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孚
老秦28岁了,依旧是单身。他是方岭子煤矿的井下工人,因为没成家,他爹急得窜儿窜儿的;他娘急得先是头痛,后是牙痛。一句话,儿子找不着对象,当娘的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当爹的认为儿子28岁了还不成家,是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不上心。
一日,老爹找儿子谈话,刚坐下,就开门见山地问:
“知道我找你为啥吗?”
“不知道。”
“你犯了大错啦!”
“什么错?”
“你连我孙子都给耽误了!”
儿子一愣,凝神沉思了片刻,说:“爹,您说反了,是您连我孙子都给耽误了。”
当爹的急了,一瞪眼:“好小子,敢拿你爹打哈哈,我抽你!”
儿子说:“慢!您老先消消气,我问您几句话。”
“啥话?”
“您是个老矿工吧?”
“没错。”
“是您退休后动员我接的班吧?”
“没错。”
“您知道当前煤矿工人搞对象有多难吗?”
“不清楚。”
“那我交给您一个实底儿。这两年,不是我没搞对象,而是搞的一个班的对象全吹啦!”
爹问:“为啥?”
儿子说:“您听我慢慢道来。我头一个搞的是位中学教师。接触了半年,女方传达了她爹的话,说是煤矿不安全,和他交朋友可以,结婚,不行!第二个找的是小学老师。接触了三个月,女方传达了她
娘的话,说是煤矿建在大山里,距离县城远,不方便照顾家……第三个搞的是一位公交车的售票员,接触了一个月,她说,咱俩分手吧,我受不了你身上的味儿。我问:啥味儿?她说,煤的味儿、汗的味儿、臭胶鞋的味儿。第四个我找的是……
老爹不听了,呼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打了个炸雷似的喷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什么,儿子没听清。临走,当爹的撂下一句话:
“咱们当矿工的,吃的是国家饭,挣的是血汗钱,不丢脸!你且记住,暂时没对象,不等于一辈子单身。越是一个人过生活,越要打起精神,别把日子过塌了!”
从此,爹娘再也不催儿子搞对象了。老秦也淡漠了恋爱之心,继续当他的“和尚”,出勤也多了,腰包也鼓了。井下工作的矿工工资高,每月除了基本工资,还有进山费、夜班费、班中餐费、班长津贴、放炮员津贴。
老秦少了交女友的“外事活动”,生活显得富裕多了,便时常拽上三两个知心的工友去矿区内的一个小饭馆改善生活,这期间 ,竟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方岭子煤矿矿区内有一家“仙客居”小饭馆。专卖东北红高粱酿的“烧刀子”,50来度,酒味纯正,物美价廉,一时间很受矿工欢迎。在这里喝酒,多数矿工只用碗,不用杯。一碗半斤。
“仙客居”的拿手菜是“松鼠鳜鱼”,他们做的这道菜可称是外焦里嫩,甜酸适中,香鲜俱佳。来此用餐的熟客,点菜必有这一道。令人遗憾的是,“仙客居”的门面一点儿也不提气。三间门脸儿,有门无窗。七层台阶还建在门两边,好像一个“八字胡”。
这是啥原因呢?因为山里平地少,坡多、沟多、坎儿多,所建房屋就显得有些拥挤。“仙客居”小饭馆坐西朝东,建在一个一米多高的坎儿上。坎儿下是条四米宽的通道。通道的另一边是个商店,专卖水果、糕点和烟酒茶糖。饭馆虽然重要,但建台阶也不能影响交通不是,因此“仙客居”的台阶就建得有些别扭。
人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仙客居”炒菜手艺好,饭馆自然天天客满。
这一天,老秦和两位工友聚餐,两碗“烧刀子”入肚,老秦觉得有点晕,就想去对面的商店买些水果解酒。撩开饭馆塑料条做的门帘,一时忘记了台阶建在门两边,向前一迈步,只听“哎呀”一声尖叫,老秦和一个姑娘同时摔倒在地。通道上来往的行人立刻止住脚步,随即一边大声喊着:“撞坏人啦!撞坏人啦!”一边围拢过来。
一个体重150斤的汉子,从一米多高的地方摔下来,撞到一位体重90斤23岁的姑娘身上,您说会如何?处于半醉中的老秦,激灵一下就吓醒了,骨碌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姑娘的胳膊、大腿都有伤,面色苍白,躺在地上不住呻吟。
饭馆里老秦的两个工友听到外面的尖叫,大步闯出屋,见到眼前的情景,吓得不知咋办好。围观的群众中有人说:“发什么愣?还不快点找担架送医院!”
