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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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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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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地记

陈涛

在金湖

朋友说,一起去看运河。

问是哪里,答说淮安。

我最初对运河的了解始于聊城,一个有着“江北水城”称号的鲁西城市。一晃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常在周末约几个朋友,先是一起在密集铺开、喧嚣嘈杂的路边小摊吃过呱嗒、烧饼,喝过羊杂汤或者胡辣汤等等之后,接着跨上自行车一路欢笑着奔向铁塔商场,以及旁边的山陕会馆。作为黄河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处的城市,运河给它留下了无数印记。那里有全国仅存的临清运河钞关,有号称“天下第一楼”的光岳楼,当然还有延续水城传奇的山陕会馆。山陕会馆山门不大,四柱三间牌坊式门楼,但也颇具气势,从山门、过楼到戏楼、南北夹楼、看楼、碑亭、三殿及春秋阁等三个院落渐次增高,错落有致,布局紧凑。或许是风沙大的缘故,印象里的它总是土黄色的。那里还有一条徒骇河,有朋友告诉我那是一条神话色彩浓厚的河流,它的得名来自大禹治水的典故。当年禹正带着助手在这条河边测量水的深浅时遭遇洪水暴发,一下卷走了10多个人。因古时首领的助手叫做徒众,而这条河是禹的徒众受过惊骇的地方,所以就把这条河命名为"徒骇河"。我们也曾骑车去过,平淡无奇,反倒常见一些青年情侣在河边散步。徒骇河原本细长,被运河所横断,漕运停止后,运河淤泥日益增多,在河道的大规模治理下,它也变得宽敞美丽起来。

提到淮安,很多人知道它是周恩来总理的故里。提到运河,很多人第一反应或许并不是淮安,但无论如何都绕不开淮安,它是运河之都。尤其在明清两代,漕运总督公署的设立,使得淮安成为漕运中的一颗璀璨明珠,从此融“漕、河、盐、榷”四大重地于一身的淮安繁华一时。为何要将统管全国漕运的理漕长官设立于淮安?我在漕运博物馆里找到了答案,原来全国除山东、河南的粮船不经过淮安外,其余都要经过这里,而这一设就长达500多年。

在淮安,半是乘车半是坐船。记不得乘坐过多少次船,往往是坐车到了水边,下车登船,等观赏完毕再下船上车。令我不禁想到了南船北马一词,这个词本意指的是南方人善驾船,北方人善骑马,其寓意不言自明。可在淮安,却有了另外一层含义。明清时期,行人凡是由南向北的,一般都是到清江浦石码头舍舟登陆,北渡黄河,到王家营换乘车马;而由北向南者,则到王家营弃车马渡黄河,至石码头登舟扬帆,为了表示纪念这段历史,当地立起一块“南船北马舍舟登陆”碑,至今仍在淮安大运河文化广场。

人在船中坐,船在水上游。白日有白日的风景,触目皆是宽阔的水面,一个个湖心岛以及岸边风中摇曳的水草,而夜晚的泛舟,舒缓寂静,坐在窗前,托一杯清茶,唯有舟行水上的声响。一些树、房屋、石桥点缀了五彩的灯光,它们倒映于平静的水面之上,让这运河在光影之中平添了几分风情。我仿佛看到,那些久远的场景、味道、挂念与深情,如同这几百年来流动的河流,不断在两岸的大地上积淀、蔓延。

从淮安去金湖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名为金湖,却并不是湖泊的名字,而是淮安市下属的一个县。“金湖”由周恩来总理定名,有资源丰富,日出斗金的美好寓意。自古以来,多水之地易发水患,而金湖不仅坐拥高邮湖、宝应湖、白马湖三大湖泊,并且境内还有长31公里,宽约3公里的淮河入江水道。与徒骇河一样,淮水也与大禹紧密相连。传说淮河有水怪无支祁,状如猿猴,白头青身,塌鼻凸额,火眼金睛。它的头颈长达百尺,力气超过九头大象,因为常在淮水兴风作浪,大禹很恼怒,于是召集群神,擒获无支祁,用大铁链锁住它的颈脖,拿金铃穿在它的鼻子上,再把它压在淮阴龟山脚下,从此淮水才平静流入东海。新中国成立后,金湖人也走上了治淮治水的漫漫“长征路”,历经70年,经过三代人不懈努力,终于把昔日“因水而灾、因水而贫”的洪水走廊,建设成为如今“有水而富、有水而美”的美丽家园。

