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百花山》的头像

《百花山》

内刊会员

小说
202208/26
分享

牛红旗住院记

曹桂林

1

已是初春,太阳柔和了许多,但一冬的寒气依然袭人。大地醒了,麦子醒了,眼下,麦子尚不用浇水,牛红旗和他的老伴趁着这个空当,终于在这天上午坐上一辆从村里经过的面包车去了省城。

牛红旗早就生病了,可他一拖再拖,别人劝他到大医院看看,牛红旗说,黄土埋半截了,糟蹋钱哩,不值……牛红旗的儿子牛顿(以前叫牛存粮,上大学后改成了牛顿)知道后说,钱你不用管,你只管看病。于是牛红旗见人就说,我不去不合适吧?我儿子都和北京的大医院说好了。村人们都眼气,都说牛红旗就是牛,生了这么争气儿子。走时,当家三户的人都想送送他,牛红旗说啥也不让,他说,镇上没去过还是县上没去过?难道我鼻子底下没长嘴?!再说了,不是还有我有老伴吗。

省城高铁站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牛红旗和他的老伴边走边问,随着人流上了高铁。年轻漂亮女服务员热情周到,由她们引路很快找到了座位。现在的火车都实行实名制,对号入座,车内整洁干净,一尘不染,比宾馆一点也不差。牛红旗左右看看不敢坐下,他以为坐错了座位,又掏出车票和座位核对一遍,拍拍身上的灰尘才怯怯地坐了下来。

车上,旅客们虽然刚刚认识,但大家都十分友好,在相互往行李架上递放东西的同时,还互相问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话。牛红旗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外边的世界有多大,出门在外,为了不给儿子丢人,他和老伴都收拾了自己一番:新面裤新袄,新袜子新鞋,连头上的羊肚儿毛巾都换成了新的,可咋穿也穿不出洋气来,究竟比别人差啥呢?牛红旗一时也说不清。他倦坐在那儿,歪着头,只和老伴说些家长里短。时间不长,对面的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主动问牛红旗:“大叔,去北京?”

“上北京。”牛红旗不说去,说上。

“去玩?”

“哦哦……”牛红旗没听清楚眼镜说得是啥,就胡搭胡应道:“本来我不想去哩,可俺儿子非让俺去!”

“儿子在北京工作?”

“前些年,俺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后来留在北京工作。这不,现在又去美国工作了。”一提起他的儿子牛红旗就滔滔不绝。儿子是他的骄傲。

“老家是……”眼镜又问。

“翟村。”牛红旗答道。

“翟村?”眼镜不解。

“宁晋。”牛红旗纠正道。宁晋是河北省南部的一个县。

“宁晋?”眼镜还是不解。

“河北。”老伴抢先说。

“是哩!”牛红旗像是自责似地说:“看我的记性!”

哦。眼镜似乎明白了。

下车时眼镜说:“大叔,有人接站吗?”

牛红旗说:“说好了,俺儿子的孙同学接俺。”牛红旗儿子的同学姓孙。

下了车,牛红旗东瞧西看,分不清东西南北,从哪儿出站也不明白,牛红旗大字也不识几个。正在踌躇,眼镜挤过来,接过牛红旗手中的包袱说:“跟我走吧!”

出站口外围了一圈接站人,有的在寻找熟悉的面孔,有的举着牌子,眼镜回头问牛红旗叫啥名字,牛红旗如实说了。到了出站口,眼镜一眼就看见写着“接牛红旗”字样的牌子。牛红旗儿子的同学没来,儿子同学的司机小汪来了。小汪说,对不起,孙总今天有会,他让我接你们……

小汪把他们直接送到医院,挂了号,又把他们送到候诊处。候诊处到处都是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一看候诊号,前边还有几十人,啥时候才能看上病?还不如俺村的卫生室哩,随到随看,多方便,大城市有啥好?牛红旗正这么想着就听到身后的小汪说:大叔,我还有点事,说完留下一张名片……

