办公楼门前徘徊,望望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望望高耸入云的钻天杨和伏在地上的干枝梅,再望望身边的卫兵,欲说什么,终未吐口。
高山曾在这里敬礼目送干部们进进出出,哪怕干部们只扫他一眼,都感到莫大的骄傲和自豪。那些时刻,如今想起来,仍然激情满怀。
卫兵见高山徘徊,又欲言又止的样子,试问:“老班长有事吗?”
一声“老班长”,把高山从回忆中唤醒。
此时,高山的心情非常复杂,想说的话特别多,但一时又不知从何处说起,一股热流涌头,眼里充泪,转身走开……
五
这天,组织上征求高山意见:愿意不愿意转军工?
这时,高山复员或转业的同乡战友中,有的当上了县里的科局长,向他伸出援手:“回来吧,回来帮你找工作。”还有几位腰缠千万的企业家战友,也向高山发出邀请:“回来一起干吧,先给你搞个副总,有车、有房,工资你定,你在部队一年的津贴费才几个钱?”
当天晚上,从不抽烟的高山,坐在床边抽了一夜的烟,烟头扔了满地。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高山还是难舍军旅情怀,最终向组织表态:“嗯呐。”
离开岗位前,高山用力拍着巩新的肩膀:“收发室的工作,就全权交给你了!”
巩新眼睛里闪出泪花,然后学着高山的话,答道:“嗯呐!”
在军工的岗位中,只有机关食堂的炊事员适合高山。而所有转军工的对象都是要进行文化知识和专业技术测试的。高山只有初中文化,又放了多年。炊事技术更无从谈起,只在当新兵时帮过厨。一个多月的备考时间,对高山来说,紧张程度显而易见。
高山借阅了复习资料,又与机关食堂主任联系,商定了学习厨艺的具体事宜。下来,高山便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复习计划,有的环节计划到分秒。他凌晨起床,开始复习文化知识,课本放在床头,习题贴在寝室、厨房和厕所,资料卡片装进兜里——躺着、站着、如厕和走路都能复习。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便去机关食堂,先帮忙择菜和整理卫生,然后再跟着师傅们学厨艺。
高山调到收发室后,一直在机关食堂就餐,他经常给食堂捎带报刊和信件,炊事人员对他的印象都很好,如今高山有求于他们,也就责无旁贷了。此后,食堂主任不再让高山干杂活,而是指定具有一级厨师资格的师傅手把手地教他。师傅教得耐心,高山学得认真,常拿着土豆、萝卜反复练习切菜,不久就熟能生巧了。
师傅提醒高山:转军工厨艺考试,不同于酒店招聘厨师,主要是做大锅菜、家常菜,难度不是很大,但要把握两条,一是火候;二是咸淡。然后再谈色香味。接下来,师傅便教了高山各种炒菜的火候、用时、佐料下锅顺序及配量。高山都一一记在心里,考试前还将最难把握的食盐对应着备炒菜一一排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高山文化考试成绩不大理想,但炊事技能成绩却拿了较高分数,两项成绩综合后,还是顺利通过了军工考试。
这天,高山看什么都顺眼,草木、楼房、训练场,都像在呼应他。天天都能看见的干枝梅花开正艳,钻天杨向着蓝天伸展,像做着庆祝的姿势,就连树上的喜鹊也“喳喳”地叫个不停。高山一时兴起,仰头学起喜鹊的叫声,一唱一和地与它们互动起来……
带着考上军工的好心情,高山又回了一趟收发室,室内变化之大,使他赞叹不已——地板光亮照人,四壁洁白,报刊柜粉刷一新,每个报刊格正上方都贴着醒目的标牌,巩新正在专心分发报刊……高山没有惊动他,只从心里呼出一声:小巩,好样的!