金湖有“尧帝故里”“荷花之都”等美誉。其三面环湖,四时鲜花竞开,尤以荷花为甚。盛夏时节,万亩荷花竞相绽放,花香四溢,满湖生金,“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景引人赞叹。但在金湖,最令我流连忘返的还是那片漫无边际的水上森林。

水上森林的植被以水杉林为主,一条条笔直的水道将树林分割开来。我们乘坐在竹筏之上,撑筏的大姐一步一杆,载我们从林间穿过。水道两侧高大挺拔的水杉,齐刷刷地延伸至远方,抬头望时,只见蓝天辽远,像极了两座山之间的一线天,对于这些水杉,有人讲像兵马俑,有人讲像列兵,它们沉默不语,整片森林愈发静寂。

以为这是一片原生森林,问过后才知四十年前这里曾是一片荒滩,芦苇遍地生长。金湖人有植树造林的传统,农户的家前屋后、沟河堤旁、农田圩埂甚至滩涂均遍植树木。如何改造这片荒滩,植树造林便成了最理想的方式。于是,金湖人利用滩涂抬田造林,先后动用10万劳力,经过多年的逐步实施,最终形成了这片华东最大的水杉林。

水杉是美的,它们矗立在湖水之滨,高耸入云,身姿古朴典雅。偶见两株相对弯曲缠绕,有人玩笑说是相思树。问撑筏的大姐,大姐只是笑。有人请大姐唱当地民歌,大姐推脱几次,架不住一筏人的坚持,只好给我们唱起传唱已久的民谣。虽然听不懂大姐演唱的内容,但她清亮婉转的歌声将我带进曾经的那段岁月,并在声音中回顾往昔。

在碧绿的水面上,不时有胳膊粗细的树根冒出,有人不解,大姐告诉了我们一个充满佛性的名字“万佛朝宗”。原来这是水杉的树根,与绝大多数植物的根朝下生长不同,水杉为了生长,它将自己的一部分树根向上生长,露出水面进行呼吸,赋予了水杉在水环境中也能正常生长的能力,这些根质地松软,顶端有孔,表面和内部的孔洞互相联通,便于通气,故被称为“气根”,仔细端详,见它们如同一群佛陀齐聚,正在举行万佛朝宗的盛会。

在水道中穿行久了,沉浸于这份自然的馈赠之中,周围水气氤氲,轻柔缥缈,似乎进入一种梦境。竹筏上的人也较少说话,此时的我身体松弛,内心沉静,只是不停地向眼前的湖水、身旁的森林以及远处的天空望去,时间缓慢而悠长。这时有人惊喜地喊了起来,“白鹭”,只见一只白鹭正在不远处的林间踱步,筏行数米,又一只白鹭正立于树枝,等到竹筏拐入新的河道时,几只白鹭从林中飞起,悠然飞向天空。

月亮与“三不沾”

落地蓬莱机场的时候已是深夜。

第一次来烟台,一晃也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的家乡离烟台不远,可来到这个城市却是到北京工作之后。那年与一些作家朋友慕名专程去到蓬莱,在海鸟的盘旋鸣叫中乘坐渔船出海,可惜并未待久便匆匆离去。

