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秀玉
表哥今年快八十岁了,身体硬朗,吃嘛嘛香,每天哼着小曲背着手,悠哉悠哉地在村里村外转上那么几圈,见人乐呵呵地聊上几句,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
如今的农民真是享福,不用出村,医院上门来给村民免费体检,还有奖品,去的人每人发一个锃亮的不锈钢盆。任表嫂怎么说,表哥就是不去,说我没病没灾儿,吃啥啥香,检查个啥?人家不是还给个盆吗?就你爱占便宜!气的表嫂干瞪眼。
每天天不亮表哥就起床了,等不及表嫂做饭,自己开火煮袋方便面,咽下最后一口就匆匆出了门,一年四季雷打不动。刮风下雪不在话下,即便赶上下雨,他也雨衣雨裤加雨靴,全副武装冒雨出门,几十年如一日。
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表哥似乎对土地有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和说不出的亲近,骨子里形成了一种默契,抑或是前世有个约定,早起不上地照一面他就心空的不行,他就失魂落魄,心神不宁,就像那地会被人偷了去,就像有项重大的使命没有完成。
其实,自从上了年纪以后,家里的两亩多旱地早转包出去了,他上地只不过是村外自己开的几片巴掌大的小片荒,种些玉米、红薯、花生,外加大葱、葫芦、萝卜、白菜等,啥也不多,就算遇上好年景也没多大收成,但对表哥来说,这是他的一份事业,每天的精神寄托。
表哥种地似乎也不全是为了收成,更有解闷儿的成分,毕竟干了一辈子农活,放不下。以前是为了生活,这些年日子好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用那么苦了,种地就是个玩儿,闲手磨指甲,乐意儿,消磨时间呗,要不一天到晚你干啥去?
即便是玩儿,也被表哥玩儿得不同凡响。表哥种地堪比绣花,反正有的是时间,工夫里磨,菜畦耙得横平竖直,像是小学生比着尺子画出来的格子,秧苗侍弄得像一棵棵盆景,菜园比花园都漂亮,看着就赏心悦目。夏天别人的地里草盖一样,荒得看不见地皮,表哥的地里连个草毛也找不着。秋天早早把庄稼收了,地里收拾的比场院都干净。冬天有冬天的活儿,扶唇垒堰、挖土垫地、背粪积肥……总有活儿干。
在村里表哥算是个手艺人,东家请,西家唤,谁家砌墙盖房、打炉子盘炕准想起表哥。但在家里表哥是甩手掌柜,吃现成饭干自己的活儿,理财等全由表嫂说了算。也不是表嫂强势,混了大半辈子,表嫂知道表哥的脾气秉性,他是个简单的人,简单到心里不能装任何事,更不抗事,但凡有点不顺心在他那就成了块心病,就吃不下睡不着,坐卧不安心烦意乱,发神经一样叨叨个没完,这是打小家里遭遇变故落下的毛病,所以大小事表嫂像爷们一样自己担着,有些事儿干脆不跟他说,省得烦他,其实也是省得他没完没了地叨叨起来烦自己。
但盖房这事儿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去。
十几年前,表哥到了规定年龄,护林员干不成了,虽说这活儿工资不高,那也是一颗定心丸啊,突然没事干的表哥心里惶惶的,整天没着没落丢了魂儿一般。虽说闺女出嫁了,可儿子也老大不小了,娶媳妇是迟早的事,家里倒是有两间小西房,不宽敞也能凑合住,那娶媳妇也得花钱哪!表哥想多攒些钱,有生之年帮儿子成个家,自己这辈子也就交差了。
哪承想儿子根本看不上那两间小西房,说就这兔子窝似的,谁跟?早就跟妈商量要把老房扒了重盖。为了儿子能娶上媳妇,当妈的自然支持,可跟老子一提,表哥当时就急了眼,你可想的简单,使啥盖啊?
不怨表哥反对。他家的祖宅是老辈当年分的胜利果实,三间西房外加五大间的南房地基,从半人多高的地基就看得出,这南房是这个四合院的主房,不知什么年代什么原因没了,但条石砌的地基完好,光看这五级整条石的大理石台阶,就能想象得出当年这房子有多气派,主人有多富有,说不定还是驻守沿河城武官的宅院呢。
表哥成家前,一大家人挤在三间西房里,到结婚的时候,父母省吃俭用在南房地基的东头给他盖了两间小东房,表哥添了儿女后,自己又省吃俭用多年,在地基的西头盖了两间小西房,中间还有不小的院子,你说这地基得有多大?这么大的面积,你要扒了东西房重盖大南房,毁了两代人的心血不说,那得花多少钱哪,自己老了挣不来钱了,儿子又没正经工作,表哥能同意吗?