这时,就到了中午十二点。医生得吃饭,也得休息一会儿。按照医院的规定暂行门诊,病人只能耐心等待。

三个多小时后,终于轮到了牛红旗看病。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和蔼可亲,和风细雨地问:“怎么不好大叔?”牛红旗回答:“心脏不舒服。”女医生说:“把上衣扣子解开吧……”她边说边拿听诊器。牛红旗为难了,当着年轻女医生的面,他扭扭捏捏,苦笑着,就是不想脱衣服,牛红旗出了一身汗。老伴生气地捅他一下说,咋啦这是?老伴快人快语,也不忌讳个啥。牛红旗结结巴巴地说,憋、憋不住了!啥憋不住了?老伴白他一眼又问。想、想尿尿。牛红旗没有尿频尿急的毛病,平时能说会道的,怎么今天不知怎么结巴了。病是没法看下去了,先解决眼前吧。女医生说,厕所在一层。牛红旗和老伴从三层坐电梯到一层,左拐右拐再直走顶了左拐,刚拐过弯牛红旗就解裤子掏家伙,可尿了半天只滴了几滴,牛红旗使劲颠吧了几下家伙,又尿,还是尿不出。牛红旗心想,咋这么别扭哩!要是在老家就好了,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田间地头,一转身就把问题解决了,城里就是麻烦。他们慌里慌张回到门诊,女医生正在看另一个病人,又等了半天才轮到牛红旗。牛红旗还是紧张,出汗,浑身刺痒的难受,在女医生的耐心说解下总算看完病,女医生说,住院吧,住院彻底检查一下再说。但目前床位紧张,等通知吧。

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半。老两口无话可说,只能等通知。

尽管已过了年,但小西北风一刮,还是令人不寒而栗。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吧,老两口这么想着就出了医院。医院门口,有几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她们看见牛红旗他们,都一下子围了过来。她们手里都拿着纸牌,上面写着住宿价格,她们都向老两口推荐自己的旅馆,却被牛红旗拒绝了。咋办?问路吧,他们的话别人听不懂,别人的话他们也听不懂,大包小包的,穿得棉袄又厚,他们相互搀扶着,像是逃难的样子。抬头看看,楼高的没影儿,一座一座的,杵在那儿,牛红旗光晕眼,觉得那些楼盖的歪斜,他不时躲闪一下身子,恐怕楼倒了砸着自己。人呢,蚂蚁似地来回穿梭着,互相擦碰着,老两口走路又不分左右,习惯了随心所欲,让人挤来挤去的,牛红旗心里一下子不舒服了,对城里人的印象也不好了,他边走边嘟囔:城里人咋都这样!咋都这样哩……

2

医院不在最繁华的闹市区,但周围宾馆饭店比比皆是,带星级的不带星级的都有。牛红旗都嫌贵,他心说,不值哩,不就睡个觉嘛,睡着了死猪一样,知道个啥?于是,他们就找便宜的旅馆,打听了才知道,距离医院越远越便宜,老两口就往南走,再往南走,终于找到一个便宜的家庭旅馆。是一个单元楼房,一层,最小的一间:一张床,一个沙发。牛红旗睡床上,老伴睡沙发,只收一个半床的钱。后来牛红旗住院时,医院不让陪床,老伴就搬到那个最大的房间,还是睡沙发,只收半个床钱。

几天过去了,始终没有收到住院通知。

牛红旗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年轻时只去过一趟县城,北京更没去过。他想趁这个空当逛逛天安门广场,看看睡在纪念堂里的毛主席,再看看几百年前的金銮殿,他心说,总不能白来一趟北京吧,回去乡亲们问起来咋说?总不能人家笑话你吧。可是不行,人生地不熟的,再说了,万一医院来了电话咋办?公交车也不知道从哪儿上,到哪儿下,有多远,坐出租车吧,又嫌贵,天气又不暖和,老两口只能在旅馆周围转来转去,牛红旗老伴觉得实在没趣,就截住一个老者问,老者说,从这儿往北直走,不远有个大超市,啥都有,半天都逛不完,于是,老两口每天逛超市……