月夜寂静,中巴车驶离机场,从高架桥下穿过,又转入空旷平坦的公路行驶。此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月亮”,声音中透着讶异与惊喜,于是众人一齐从身旁的车窗四望。我坐在车厢中后部过道的位置,一抬头便可以看到。圆月低垂,明亮浩大,离我那么近,似乎近前几步就可以触碰。有了这温暖可爱的圆月的迎接,只觉旅途的疲惫一扫而尽了。或许大家都感受到了圆月带来的欢乐,谈笑一下子充满了整个车厢。

对这圆月,我注视了很久,该怎样去形容呢?我想到了冰心先生。一个我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的人。她的大幅照片悬挂在办公室外的走廊墙壁上,红颜白发,满目慈爱地注视着每一个从她眼前经过的人。冰心先生曾在烟台度过了八年的童年快乐时光,她多次说到,“烟台是我灵魂的故乡,是我创作的源泉,我对烟台的眷恋是无限的。”“我对烟台的眷恋是无言的,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笑。”我想到了冰心先生的那篇美文《海恋》,她看到了太阳,“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她也看到了月亮,“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线,海面变成一层层一道道的由浓黑而银灰渐渐地漾成光明闪烁的一片……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在她的眼中,太阳像金盆,月亮像银盘,简洁明了,形象生动极了。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烟台。参加一场烟台统一战线历史、文化、人物、故事采风活动。坦白而言,参加过的采风活动很多,但是由统战部主办并组织的却是第一次。我曾经请教过一位多年从事统战工作的朋友,让他用精短的语言给我介绍一下统战工作。他脱口而出四个字,凝聚人心。是啊,人心。人心才是最大的政治。我想起六年前初到西北的一个小山村任职锻炼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地理环境的不适与思维习惯的差异,使得我在村里的工作进展缓慢。当地的自然环境虽然差些,但是有着丰厚的文化积淀,借助文化的力量,我实现了与当地朋友们的顺畅交流。任职锻炼的那段时光,已不记得多少次夜色中走在山中的小道上,头顶是一轮圆月。村子地处高原,群星在夜空中璀璨硕大,圆月伸手可触,发出耀眼的光芒。

有次,当我再次夜行时,我突然意识到文化的作用就如同这月亮一样吧。它不如太阳那般炽热夺目,它是清寂的,它给人以指引,尤其是让那些暗夜中的行人不会迷失前行的方向。张炜在谈及万松浦书院时讲到,“书院必须有耐心把自己放到时间里去,在时间里走入冷静和接受。必须孤独,必须清寂。有信心守住清寂,才能做些事情,才能健康的存在,才会有价值和意义。”我想文化亦然,文化是“无用之用”,它的作用看似并不是那样的明显,但它却是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是“大用”。

从烟台市中心出发,半个多小时车程即可到达福山区,福山区委书记是位女士,利落干练,基层工作繁重,即使是周末也难得有闲暇时间。她招待我们用晚餐。鲁菜是历史最悠久、技法最丰富、难度最高、最见功力的菜系,为八大菜系之首,可提及鲁菜,常被人调侃为黑乎乎,咸乎乎,粘乎乎,我想讲这些话的人如果到过福山,就不会有如此的观点了吧。

福山建城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是鲁菜的发祥地,美食文化享誉海内外。二十年前,福山被中国烹饪协会授予“鲁菜之乡”称号。饭桌上,主人向我们逐一介绍道道美食。有同行的外地朋友忍不住发出慨叹,直言福山的美食颠覆了自己对鲁菜的印象。饭至后段,服务员端上一个小碟,碟中一小块黄色的方形点心,色彩金黄,明亮晶透。初看略像豌豆黄。主人让我们猜是什么食物,又用了何种原料制作而成。众人言语纷纷,却无一人答对。我品尝后,觉得味道甘美,唇齿生津,主人说,这是“三不沾”。听主人讲出这个名字,我脑海中闪现出篮球比赛时,投篮不沾板、不沾筐、不沾网,以及指的是能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得跟爱情、知识、金钱都不沾边的一群人。而作为食物的“三不沾”指的则是它不粘盘子、不粘筷子、不粘牙齿。主人接着向我们介绍,“三不沾”是传统鲁菜中的一道名菜,用鸡蛋、绿豆粉、白糖加水搅匀炒制成的。虽然原料很少,却是一道名副其实的功夫菜。做这道菜要综合施用“晃勺、拨、炒、拍”等多种手法,一气炒1800下,整个费时五十多分钟,唯有如此才能达到柔韧有劲,糯而不散的境地。听完主人的介绍,再去品尝眼前的“三不沾”,内心也就有了别一番的况味。大至国族,小至家物,甚至一块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小点心,其背后无不暗含着一种坚持不懈、脚踏实地、兢兢业业的精神。