虽说表哥不当家理财,他也从不打听家里存了多少钱,但他知道盖这么大的房子,家里那点积蓄肯定不够。虽然自己有点手艺,自己干能省点,可这把年纪了,登高爬梯发怵不说,这么大的房子也不是一个人能盖的啊……
自从知道这娘俩要盖房那天起,表哥左思右想就睡不着了,说也没人听,拦又拦不住,脑子全被这件事占据,整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魔怔了。家里一刻也待不住了,出来进去说得想得就是这件事,出门逢人就说他的烦恼,进家就跟表嫂娘俩闹饥荒,横竖找邪茬儿。儿子干脆不理他,该干啥干啥。表嫂开始还给他讲道理,说不盖房儿子娶不上媳妇咋办?打一辈子光棍老了谁养?再说这房盖起来它姓索不跟我姓王,你上大街人家得说你索家起了新房,给你长脸的事儿你还闹啥?表哥油盐不进,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表嫂怕他犯了老毛病,深了不是浅了不是,又跟他说盖房儿子请包工队,不用你干活儿,钱不够也不用你去借,也不用你还,你啥也不用管。
话是这么说,可表哥看见拆他的房跟剜他心似的,到处尘土狼烟,那些运走的砖石渣土都是自己一篓一篓背回来的,能不心疼?院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建材,他心烦的不行,房盖了仨多月他的脸阴了一百多天。表嫂一边张罗盖房还得一边跟他怄气,可不轻松。
可巧那年赶上国家有政策,按规定要求盖仿古防震的房一律有补贴,表哥家算是捡着了,第一批享受政策。房盖好了政府验收,符合各项条件发放补贴,好几万呢。听说盖房还有几万块钱的补贴,表哥挂了仨月霜的脸这才放晴,回家看着宽敞气派的新房,摸摸做了保温的墙,自言自语道,没听说过,私人盖房国家还给出钱,还有这事儿!做梦也想不到啊,这社会真是变了!
从表哥家盖了新房以后,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接二连三,先是农民有了养老保险,按表哥的年纪,不用交一分钱,每月都能领到养老金。
刚开始听到这个消息,表哥半天没说话。不干活就有人给钱,干不动了国家养着,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哇!表哥当初为啥不支持盖房?住了一辈子小屋,憋屈了一辈子,他不想住大房?他有他的顾虑,好不容易养大了一双儿女,才喘口气,积攒了几个小钱准备给儿子成家,这一盖房全花了不说还得拉一屁股饥荒,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以后呢?以后的事表哥都不敢想,真到动不了那一天,手里一点积蓄没有,你再手心朝上跟儿女要?那得多难为情啊。自己还好说,身体硬朗没啥大毛病,可老伴有糖尿病,心脏也不好,天天吃药,万一有个啥事,心里慌啊。
这回踏实了,月月有钱进,就算有个大病小灾还有新农合,老了也不用怕了。不光是表哥,千百年来土里刨食的农民谁领过养老金?谁听说过国家给养老?表哥算是赶上了,他是第一代享受农民养老金的人。要不说表哥心里不装事,高兴的事儿心里也藏不住,逢人就说,我有养老钱啦,我也吃上养老金啦,好像别人没有,就他特殊似的。
这样的好事表哥做梦没想到,也不敢想,中国农民哪个也没想到,也不敢想,对他们来说这是国家对农民的尊重和关怀,从今往后,农民也可以踏实有尊严地活着。
不光这些,这几年政府的惠农政策越来越多。这不,煤改电工程正在紧张施工,村里来了好多工人,忙着挖坑栽电线杆,也就是说祖祖辈辈靠烧柴、烧煤取暖的日子彻底结束了。表哥再也不用上山打柴,砸煤掏灰了。听说买电暖炉国家还给补贴,用电还有优惠政策。全村今年就可以温暖、干净地过冬了。
村里还千方百计为村民就业增收创造条件,又让表哥想不到的是,他被安排到村委会值夜班,睡一宿觉,白天自己的活儿啥也不耽误,每月又多了一份收入。表嫂也早拿上了养老钱,不当护林员后和老人们一块扫街搞卫生,一人两份收入,每年还有土地承包款、年终一人好几千的林权钱,加起来一年收入好几万,这在以前真的是想都不敢想,表哥从心里知足,见天出来进去美的像过年一样。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盖上房转年,儿子就娶了漂亮媳妇,如今孙女都上小学了,为了孩子上学方便,一家人搬到了城镇,儿子还买了汽车干起了出租,表哥表嫂没了后顾之忧,再没愁烦了。
表哥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早起上地侍弄他的园子,快八十的人还能挑水浇地,从永定河边打上半桶水,晃晃悠悠挑到地里,那些萝卜白菜西红柿在他眼里就像自己的小孙女,招人喜欢,他挨个摩挲摩挲它们,浇点水,嘴里念念叨叨跟它们说着话,回家顺手摘一把蔬菜,和表嫂俩人说说笑笑一块做饭,日子那叫滋润。
城里的年轻人来山里旅游,看见那么大岁数的老头儿还能挑水,觉得稀奇追到地里,坐在地头跟表哥聊天,一辈子透明的表哥从来没有隐私,心里有啥嘴里说啥,如数家珍把自己家的那点事儿捣鼓出来,一五一十跟人家交代了个清楚明白,说我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城里人什么都觉得新鲜,表哥给他们摘个西红柿,他们说从没吃过这个味儿。抬头看看蓝蓝的天,再低头看看绿油油的菜园和一脸幸福的表哥,想想自己长年累月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的奔波疲惫,由衷地感叹:大爷呀,您简直就是住在山里的活神仙,我啥时候能过上您这样的日子呀!