这天早晨还不到四点钟,牛红旗就醒了,这几天老是这样,他找出儿子同学的司机小汪的名片,几次想给小汪打电话,但他又一想,这个时候给人家打电话不合适,影响人家休息,再说了,这事要是让儿子知道了,还不说自己才怪哩,发信息发短信吧自己又不会,正发愁时,儿子来电话了,儿子问检查的情况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就找我的同学小孙。牛红旗本想把实情告诉儿子,但又怕儿子担心,就说,挺好,一切都好,说话就住院哩。之后,牛红旗对老伴说:咱们还是去医院问问吧,说不定人家把咱的事忘了。其实,老伴比他醒的还早,老伴心里也急哩。于是老两口就着热水,随便吃了几口干硬面包,拿上病历啥的就往医院走。

天还没亮,大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零零星星的汽车来来往往。往南走了一阵子,又走了一阵子,突然牛红旗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对老伴说,怕是走错路了。老伴前后上下看看,也觉得不对劲。截住一个起早给菜市场送菜的人,一打问才明白,他们把方向弄反了。

距离医院不到两三里,老两口在寒风中来来回回走了一个多个小时。在医院一楼大厅里,对面匆匆走来一个白大褂,老伴推推牛红旗说,快去!快去!牛红旗就往老伴身后躲,他看见白大褂又紧张了。老伴说了句“真是哩”就急步迎了上去。

“住院单呢?”白大褂止住了脚步。

牛红旗赶紧找出住院单递上。白大褂看一眼说:“别着急。有了床位医院就会通知你的。”

“啥时候通知?”

“有了床位。”

老两口有些失望。老伴说:“要不打电话问问儿子?”

“刚给儿子说了挺好……”牛红旗说:“电话费又那么贵。”

“要不问问小汪?”

“也好。”牛红旗想,光这样干等也不是个事,一天下来连吃带喝带住一百多块钱,牛红旗心疼哩。说实话,现在农民手里不缺钱,但有了钱就都攒着,他们一辈子要做的事,就是修房盖屋娶媳妇,生了病也舍不得花钱,他们的钱都拴在肋骨上。前些年,牛红旗又养猪又养牛的,赚了不少钱,不仅供儿子上学,还盖了二层小楼,但那些钱都是省吃俭用省出来的。有一年夏天,老两口跟着村里一帮人出去旅游,说是也要潇洒走一回,不能白在世上走一遭。到了河北赵州桥旅游景点,牛红旗一看门票价格就“啊”了一声:这么贵?于是他把老伴拉到一边小声说,算了,还是不进去了,你算算,一张门票二十五快,咱们两个就五十快,省下这五十块干啥不行?能买一袋化肥哩,要是买萝卜白菜,咱俩能吃好一阵子哩。

老伴就烦他这个毛病:算账忒清,但老伴还是和颜悦色地劝他说:“既然来了就进去吧,不就是花费这一回嘛。”

“在外边看看就行了。”牛红旗强调说。景区的围墙很低,在外边能看到里边的景致,但是,就是看不见大名鼎鼎的赵州桥。

“看了,你身上也不会多一块,不看,你身上也不会少一块,又不顶干粮不顶饭哩,何必花那冤枉钱哩。”牛红旗又说。

牛红旗!村里领头的老田在喊。

老两口听到了,但没动。

老田气喘吁吁跑过来,说:“干啥哩老牛!磨磨蹭蹭!”老田有些生气。

牛红旗“嘿嘿”一笑说:“俺不进去了。”

“为啥?”

牛红旗说:“看景不如听景哩。你出来给我们说说就行了。”

……

打了小汪的电话,占线。再打,还是占线。这下,牛红旗才体会到: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了。正发愁时,牛红旗的后背被什么人拍了一下。牛红旗一回头,发现是个瘦高个儿年轻人。瘦高个儿嘿嘿一笑说:“大叔,您在等住院吧?”他边说边把牛红旗拉到医院门口旗杆下,神神秘秘地说:“我能帮助你住院。我小姨是医院的护士长。”

“啥?”