“三不沾”需要绿豆,绿豆同样也是龙口粉丝的主要原料。龙口粉丝是烟台的品牌。当地朋友曾带我去看龙口粉丝博物馆,问龙口离烟台的距离,却被告知并不去龙口,而是招远。在途中,我忍不住询问为何命名为龙口粉丝的粉丝并不在龙口呢?或许这是许多人都会存有的困惑。后来我在博物馆工作人员的细致讲解下得到了答案。明末清初,招远人创造了绿豆做粉丝的新技艺。由于地理环境和气候优势,招远粉丝以“丝条均匀、质地柔韧”而闻名远近。等到龙口港开埠后,粉丝远销海内外,由于招远生产的粉丝,绝大多数卖给龙口粉丝庄,所以龙口成为粉丝的集散地,因而得名龙口粉丝。经过几百年的发展,粉丝制作早已从招远发展到了龙口、蓬莱、莱州、栖霞、莱阳、海阳等地。

现在招远的多家企业在粉丝的研制方面制定了许多标准,听来令人倍感振奋。我们都知道三流企业出产品,二流企业出品牌,而输出标准的是一流企业,所以岂有不自豪的道理?在粉丝博物馆,我亲眼目睹了粉丝的制作,它是用绿豆、豌豆,经浸泡、磨浆、调糊、压丝、漂晒等等传统工艺精制而成,当我走到成品的展示厅,将一袋袋光洁透明的粉丝拿在手中仔细端详时,脑海中又闪现出了 “三不沾”。

离开烟台时,同样是一个深夜。夜来夜往,时光短暂,算起来待在烟台的时间也就整整两天。这两天里,许多的感触与情绪涌向了我,有欣喜,有感慨,有自豪,还有一些况味需要我细细思索。坐在车里奔向机场,我透过车窗玻璃,又看到了迎接我的圆月,较之我们来时高悬了些,依然明亮,正以柔和的光芒照耀着这一方美丽的土地与大海。

        安仁的夜

安仁像一条蝠鲼。可能无人如此形容过它,但这就是我在地图上看到安仁时的瞬间反应。再次打量,愈发觉得神似。你看,镇政府是头,斜江河与大新路如同两翼,轻柔舞摆,新政府街则如同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想到这,莫名对安仁之行也就多了些期待。

我不掩饰自己对古镇的喜爱,相比起繁华的现代都市,我更期待体验一个个古镇的风俗与民情。这些年,我曾去过几十个古镇,也曾听过一些还未去到的古镇,但对安仁,我竟一无所知,或许也正因了这毫无预设的想象,所以才会容易感受到它所带来的欣喜。

安仁是一座古镇,已有千年,据《太平寰宇记》所记,其优美动听的名字,取自论语中“仁者安仁”之意。它距离成都不远,三四十公里,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与几个朋友先是在成都吃过晚饭,然后搭乘一辆出租车,沿途车稀,然后愈发静寂,几个人闲聊一会,听司机说到了,众人于是下车前往住地。

刚落过雨,让秋夜的安仁飘着一丝清冷,巷道两旁的房舍门口的灯光昏黄又温暖,掩映下的石板路光滑清亮,我们一行人拖着行李箱,在小巷中曲折穿行,身后的箱轮发出咕噜咕噜的巨大声响。