两个工友这才缓过神来,匆忙跑向附近的矿医院,很快就抬回一副担架。不到20分钟,伤者便被送进了急诊室。值班的医生、护士立刻忙碌起来,首先排除了心脏、脑血管无损伤后,又把伤者送到放射科。老秦向主治医介绍了姑娘受伤的经过。照完片子,主治医笑了,说:“骨皮质有裂缝。没大事,养几天就好。”这时,住在家属区的伤者的父母也闻讯赶来了。当爹的说:“真是万幸,没事就好,请医生给开点药,我们回家养着。”
当娘的立刻反对:“不行!啥叫没大事?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
天。骨头都裂了,不能回家;让闺女桃花就在医院养着,请医生先开一个月的病假,咱把假条邮到县城棉纺厂,桃花的伤彻底好了再去上班。”
医生说:“大妈,骨皮质有裂缝属于轻伤。”
大妈一瞪眼:“骨头都摔裂了,还算什么轻伤,我闺女得住院治疗!”她转身又冲老伴道,“我的意见,你不反对吧?”
大爷小声说:“反对有屁用?你永远是墨索里尼!”
“你要吃梨,吃啥梨?”大妈耳聋,说话就打岔。
医生和老秦都笑了。医生说:“住院得有人陪床。你们双方商量一下,怎么个陪法?”
老秦说:“我陪白天。”
大爷说:“我陪晚上。”
“你还能陪床?”大妈一撇嘴,指着老伴挖苦道,“你是二期矽肺的身体,一入夜就闹妖,连咳嗽带喘,不够伺候你的。还是我来吧。不过,咱们丑话说前边,我陪床,得付费。”
老秦说:“当然。我给您按天算,医院的护工每天挣多少,我就给您多少。您看行不行?”
大妈乐了。桃花躺在病床上突然呻吟起来。
医生说:“该输液了,留一个陪床的,其他人,请回吧。”
老秦说:“大妈、大爷再多待会儿,我去商店买点东西。”说完急匆匆走出门。半小时后,他满脸是汗,提着两网兜东西回来了,有脸盆、毛巾、香皂、水杯、饭盒、牙膏、牙刷、苹果、香蕉、橙汁……
桃花见面前站立的汉子高高大大,英俊潇洒,不由得心中一动。马上笑道:“快坐下歇会儿,喝口水,落落汗。”
老秦说:“不用坐,我真的不累。”
大爷说:“是个好小伙儿,会办事!”
大妈板着脸问:“有饭盒,怎么没看见吃饭的勺儿啊?”
老秦道:“勺子、筷子都买了,放在饭盒里了。毛巾买了两块,一块洗脸,另一块擦脚。”
大妈阴着的脸,晴了。临走前坐在闺女身边反复叮嘱,无非是该吃饭吃饭,该吃药吃药;有事给家打电话,想吃什么告诉妈……话刚说了半截,桃花就用被子盖住了头。
“不爱听,嫌妈唠叨了不是?妈马上就走,晚上再来。”说罢,站起身拉着老伴走出了病房。
陪床伺候病人,老秦一点儿不外行。过去他爹妈住医院,都是他一个人陪床。可眼下伺候桃花有一件事却犯了难:那就是洗脚。脚盆里兑好水,刚端到床边,桃花就一通儿尖叫:“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人家死活不依,老秦只好作罢,脸色未免有些尴尬。桃花的心里却浮起一层暖意。
骨皮质有裂缝,确实是轻伤。桃花躺了三天,打了三天吊瓶,就能下地了。住医院的人,如果没有大病,就像住疗养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坐累了,就躺着,屋里待烦了,就到外边转悠转悠。医院病房附近有个凉亭,绿栏红柱,彩绘雕梁,绿栏就是柱与柱之间的“美人靠”,这种设施,能坐能倚,歇个脚,聊个天儿,非常舒服。
每天黄昏,老秦总要搀扶着桃花来凉亭看风景。桃花花瓶似的身子倚着“美人靠”,在晚霞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娇艳俏丽。此刻,她昂首望着空中的一朵彩云,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眼神里露出一丝忧郁,一丝渴望。老秦注视她的一瞬间,目光突然在对方的脸上擦出火花,心脏不由得一阵狂跳。桃花好像发现了什么,侧过身,嗤啦一笑,声音娇娇地问:
“秦师傅,看什么呢?”
老秦红着脸道:“看你身后的风景。”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忙改口道:“刚才你身后飞过一只柳莺。不对,可能是燕子。”
桃花心里想,眼前的这个男人,该是名副其实的“直男”。这样想着,婉言问道:“我觉得称呼您秦师傅,好像把您叫老了,看样子您比我的年龄也大不了多少。”
“我数牛的,到年底29岁。”
“那以后我就叫您秦哥。”
“那我称呼你什么?”
“叫桃花也行,叫花妹也行。”
桃花接着问:
“秦大哥,我有个问题可以请教你吗?”