“我能帮您住院!”瘦高个儿保证。

“咋说?”虽然牛红旗住院心切,但也有一定的警惕性。来时,邻居提醒他说,到了城里可得多长个心眼,别让人给骗了。记住,天上不会掉馅饼哩。

“知道你们从乡下来一趟北京不容易,”瘦高个儿说:“要住院,早着呢,等十天半月是它,一两个月也是它。这大冬天的,关键是您二老受罪啊。”瘦高个儿的嘴好使,一看就是个老手。

“咋说?”

“优惠价:三千。”

牛红旗动了心眼,他摇摇头就要走。

瘦高个儿咬咬牙说:“豁出去了,二千!我保证您在三天之内住上医院咋样?”

牛红旗想,也好,等着也没个头,再等个是十天半月的咋办?再等,家里的麦子就该浇第一遍水了,想到这儿,牛红旗就讨价还价说:“一千!不干拉倒!”

瘦高个儿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说:“得嘞,一千就一千,看在大叔你这么实诚的份上,赔钱我也干了。”他说着又递上一个名片,并再一次保证:我要是骗你,我就不得好死。

还真准,第二天医院来了电话,说今天可以住院,牛红旗很高兴。他心里说,这小伙子还真讲信誉。还是有钱管用。后来他想起邻居的话,又有些怀疑,不会那么巧合吧?难道天上真的会掉馅饼?也许哩。管他哩,横竖早些把病看也是万幸。值!牛红旗又想。

3

那天上午,在排了三个多小时的队之后,牛红旗终于办理了住院手续,但并没有住进病房。因为床位还没有腾出,等有了床位已是下午五点钟了。床也是加床,编号为+19。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在等待床位的间隙,医院工作人员就带领病人开始检查身体,为下一步手术做准备。

在诺大的护士站里,一个被称为陪检员的五十来岁的男子,晃动着手里的一摞检查单,拍了几下巴掌说:大家注意啦,现在点名!顿时,乱哄哄的护士站一下子静了下来,每个病人,包括他们的家属都希望尽快叫到病人的名字。

陪检员喊:李来柱!

这里。一个病人举了一下手答道。

刘建军!

到!此人声音洪亮,像是当过兵的人。

黄麦穗!

唉。是个农民模样的女人。

……

名点完了,陪检员左右看看,大声喊道:还有谁没点到?

俺!

叫什么名字?

牛红旗。

牛什么皮?你过来!陪检员眯缝着小眼睛说。

牛红旗急步走过去,在检查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陪检员看了牛红旗一眼,又看了一眼,不大相信似地问:你是牛红旗?

牛红旗嗯了一声。尽管陪检员的口气令牛红旗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还是很满足,很荣幸。心里说,哎,总算是下雨不打伞--轮着了。