住处是一家两层楼高的酒店,应是民居改造而成,走廊的一侧是客房,一侧是天井,进入房间时已是深夜,简单洗漱后倒头便睡,此时,听到屋外似有雨声,接着一阵紧似一阵,不知落在窗外何处,睡意袭来,酣然入梦。

晨起下楼,见一些朋友正在楼下吸烟谈天,有人问我睡得怎样,我说很好,的确是难得的深度睡眠。在小镇,我的睡眠似乎历来美好,久而久之已成自然。我的家乡在一个小镇上,每次当我回去,如同患上瞌睡症,总是睡不醒。但我何时意识到这点呢?似乎是从北京去到甘南挂职锻炼的时候。我在西北的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整整待了两年,二十四个月的时光我觉得自己彻底迷恋上了小镇。

我之所以能够来到安仁,与甘南那个名为冶力关的小镇息息相关。六年前,我从北京到当地去任职村书记,我不知我所面对的是怎样一段时光,亦不知该将如何度过。经历了从最初的种种不适之后,我逐渐适应了这种缓慢悠长的生活。在那里,我失掉了训练已久的带有强迫症般的谨严,从前的那种工作、生活需要精确到每小时每分钟的日子一下子逝去了,我变得松弛、洒脱。与之而来的是原本有我掌控的工作与生活失掉了主动性,我突然觉得,基层真的如同个体神经的末梢,一切都难以预知,如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在小镇,有着忙不完的工作,同样,也有着大把大把的时光。看似是充满悖论、难以兼容的两面竟在我这个孤独异乡者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我时常会沿着河边走路,也会在树下看云,即便只有半个小时,都会觉得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只有那些在我身边飞快奔跑,打闹孩童的嬉笑能够让这时光机运转的快些。

从一个喧嚣庞杂的都市进入少人听闻的山中小镇,总归是有些触动,随着这些触动的累积,它们在我的体内膨胀发酵,令我时时不得安宁,直到有一天,我决定将它们诉诸文字。我只是写下它们,实现自我身心的平衡,这是写作于我的意义。这一写就是六年,六年中我断断续续地记录、梳理、回望、反思,最终形成了一本书的样貌。于是,六年后,承蒙成都市文联以及诸位评审师友的厚爱,我来到安仁,领受第六届华语青年作家奖。

在颁奖典礼前一天,我与朋友们一起在安仁这个古镇中游走闲览。从住处出门右转,下台阶,街区的古老、沧桑扑面而来,脚下这条整洁的不甚宽敞的街道竟然铺设了两条钢轨,沿着它延伸的方向望去,远处有轨客车在街口闪过。安仁的老街四通八达,街道两旁是古色古香的宅院与中西合璧的公馆,这里的建筑风格丰富各样,构成了一种别处少有的建筑文化,朋友也会在我经过某座建筑时,为我讲解那些久远的精彩故事。当然,这座古镇为更多人所知的还是赫赫有名的刘氏庄园与建川博物馆,它们的存在,让安仁充满了浓郁的人文气息。

白天的安仁人流如织,每个角落都冒着人间烟火。听说有个小饭馆做得饭菜可口,有朋友便欢天喜地、结群引伴过去品尝,听说广场处的咖啡博物馆的咖啡格外美味,也有人兴冲冲买几杯来喝,还有人路过做早点的铺子与有说书人的茶馆,挪不开脚,一直停在那盯着人家看,等同伴走远了才恍然大悟,快步追赶。