高山到食堂上班第一天,赶上司务长有急事回老家,食堂主任便临时将采购米面、肉蛋和蔬菜的任务交给了他。一周后司务长回来,主任组织盘点,发现本周比往常开支减少了许多,而且伙食标准没降反升,于是产生疑虑。此前,主任对反映司务长贪污问题已经有过耳闻。不久,对司务长的账目进行了清查,却在他抽屉里意外发现了七万元现金。询问来源时,司务长的脸立时变得煞白,吞吞吐吐一句话也说不出,随即被保卫部门人员带走。
事后查明,七万元现金被定性为赃款,司务长长期以少买多报、低买高报等非法手段贪污所得,很快被军事检察院批准逮捕。
后经组织研究,由高山行使司务长职责。
商贩们像财神爷一样看待高山。有的表示送菜上门,有的许诺给他回扣,还有的将一叠发票递给高山,让他随便填写……高山均不为所动,待他熟悉了菜市场的行情后,独自去了一趟批发市场,发现那里的蔬菜和禽肉蛋非常丰富,距离营房虽然远些,由于减少了二道贩子的加价,价格却要便宜得多。
此后,高山每天凌晨便蹬上三轮车,去二十多公里以外的蔬菜批发市场进货。他工作有板有眼,从不以次充好和虚报冒领,每天都清账,始终做到货明账清,年底一结算,比往年减少开支二十多万元。
由于长年累月风里雨里蹬三轮车,高山踝子骨旧伤时常发作,有一次进完货,踝子骨疼痛难忍,实在蹬不动三轮车了,便推着车艰难地步行。按往常,高山每天都是早六点左右就回到食堂,可这天早饭后仍不见他的身影,食堂主任便安排人沿路去找,行至半路,便看见高山拖着三轮车一瘸一拐地往营区走来……
此时,高山的踝子骨肿得发亮,连腿部都跟着“胖”了一圈,有的地方划破了,正在流血水……
六
后来,组织上让高山以工代干当管理员,他说:“嗯呐。”
高山上任后,对库存货物进行了清理,重新造册登记,按照米面谷粮、鱼禽肉蛋、干果山菌、时令蔬菜、油盐酱醋、花椒大料、调味品等等,规划区域,建柜立橱,分门别类归位,按顺序标号贴牌……把库房归置得整齐划一、规范有序,远远望去,就像等待出征的队伍。
另外,还建立健全了值班、炊事设备使用管理、消费品和原辅料采购、食品卫生、考核奖惩制度,制定了《集团军机关食堂服务管理规定》,等等……
在历次各项评比中,集团军机关食堂都首屈一指,高山也年年被评为“红管家”。
这年年底,巩新来找高山,说自己就要转业了,特来向老领导辞行。原来,巩新也到了志愿兵最高服役年限。
高山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巩新毕竟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兵啊。高山思谋半天,才将巩新十多年前写的“决心书”还给了他:“留个念想吧。”巩新先是惊愕,随即眼里布满星星,将“决心书”缓缓装进衣兜后,仰面看着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分别时,两人合唱了一首“送战友”——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等到春风传佳讯,我们再相逢……
机关食堂周围,也长有钻天杨和干枝梅,高山时常培土和浇灌它们,长得倒是比别的地方更加充满生机。
说话,高山已经是四十挂零的人了。此前,曾不少人给高山介绍对象,但对方多嫌高山身材矮小,还瘸着一条腿……情商也太低,只会说:“嗯呐。”只有一个丧夫的女菜农同意,但前提是——部队食堂必须常年收购她的菜。高山二话没说,拍屁股就离开了。
……
这期间,巩新一直与高山保持联系。前不久,巩新又传来消息,说自己组织转业退役军人,成立了一个运输联营总公司,他任总经理,随时欢迎老领导回家乡检查指导工作。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杨柳抽了青。
这年,有一批改转职员干部的名额。食堂主任力挺高山,并提醒道,有了基层推荐,你再找找上层关系,这事准成。
主任说的上层关系,指的就是高山的老连长,他已从军务处参谋升任副处长、战勤处长、后勤部副部长,不久前又提升为部长。但高山没表态。主任说,你要不好意思,我带你一起去。高山还是没表态。
得到消息的商界战友,也给高山打电话,说机会难得,一定要抓住,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落在部队驻地的一个同乡听说后,专门到营区找高山,表示可以用钱砸,需要多少言声。高山惊讶时,同乡补充道:“我开了餐饮店,想用用你们机关食堂的公章,挂牌联合经营……”
对方的话尚未说完,高山已惊出一身冷汗。
进入新世纪,国防和部队现代化建设的步伐加快,改革强军、一体化作战、建设信息化部队等课题摆上议事日程。
这时,食堂主任满了最高任职期限。他是现役军官,命令是集团军后勤部军需处超编的副处长。
食堂主任离开食堂前的一天晚上,高山在自己宿舍为他饯行,两人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场酒。期间,高山便流露出对主任的不舍,主任也很动情,不无遗憾地对高山说,前几年,想带你去后勤部长家跑跑转职员干部的事,要说,当时我也是有私心杂念的。那时后勤系统空出几个正团职编制,想顺便搭你的车沾沾光,如果那时调了正团职,现在就有资格竞争后勤部副部长了,你要是当时转了职员干部,现在的食堂主任就非你莫属了。谁知,你说什么也不肯去,你的好事没办成,我也没沾上光……
高山摇头苦笑后,说:“主任,什么也别说了,我要喝酒!”言后,抄起酒瓶……
食堂主任拦住高山:“都怪我多话,酒就别喝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转眼之间,高山的头发全白了,门牙也掉了,一张嘴便呲出两只虎牙。他的背也驼了,本来个子就小,现在像缩成了团,远远望去就像一只笨拙的老鸟。
高山在营区转着,看蓝天白云,看花开草绿,满眼都透着新奇。他走着走着,感觉脸部发凉发痒,用手往脸上抹了一把,都是泪水……
路旁那一排排钻天杨的枝头冒出鹅黄色的小叶子,干枝梅绽出粉红色的小花……高山在营区工作生活了四十多年,可以说,和它们已经是老朋友了。但是这天,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些叶子和花朵如此鲜嫩,如此打眼……
高山迈着坚定步伐走进领导办公室:“领导昨天找我谈话,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穿上新式军装,补站最后一班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