点完名,大家一路乖乖地跟着陪检员坐电梯到了二楼第一个检查项目的那个房间门口。

“这一拨儿多少?”一个年轻女护士把头探出门外,向上推推眼镜问道。

“还是二十来个儿!”陪检员一副无可奈何又像是习以为常的样子答道。那口气,像是等待检查身体的不是病人,而是一批等待安查的货物。

4

住院楼高大巍峨,楼内宽敞明亮,一派现代气息。三个病人一个间房,两个病人之间用一道浅蓝色窗帘隔开,意思是保护病人的隐私,同时还配备了储物间、床头柜、移动饭桌等,其格局非常人性化。这样的住院环境对于牛红旗老两口来说,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切都是新鲜的,陌生的。然而他们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得到其他病人的欢迎,这不仅仅是因为牛红旗从农村来,头上蒙着陈永贵式的羊肚儿毛巾,和他满口的黄牙,以及听不懂的冀南话。因为加了床,病房空间变小了,拥挤了,牛红旗还和靠窗户的那个病人挤在同一个空间里,他们觉得是牛红旗侵占了他们的空间,他们的目光是异样的,不友好的,一个个看稀罕似的,老两口就觉得不自在,别扭,像是他们故意来添乱的。按说,像牛红旗老两口这样从农村来的老实人,应该得到尊重,得到同情,甚至照顾。但不是。牛红旗只是“嘿嘿”苦笑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但并没有得到回应。牛红旗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心里难受极了,但又一想,我从村来的咋啦?又不吃不喝你们哩,也不是我非要和你们挤,有意见你们找医院说去,与我有啥相干?这时,他的儿子突然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他一看见儿子就来了精神,底气也足了,牛红旗心里说,爱咋地咋地,难道你们还能把俺赶走?要是我儿子知道了也不干,一准和他们理论!真是哩!憨厚的牛红旗,一向不讲究吃穿,他讲究的是诚实,是人心对人心。比如他穿的那件病号服吧,他硬是把那套别人挑拣剩下的小号病号服套在了厚厚的棉裤棉袄之外,下边还露出一大截,成了“四不像”,其样子十分滑稽可笑。牛红旗对着床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时,护士站里发出一个尖尖的女护士声音:牛红旗!

唉!牛红旗答道。牛红旗还有一个项目没检查。

就这样,加上牛红旗,病房里一共四个病人。一个叫大头:外地人,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矮胖,像个弥勒佛,睡觉时打呼噜;一个中学退休老师,姓王,干瘦,不爱说话,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还有一个老甘,白白净净,公务员,喜欢在床上看书看报或者看文件。

医院是个相对特殊的场所。那些病人们虽然在一起的时间短,但很快就适应了,尽管他们素不相识,来自天南地北,操着不同的口音,但出于求医心切,他们都在努力地适应这里的环境,也在改变自己的各种习惯,适者生存嘛,这也是缘分,特别是他们的心态,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是一样的,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同病相怜呢。但唯独牛红旗像个外人,总是有些与大家格格不入,可怜巴巴另类似的,和大家融不到一起。

这天晚上,病友们吃了饭就开始聊天,聊得热火朝天,聊得异常深入,几乎无话不说,原来是大头和王老师明天要出院了。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在一起时间一长,自然就有感情,成了朋友。之后也就毫不顾忌地敞开了心扉,不仅说些不该说的话,甚至还谈论个人的隐私。

大家很快就聊到送红包的事上。

大头发牢骚说:“这年头是:医院门,朝南开,有病无钱莫进来。有钱才能让鬼推磨嘛。”

王老师点头不吭声。意思是有同感。

“不见得吧?”老甘放下手里的书说。

牛红旗不言语,牛红旗老两口插不上嘴,只有听的份儿,他们像小孩子一样还认生哩。

“怎么不见得,”大头说:“公安部某副部长是我老战(战友的意思),这不,听说我病了,他非要来看我,他要是来了一分钱都不用花,一句话的事……可是我不能让他来啊,那么大的领导,来了还得戒严,那样影响多不好啊……”

“结果呢?”老甘听出了大头在吹牛。

“用钱砸呗。”大头自豪地说:“再说了,咱不缺钱。”

“不用送,医院门口的大标语写得明明白白。”老甘胸有成竹地说:“我们要相信党中央。别忘了,中央的目标是反腐败一反到底,决不姑息!”看来老甘不仅仅是个杠头,他的身份在这儿,吃公家的饭,就得为公家说话,维护公家的尊严,他不能和国家的大政方针唱对台戏。

王老师实话实说:“反正我表示了,花钱买平安嘛!”王老师是公费医疗,住院费报销95%,但他女儿还是通过关系和医院打了招呼。

大头说:“就是嘛。”

牛红旗想,也是,大头比他住院早,做了手术;王老师比他住院晚,也做了手术,这一早一晚说明了啥?牛红旗坐不住了,他似乎从他们的谈话中找到了什么。老甘的话,使他想起了护士站那个半圆形工作台外面挂着的大红标语:坚决拒绝红包回扣等行为!还公布了举报电话。送红包的事牛红旗不是没想过,就像老甘说的,他相信党中央说话是算数的。要不,写那些标语干啥?公布举报电话干啥?难道是做样子给上边看哩?要么就是糊弄老百姓。牛红旗有些糊涂了,他想不明白,可事实又摆在这儿。