于我而言,我更喜欢夜晚的安仁。简约而不失庄重的颁奖典礼结束后,老友新朋晚上饭馆言欢,自是热闹。待到一一握手、挥手作别,我独自一人去古镇内走路,微雨飘落,老街清静,偶有一两个行人相向而过。我不停地走,经过尚在营业的小店铺,坐在竹椅上百无聊赖四处张望的住客,顺着墙边快速跑过的猫,以及唯有脚步声的大片大片的寂静。我想起了甘南的那个小镇,那里群星硕大低垂,在山上向山下望去,一颗颗星星如同散落人间的路灯。那里同样大团大团的黑色弥漫,那是将手指极力放在眼前也难以辨清的夜,我曾于无数个月夜里在山中漫行,陪伴我的是寂静,一无所有的寂静,这寂静给我以孤单、孤独的存在以及独处时内心的坚定与从容。在冶力关,我感受到了人生的充盈,在安仁,虽然获得了来自写作的奖赏,但我知道这仍旧是来自冶力关的馈赠。不管是冶力关,还是安仁,这两个小镇所给与我的意义是相同的,这也正如我在领奖时所读的自己书中的一段话,“我知道,我终会在核桃树下日渐松弛,也终会释然于这简单枯燥、充满未知的生活。这何尝不是生活的一种恩赐?在生活严格训练下,紧绷的身体,费力攥紧的拳头,以为已然抓住,殊不知松开之后才是真正的拥有。生活,原本未知。明亮无疑的坦途,也存有黑暗充盈的沟坎。在生活的内部,不灭希望的淡然行走,或许才会在遭遇各种纠结、困境、变故之后依旧故我。功成名就的荣光与身败名裂的惩罚,对个体而言,有着同样的意义。生活之于个人,个人之于生活,莫不如此。”

       去甘孜看折多河

我曾有幸在甘南度过两年的时光。

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摆满了各种杂物的小房间是我办公与生活的地方,在房间进门右手边的墙壁上有一张中国地图。我曾无数次站在它面前,用手指在祖国的疆域上慢慢地一点点滑过,但我看得次数最多、最仔细的还是我国的十个藏族自治州。从最北端的青海海西藏族自治州一路南下,来到最南端的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它们如同一条粗粗的线条,纵贯南北。在这条线的中部位置,就是我所生活的甘南藏族自治州,再往下些,越过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就会来到甘孜藏族自治州。

很多年前知道甘孜是因为它的首府康定,而原因或许同大多数人一样是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每当旋律想起,我便对那里充满了无尽的向往。再后来见到了格绒追美,一个来自甘孜的威武的藏族兄弟,一个对当地的文学发展尤其是康巴作家群的推介付出辛苦努力、做出很大贡献的康巴汉子,在与他的谈聊中,康定从情歌中缓缓飘落,变得具象可触。

我在甘南时,心底一直有一个愿望:到甘孜去。甘孜与甘南,虽是一字之差,但我真正有机会去到甘孜时,却是离开甘南之后的事。去年由于要召开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我们去到了甘孜进行调研,奈何行程匆匆,短暂停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那条县城内不知名的河流,所以等我真正走进并体味甘孜则是一年后的事。八月的北京,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一如往常,只是依旧口罩遮面的行人时刻在提醒着我们疫情仍未消退,并有时时重扑的可能。这是一段备受熬煎的生活,而此刻,我收到了来自甘孜的邀请,或许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旅行了。

当我踏在康定的土地上时,一种久违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甘孜与甘南,分属两个不同的藏区,前者是康巴,而后者是安多,但两者所带给我的气息却是相同的,这是只有在藏区长期待过的人才会有的感受,这不仅源于心理,同样作用于身体,它存在于呼吸中、眼睛里甚至是血液里。

康定,在藏语中为“打折多”,意思是打曲(雅拉河)和折曲(折多河)交汇之处,译成汉语为“打煎炉”或“打箭炉”,我们习惯上称之为“打箭炉”。在历史上,康定是川藏古道的重要城镇,也是传统意义上的内地进藏的第一座商贸文化重镇,在这里,内地与藏地的文化深入融合、频繁交流。