老秦说:“可以。”
“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老秦的头“轰”地一声,脸色刷地红了,随即又刷地白了。半晌他才结巴着说:
“有——过。”
“为什么没结婚呢?”
“也许不是姻缘。”
“姻缘有定数么?”
“不清楚。”随后,老秦就不说话了。桃花怕冷场,希望老秦讲个故事。老秦望着远方天空飘浮的白云,给桃花讲了一个耐人寻味的传说:
说是,唐朝时,幽州有三个好兄弟。大哥36岁,叫甄山;老二34岁,叫甄水;老三31岁,叫甄树。老哥儿仨勤劳、善良,以种田为生。遗憾的是都已过了而立之年,都没有成家。他们心里感到非常痛苦,因为想知道此生自己的姻缘究竟如何,便决定去请教高人。幽州境内有个由嘉福寺改建的潭柘寺,方丈华严大和尚,苍颜白发,满腹经纶。这一天,哥儿仨怀揣干粮,背着水葫芦,大清早就踏上了去潭柘寺的征途。沿山路走了一天,日暮,赶到了目的地。进了庙,净手、掸尘,烧了高香,拜了佛祖、菩萨,免不了跟随值日僧去大殿、配殿、罗汉堂等处“随喜”(游览)一番。
次日,早餐吃了馒头、玉米粥、老咸菜,哥儿仨又去拜见老方丈,求教各自的姻缘。方丈说:“你们三兄弟先去办一件事,过后自然清楚。”
潭柘寺庙后,有个苹果园。方丈让他们哥儿仨去果园各摘一个苹果,要最大最红的,限时30分钟,起始、结束,以庙里敲钟为准。
大哥甄山是个急性子,庙里钟一响,便发疯般地跑向果园。刚看了三棵树,就摘了一个拳头大的青苹果,呼哧带喘地跑了回来。
老二甄水是个慢性子。走进果园,他逐树都要仔细查看,心里总以为最大最红的那个苹果是在下一棵树上。结果苹果没选好,结束的钟声已经响了。
老三甄树虚心好学。他曾经请教过果农,知道比较大的苹果都长在粗壮的果枝上,比较红的苹果都长在果树向阳的一面。于是他很快选出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这就是你们的姻缘。阿弥陀佛!”三兄弟临别,老方丈双手合十为他们送行。大哥甄山一脑袋浆糊,连声问:“阿弥陀佛是啥意思?摘苹果,能摘出姻缘来吗?”
那天,故事讲完后,桃花沉默了好久。似乎想说什么,嘴巴微微张了两回,又合上了。
第二天黄昏,两个人又来凉亭看风景。桃花说:
“昨夜我失眠了。”
“为什么?”
“脑子里老想事。”
“啥事?”
“与你有关!”
老秦哑巴了,心脏又咚咚乱跳。
“别害怕,今天只是问你个平常事。”
“你想问啥?”
“我想问你有过什么爱好?”
“上小学时喜欢画画儿,读高中时喜欢写诗。”
“是一般喜欢还是比较痴迷?”
“画画儿是一般喜欢,写诗比较痴迷。”
“那好,你就为我创作一首诗吧。”
“啥主题?”
“凡是与爱情有关的,都行!”
“不行。写诗得有激情和灵感,没有这两样,无法创作。”
“你握住我的手,一会儿就有灵感了。”
“对面路上有人!”
“你呀你,我说你什么好呢?还是我握你的手吧。”
老秦的手大,桃花只能握着两根手指。即使是这两根手指,在桃花的手心里也是颤颤的,一会儿竟出汗了。
过了两分钟,又过了两分钟,老秦红着脸,口吃地说:“心跳,想想不出。”
此刻,天空一片火红。山脊那方,一行大雁高歌而过,将身影映在泛着金丝的天幕。坐在亭子里,老秦不敢斜视,因为身边的一双丹凤眼里,正潜伏着熊熊燃烧的烈火,一种能使让热恋的人失态的烈火。人说,柳的失态,是因为遇到了风;女人的失态,多一半是遇到了梦寐以求的男人。
突然,桃花猛地扑进老秦的怀抱,呜咽着喊了声:“秦哥……”
老秦和桃花相爱了,凉亭,记录下他们每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弹指间,一个月过去了。临出院,桃花回了趟家,回来后,她附耳对老秦说:“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把家里的户口簿偷出来啦。过几天咱俩就去民政局……”
老秦问“咱俩的事,你父母同意吗?”
桃花说:“我对他们说过,这辈子只和我爱的人一起生活,否则就终生不嫁。”
老秦也激动了,发誓道:“生活给我一朵桃花,我就还给生活一个春天!”
那夜,星星也为他俩祝福,将亮闪闪的钻戒挂满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