这时老甘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说:“这里有一篇文章,题目是:整治医疗领域腐败,救死扶伤不容‘潜规则’横行。我给大家念念……”

……看病找关系、塞红包、送礼品,始终是部分老百姓心中的“潜规则,”其背后衍生的是一系列腐败问题,严重侵害了群众利益。这种歪风邪气极大地影响了老百姓对医务人员的信任感,患者不送红包礼品就怕医务人员不负责任,即便医务人员谢绝了,他们仍不放心,他们觉得是你情我愿的事,总认为是花钱买安全……

……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提出:要完善医疗体制机制,切实将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通过医院内部民主监督、政府部门审计监管、人民群众投诉等形成合力,不断加大反腐工作力度,打造一支“干净”的医疗卫生队伍,让医疗腐败“后继无人,”从根本上遏制医疗领域腐败和不正之风,让患者不再承受由腐败带来的一系列恶果,让基层群众在从严治党中增强获得感和幸福感……

老甘一口气念完,说:“你们看看,中央的决心够大的吧?!”

沉默了一会儿,大头半开玩笑地说:“还是老甘有觉悟,老甘是国家干部,咱不能和人家老甘比……”

王老师还是点头。

牛红旗觉得老甘说得有道理,大头说得也有道理。你看看这些人,哪一个没有来头?不是有钱就是有权,就是老实巴交的王老师也旱涝保收哩,自己是个啥?自己就是平头老百姓一个,和谁也不能比?牛红旗正这么想着,值班医生来了,医生告诉牛红旗:他明天手术。走时,医生还讲了几点注意事项。

医生走后,牛红旗为难起来,他不是不想送礼,他是不知道怎么送,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急得他抓耳挠腮,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这可咋办哩?牛红旗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牛红旗又紧张了,他的血压一下子升上来了,从160到180再到200,一直居高不下。老伴一看不好,立马按了床头的按钮。医生立刻给牛红旗量血压,吃降压药,还在他的舌下放了三粒硝酸甘油,等牛红旗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血压才慢慢降了下来。真是虚惊一场!

都快十二点了,牛红旗还在床上烙烧饼,急得他脑门直冒汗,但有一点他是决定了:手术之前必须把红包送到医生手中。可现在还不知明天谁给他做手术,给谁送红包哩?下午的时候值班医生找过牛红旗,让他签字,也让老伴签字。签字的内容是啥?牛红旗不清楚,老伴也不清楚,反正签字的意思是,出了事医院没责任,医生也没责任,都是患者的责任。也难怪,现在的医患关系这么紧张,时不时会发生“医闹”,是不是医院的责任患者就要求赔偿,否则就闹,医院不得不防,医院除了提高医术水平外,就是向患者或患者家属说清楚,还要其签字,特别是做有风险之类的手术。当然,也有不负责任的医生,出了医疗事故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患者欲哭无泪。牛红旗回忆了一下,当时值班医生也没说谁给他做手术。得问清楚,要不把红包送给谁?牛红旗想到这儿,一咕噜爬起来去了护士站。

年轻的值班女护士趴在工作台上打瞌睡,听到喊声,一激灵醒了,她打个哈欠,摘下眼镜,揉揉眼,换了一副笑模样,向前倾着身子问:大爷,有事吗?牛红旗说:俺想问问明天谁给俺做手术?女护士心说,啥时候了,还不知道谁做手术。女护士脸上的笑模样一下子消失了,她草草翻看了一下工作安排表说,明天冯主任给你做手术,之后就开始玩起手机。冯主任在哪儿?牛红旗又问。护士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去问问值班医生。看着女护士冷若冰霜的脸,牛红旗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心说,要不,干脆不看病了,真是哩,又不是白看病,可又一想,不看能咋地?住院费花了,检查费花了,不就差这一哆嗦了吗?想到这儿,牛红旗就硬着头皮去找值班医生。值班医生说,冯主任下班了。