康定县城的面积不大,整座城在两山之间徐徐延伸。走在城中道路,身侧是那条愈发喧闹的河流,河流将县城分成两半,水面比路面宽些,河水呈淡青色,撞击腾空时定格为一片洁白,它们始终在奔突,发出哗哗的声响,宛若歌唱,我喜欢站在河道上方的桥头长时间地凝视打望,仿佛看到千万个身骑骏马的藏族兄弟欢叫着冲来,又在我目力所及处的刻满佛像的山前突转,欢叫着涌向远方,而这给我以难以形容的欢喜。问朋友河的名字,朋友告知折多河,口中默念两句,它就这样轻易进入了我的心底。

到康定,跑马山是必须要去的。它位于康定炉城镇东南边,是被誉为“山中之王”的贡嘎山的余脉,而谈起贡嘎山,则是一座神山,同样也是攀登爱好者渴望征服但又极难登顶的圣山,它坐落于康定与泸定的分界处,是四川省第一高峰,远眺贡嘎山,像一座巨大的白色金字塔,高耸巍峨,直刺云霄。相比于贡嘎山,跑马山山势不高,我们从山下乘坐缆车,双人座位,装置简易,不一会就可到山顶。下了缆车,接着拾阶而上,于高低处一一领略吉祥禅院、凌云白塔、跑马坪等等秀丽的风景,自是惬意。走累了,从开阔处向山下望去,康定县城一派静谧祥和,远方山腰处的寺庙金顶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炫目的光芒,我还看到了不停奔流的折多河,听不到它的欢唱,取而代之的是鸟鸣以及风吹过松林的声响。

这次去甘孜,还有一个地方让我流连忘返,那就是塔公寺。追美兄跟我讲,你去一下塔公寺吧。于是第二天向东兄陪我与另一个朋友,在酒店旁边一家有些历史的小饭馆吃过牛肉泡馍后,驱车直奔塔公寺。在藏语中,“塔公”意为“菩萨喜欢的地方”。相传当年文成公主进藏,路过一处时,随身携带的释迦牟尼佛开口讲话,说愿留此地,于是众人复制一尊佛像留下,供奉于塔公寺内。塔公寺面积不大,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它是藏传佛教萨迦派著名寺庙之一,也是康巴地区藏民族朝拜的圣地之一。由于寺内供奉的释迦牟尼佛像与西藏大昭寺内的佛像之间具有特殊的因缘,因而有“凡愿到西藏拉萨朝圣而未能如愿者,朝拜康藏塔公寺释迦牟尼像亦具有同等效果和功德”,这也是塔公寺之所以被称为“小大昭寺”的原因。

我们花费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才抵达塔公寺,近四千米的海拔天空阴冷,时而细雨如织,时而大雨如瀑,几个人在饭馆吃过几盘赞不绝口的地道川菜,冒雨前往塔公寺。说来神奇,待我们进入寺内没多久,雨便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温暖了整座寺庙。同行的朋友幼时受佛教影响,对佛学兴趣浓烈,她带我在不同的殿内参观,为我讲解,竟将我许多碎小的知识一一串联了起来。当我们参观完毕即将从门前离开时,一个僧人敲起铜锣,嗡嗡声消散时,一个僧人摇起手中的铜铃,那清脆的铃声,在雨水冲洗后的布满阳光的寺内回荡环绕,我,以及身边的一些游客均停止了走动,沉醉其中,如被这简单却又充满神力的声音定住一般。

从塔公寺返回后的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回京,与朋友们一一告别,突然电梯门开了,我的甘南兄弟希多才让从里面快步走出,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在水果的上面是一条洁白的哈达。他把水果放到身旁的圆台,将哈达献给我,原来他并不知道会在甘孜见到我,于是匆匆从旁边的商店买了一些水果,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带在路上吃。与朋友们告别后,路过折多河,我突然觉得我的藏族朋友们正如同这条河流一样,没有太多的言语,除了一份清澈与热烈。当我到机场时,又一个朋友发来自己在藏餐厅喝的酥油茶,用淡绿色的杯子盛满,旁边的小锡壶与小铜壶立在光影之间,一时我仿佛又回到了塔公寺聆听妙音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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