怎么办?想烧香,但找不到庙门。牛红旗急得抓耳挠腮,无奈,牛红旗打通了儿子的电话。电话响了两声,牛红旗又把电话撂了。他想,儿子一个人在北京打拼不容易,后来又到美国更不容易,事业刚有点成就吧,又找了个美国媳妇……几秒钟之后,儿子把电话打了回来。问牛红旗有啥事,看病有啥困难就说?牛红旗正要说话,却被老伴抢过电话,她说,没事儿子。挺好哩,明天就做手术,就是想给你说一声,怕你惦记。她也不想给儿子添麻烦,但鞭长莫及,儿子又不是医院的院长。

牛红旗又打通了小汪的电话,小汪说,有事吗?牛红旗说,想给你说一声,俺明天做手术……还没等牛红旗把话说完,小汪说了声“好的”就把电话放了。

整整一个晚上,牛红旗基本上没睡,心里老想着,找不到冯主任明天的手术咋办?心里一直敲着小鼓。再加上大头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天明时,牛红旗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5

要不是心细的王老师把牛红旗叫醒,恐怕是要耽搁大事哩。牛红旗心里这么想着就埋怨匆匆赶来的老伴:干啥去了,咋来的这么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老伴没吭声,她得给牛红旗面子。老伴打得饭,牛红旗一口也没吃。牛红旗走时,又把手伸进腰里摸了摸那个厚厚的纸袋子。老伴知道他的心思,也就跟着张罗。牛红旗用胳膊肘杵了她一下,意思是不让她去。老伴一愣,心说,这是咋啦?平时没我陪着都不去哩。老伴不放心,跟到电梯门口,牛红旗一下子急了:你去干啥?碍事!老伴白了他一眼,啥也没说。

牛红旗来到手术室那层楼,见人就问,你知道冯主任在哪儿吗?也不管是不是医生,似乎也忘了看见白大褂的紧张。一个热心人患者指着匆匆走过的那个医生的背影说,他就是冯主任。牛红旗激灵了一下,然后一摇一晃地追了过去。大声喊道:冯主任!

“有事?”冯主任止住脚步,回头问。

“嗯。”

“您说……”

“你是冯主任吧?”

“我是冯主任。”停顿了片刻,冯主任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他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乘坐高铁时的情景。

牛红旗摇摇头。

“你是牛大叔吧?”冯主任想了想说。

“我是牛红旗……”牛红旗挠着头说。

冯主任说:“你忘了牛大叔,咱们在高铁上见过。”

“对!”这时牛红旗才恍然大悟:“看我的记性……”

冯主任把牛红旗请进办公室,他让牛红旗坐下说话,牛红旗不坐,他觉得自己就是平头百姓一个,说啥也不能和冯主任平起平坐哩。冯主任立刻翻看了一下桌子上的手术安排表,说,您放心牛叔,今天我亲自给您做手术。牛红旗听到这话立刻转过身来,哈下腰,把手伸进裤腰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纸袋子,放在冯主任的办公桌上。冯主任明白牛红旗的意思,就说,这样是不可以的牛叔,医院有规定,你的心意我领了,冯主任说着就把纸袋子往牛红旗手里塞,牛红旗就躲闪,打架似地几个来回,牛红旗急得满头大汗,此时,只见牛红旗“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结结巴巴地说,冯主任,求求你了……看到这种情景,冯主任不再坚持,他双手把牛红旗拉起,说,您可要配合做手术……

这下牛红旗彻底放心了。

手术非常成功。

牛红旗出院那天,阳光灿烂而又温暖,薄薄的积雪也已经化尽。令牛红旗想不到的是,冯主任给他送行来了,牛红旗感激不尽,但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出来,牛红旗的眼睛却湿润了。临别时,牛红旗对冯主任说,等俺儿子从国外回来就去看你……

在牛红旗和他的老伴回老家时,牛红旗儿子同学的司机小汪,把一个纸袋子交给牛红旗,说,这是冯主任让我交给你的……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